我和弟弟正躲在房间里,用大头针猛戳照片中那些令人生厌的家伙的脸。就在这时,妈妈推门进来大喊道:“不得了啦!出大事了!你们快来看……”
我们连忙跟随妈妈来到客厅,发现妈妈所说的大事,原来是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一则突发新闻。新闻里说,就在几分钟之前,一座遥远的城市中发生了一起校园枪击案。在案发的小学里,有十多名学生中弹身亡。事后警方与嫌犯展开了激烈的枪战,并最终将嫌犯击毙。据说嫌犯是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
“嫌犯和艾尔同龄哟。”弟弟格雷·阿修比用玩世不恭的眼神看着我说道。而此时,电视机的画面中出现了很多警车、救护车和惊慌失措、掩面而泣抑或四散奔逃的孩子的身影。
“这事要是发生在我们学校该多好……”格雷不紧不慢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遗憾的意味。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这起校园枪击案成了新闻报道的焦点。从新闻中得知,少年嫌犯枪杀同学的那把手枪,是从他爸爸那里偷来的。一天,嫌犯无意中在他爸爸的衣橱中发现了那把手枪,而后就决定用这把枪去“干掉”学校里那些欺负他的同学。
每天早晨,我和弟弟格雷都会被一辆黄色的校车“运往”学校。弟弟的眼神阴暗,而且充满了仇恨。他的口头禅是:“该死!所有人都死光才好!”这样的一个弟弟,每天的“必修课”之一就是被同学淋一身的果汁。于是,我每天的“必修课”之一就是把“落汤鸡”弟弟带到学校的一个角落里,帮他脱下衣服并将其拧干。在穿上衣服之前,弟弟就只穿着一条内裤到水龙头前洗掉身体上残留的果汁。而恰巧这时候,总会有女生从附近经过。看到弟弟的窘相,她们都会捂着嘴笑个不停。遭遇这样的情况,任凭谁都会感到窘迫,我弟弟也不例外。他一般都会涨红了脸低下头去,眼睛却翻抬起来盯着嘲笑他的人。此时,他的双眼已被憎恶和仇恨填满。
当然,对于弟弟的遭遇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欺负他的都是他的同级生,比我低三个年级,所以面对他们这些“小朋友”我还是充满自信的。从身材上说,我比他们要高出一头,即使动起手来,我也不会吃亏。于是,我来到这些欺负人的少年面前,扯着嗓子叫道:“你们最好给我老实点!上课时你们干的那些勾当,我可是了如指掌!”
那段时间,在格雷的班级里非常流行上课时玩反射太阳光的游戏。学生们会趁着老师面向黑板写字的空当,用碎镜片、银色铅笔盒等反光的东西把阳光反射到我弟弟格雷的脸上。看到格雷被强烈的光线照得睁不开眼的样子,全班同学都会窃笑不已。而当老师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些坏小子又把反光的东西藏进书桌里,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们有本事冲我来呀!来呀!要是不敢的话,以后都给我老实一点!”对于这些坏小子,我给了他们每人一拳。毕竟我要大他们三岁,年龄的优势让我轻松取胜,没有人敢还手。
面对那些抱头鼠窜的家伙,我又追加了一句:“看你们谁敢再欺负我弟弟!要你们好看!”
“再遇到什么烦心的事儿,就跟我说,我是你大哥呀。他们再敢欺负你,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听到我这样的安慰,弟弟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喂!你就是艾尔·阿修比?”第二天,学校高年级的不良少年团体找上了我。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将我困在了学校的一个僻静角落。这群高年级的学生是我前一天教训的那帮坏小子的哥哥们。他们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推来搡去,还把我踹倒在地。我吓坏了,一边哭一边不住地道歉。这时,那帮欺负我弟弟的坏小子为了让弟弟看到我出丑的窘态,也把他拉到了现场。
“喂!看啊!那不是你大哥吗?他好像吓得尿裤子了呢。”
听到这话,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裤裆确实湿了。我真的太害怕了,才不知不觉失禁了。那帮家伙更是哄堂大笑,还有人掏出手机对着我一顿乱拍,然后便一哄而散,不知去向。我坐在地上不停地抽泣,弟弟格雷蹲在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算是一种安慰吧。
那些令我颜面尽失的照片,很快就被发送到每一个同学的手机上。之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比如,有时我的书包会突然失踪,当我着急四处寻找的时候,会有同学一脸坏笑地告诉我:“我在厕所见过你的书包。”我到厕所一看,结果发现书包被塞在了马桶里。还有,以前经常和我一起讨论漫画书、动画片的朋友,现在都故意躲着我,即使我主动打招呼,他们也假装没看见。也有的同学见到我后,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悄悄谈论些什么,我偶尔能从他们那里听到“废物”“蠢蛋”之类的话。另外,老师发给每位同学的通知单,只有我经常收不到,估计是被他们截留了。因此,我经常因为不知道老师的通知而受到批评。
平静的日子已经永远地成了过去式。全班所有同学都在背后联起手来整我。在我们班里,使艾尔·阿修比出丑的阴谋诡计随处可见,防不胜防。我完全被排斥在同学们的圈子之外,课间休息时,没有人搭理我,我也不知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于是只好把自己藏在学校人迹罕至的旮旯里偷偷度过那既短暂又漫长的课间休息时间。
可更加悲惨的是,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一个名叫珍妮佛的女同学。不久之前,她还曾找我借游戏软件光盘。但在发生“照片扩散”事件之后,有一次在学校楼道里相遇时,我和她打招呼,她却对我说:“看到你我就恶心!我半径十米的范围之内,不许你靠近!”
而且,不一会儿,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质问我说:“艾尔·阿修比,有传言说你曾偷过女生的私人物品,还偷窥女生换衣服,有这事吗?”
我从来没做过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可老师却对我充满怀疑。我想,珍妮佛肯定也相信了那些传言。虽然大家都误信传言怀疑我,但我只想对珍妮佛澄清事实。因为我心里非常喜欢她,甚至在我的梦中都会出现她的身影。没想到不久之后,我听说珍妮佛开始和一位高年级的学长谈起了恋爱,而那家伙正是曾经围攻我并拍下我尿裤子照片的坏孩子中的一员。每当在楼道中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都会以一副鄙夷的神情瞟我一眼。其中最令我痛心的,莫过于珍妮佛那嘲笑的表情。
在学校,我和弟弟格雷都经受着各种欺负与凌辱,但为了不让妈妈担心,我们在家里说话、行事都很谨慎。比如弟弟被人淋了果汁,那他放学回家后,会在妈妈下班之前把衣服塞进洗衣机洗干净。从爸爸去世到现在,妈妈始终闷闷不乐,我们甚至经常看到妈妈眼中满含泪水,几欲流出。只有在我和弟弟给她讲起校园趣事时,妈妈的脸上才会难得地露出些许笑意。一边大嚼比萨饼,一边兴味盎然地讲述学校发生的有趣故事,是我们哄妈妈开心的一种方法。可是妈妈并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趣事,都是我和弟弟“创作”出来的。
“他们所有人都好讨厌,真希望他们遇到不幸!”这是我和弟弟经常在不经意间异口同声说的一句话。看到有女生为打篮球的男生加油喝彩时,我们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句话;看到珍妮佛在街角和男生一起吃冰激凌时,我们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句话;看到电视机中有人把会弹钢琴的小朋友奉为神童时,我们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句话;看到因出演电影而赚大钱的小学生时,我们也会异口同声地说那句话……
一天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准备去上厕所,却发现格雷的床上空无一人。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察觉到有光亮从爸爸书房的门缝中透出来,便过去一探究竟。结果,我看到格雷正在爸爸的衣柜里翻东西。
“你干什么呢?”我问。
“找东西。”格雷背对着我,头也不回地说,他埋头在爸爸的衣柜中翻找着,问道,“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吗?”
“手枪吗?”我想起了那个在学校里枪杀十多名同学的十二岁少年。他的凶器——一把手枪,就是从他爸爸的衣柜里找到的。
“我所寻找的,是能在那些浑蛋家伙的脑袋上开个洞的工具。”
“所以,你在找手枪,对吧?快别提那些浑蛋家伙了,他们以前也不是那样的啊。你找那东西打算干什么?”
“光是想想用枪指着他们的样子也很开心呀。”
“已经很晚了,赶快去睡觉吧。趁早放弃你的危险想法比较好,况且,这样的地方也不可能有枪。”
“不找一找,怎么能断定没有呢?”格雷回过头来,用他那阴暗的目光看着我,“很久以前,我见过爸爸的手枪。”
“喂,赶快回床上去吧。要是吵醒了妈妈,被她看见就麻烦了。你是知道的,妈妈不希望任何人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
衣柜里整齐地挂着爸爸生前穿过的衣服,格雷的手轻抚着那些衣服的衣袖。妈妈想把爸爸的衣服、物品一直保存下去,让这个房间永远定格在爸爸离开我们那天时的样子。
我们的爸爸死于一场惨烈的事故。那场事故异常惊人,世界各国都以头版头条的形式加以报道。而爸爸的尸身直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可见其惨烈程度。自从爸爸离开我们,弟弟格雷就变得沉默寡言,脸上的表情也异常呆滞木讷。以前格雷眼中闪烁着的灵光也消失了,而且行为越来越孤僻,不愿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为了养活我们兄弟两人,妈妈开始到一些不太正派的场所工作。而这件事情,是同学们瞧不起我和弟弟的根源。接下来他们便开始欺负我们,往格雷身上淋果汁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梦见爸爸了。”格雷望着衣柜中爸爸的衣服说,“那是一个爸爸离我们而去的梦。他背对着我向远方走去,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喊,可爸爸根本没听见我的喊声,而且越走越远……”
“该睡觉啦,关上衣柜,咱们回房间吧。”就在我伸手去关衣柜门的时候,格雷似乎有了惊人的发现,不禁叫了出来:“咦!那是什么?”他蹲下身去,仔细察看那个新发现。
“什么情况?”我问。
“快看!这里有个小洞。”
在爸爸衣柜的底板上,有一个比手指稍粗的小洞。这绝不是老鼠啃出来的洞。这个洞是一个标准的圆形,切口也很光滑,好像是为了将手指伸进去把底板掀起来而专门设计的。
格雷说:“不掀开看个究竟就回去睡觉的话,恐怕也难以入睡吧。这下面绝对有能把那帮浑蛋家伙的脑浆打出来的工具,绝对有!”
“不要再说那种话啦!”我希望格雷放弃那个危险的念头。
不过我想,要掀开这块板子,还是由我来做吧。我把手指伸进小洞,将底板提了起来。正如我之前预料的,底板下面是一个可以藏东西的空间。弟弟蹲在我旁边,就在我提起底板的同时,我听见他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显然是吞了一大口口水。但是,那里并没藏着什么手枪,映入我们眼帘的只有一本貌似很古老的书。没有手枪,这让我们多少有些失望,但与此同时,我们紧张的心情似乎也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因为在我们心中,并没有真的打算用枪口对准同学的脑袋。我和弟弟都清楚,如果我们干出那样的事,一定会让妈妈痛不欲生的。
“这是什么东西?”
我把这本书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它是一本很大的书,宽度甚至和弟弟的肩膀差不多,只不过也许是页数不多的缘故,并不算太厚。封面已经有些发黄,上面还用艺术字体印刷着“Arknoah”字样,看起来应该是这本书的书名。我又啪啦啪啦地翻了翻内文。
“好像是一本绘本。”
每横跨左右两页就是一幅完整的画,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很多内容,而且几乎找不到文字。为什么爸爸要悄悄保存这么一本书呢?在电灯的光亮下,我们开始研究书中的插画。
书中画的好像是巨大建筑物的截面图。不!更像是船之类的水上交通工具的截面图。瞬间,我联想到了“诺亚方舟”中出现的方舟。书中所画的不正是一艘大船的纵截面图吗?这艘船非常大,大大小小的房间有好几层,房间中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和动物。
“原来是《沃利在哪里?》 [1] 的山寨版啊。”格雷盯着那本旧书说。
书中每一页都画得满满当当,不管是背景还是人物都描绘得非常逼真细腻。从这一点来看,确实和《沃利在哪里?》那套绘本很像。也许这就是一本让读者从纷繁复杂的背景中找出某个特定人物的绘本。
即便真是那样的绘本,我也觉得书中描绘的房间存在很多奇怪的地方。有的房间中生长着茂密的植物;有的房间中有河流静静流淌;有的房间中有木制瀑布飞流而下,那木制瀑布的线条非常优美,不禁让人联想到古典木制家具;有的房间像沙漠一样满是沙子;也有的房间中有城市,有人类文明的迹象。甚至还有一条铁路,铁轨貌似将所有房间串联了起来,上面竟有火车在飞驰。
“真让人摸不着头脑。”格雷低语道。
就在这时,妈妈房间里传来了响动,没准妈妈被我们吵醒了。
“撤退!我们赶快回房间,否则要被妈妈大骂一顿了。”
“这本书怎么办?”格雷问。
我看得出来他不甘愿放下这本书,其实我也一样。爸爸为什么要把这样一本书藏在衣柜的暗格里呢?
“没有理由再把它放回去呀。”我做了决定。
我们把衣柜的活动底板放回原处,然后关上衣柜门,又关掉了书房的电灯,抱着那本书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妈妈,您还记得这本书吗?”
吃早饭的时候,我一边咀嚼麦片粥,一边把绘本摊到餐桌上。妈妈看了一眼 Arknoah 的封面,然后摇了摇头。
随后,妈妈说:“这本书是从哪儿来的?从图书馆借的吗?先不说这个,我要喝咖啡,你们喝点什么呢?橙汁,还是热可可?”
我和弟弟对视了一下,心中有了共识。看来,对于爸爸衣柜中隐藏的这本书,妈妈是一无所知的。于是,我和弟弟小声地交换着意见。
“真的很奇怪。有关这本书的事情,爸爸甚至都没有告诉妈妈。难不成这本书里隐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爸爸的秘密?”
“具体是什么秘密我就不太清楚了,但肯定是爸爸的隐私,他不想告诉别人。”
因为今天学校放假,所以我们决定去图书馆逛逛,没准能从图书馆中找到有关这本书的蛛丝马迹呢。于是我把 Arknoah 装进书包,对妈妈说:“我们出去一趟,午饭前就回来。”
“路上别被坏人拐走了哟!我可没钱付赎金。”
外面的天空湛蓝无比,路上我和弟弟还买了冰激凌,边走边吃。图书馆位于石板路上车来车往的市中心,它正面的墙上几乎被茂密的蔷薇所覆盖。大门两侧,两尊狮子雕像正襟危坐了不知多少年。进入正门,在图书馆的大厅中,有一座螺旋楼梯通往二楼。在宽阔的空间中,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似乎等待着读者的检阅。图书馆里一片宁静,有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正在里面专注地看书学习。我们径直来到了少儿图书角。这个角落的书架上摆放着少儿读物和绘本,很多已经被不知爱惜书籍的少年们翻得破烂不堪。我搜寻了半天,始终找不到有关 Arknoah 的任何踪影。于是我开始寻找相同作者或同一出版社的书籍,可是同样一无所获。这时,格雷拽了拽我的衣襟,指了指图书馆柜台后的大婶。那位大婶看起来很闲,不住地打着哈欠。
“这好像是一本自费出版的书。”
图书馆大婶看了看 Arknoah 的封面道,然后在柜台上的电脑中输入了一些关键词,帮我们在网上搜索了起来。
“自费出版?什么意思?”
“就是作者出于兴趣爱好,自己花钱印刷的书籍。一般情况下,书店是不会销售这种书的,作者只是赠送给自己的亲朋好友阅读。书上也没有注明是哪家印刷厂印制的。”
图书馆大婶刚才在网络上搜索的关键词,现在有了结果。大婶望着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搜索结果,表情瞬间认真起来。我和格雷很好奇,于是探身越过柜台去看大婶的电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些孩子的黑白照片,而且数量很多,有一些照片的年代似乎已经相当久远。
“这是什么呀?”
“这是寻人网站,上面登载的全是失踪孩子的照片。我搜索你们那本书的相关信息,为什么会找到这个网站呢?对了,我问你们,这本书你们是在哪里找到的?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少碰这本书为妙。”图书馆大婶严肃地对我们说。
“为什么?”格雷瞪着眼睛问道。
大婶继续操作电脑,更加深入地搜索相关信息,与此同时,她的双眉之间也起了变化,渐渐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她说:“关于 Arknoah 这本书,在‘超自然现象’网站,有人曾经提到过。围绕这本书,好像还有一些恐怖的传闻。”
大婶的神情越来越奇怪。后来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脑显示器,似乎把我和弟弟两个人都给忘记了。
这时,格雷拽了拽我的衣角,说:“不知道这个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于是,我轻轻地把柜台上的 Arknoah 绘本拿过来,抱在怀里,然后和弟弟一起轻手轻脚地朝图书馆大门走去。正当我们快走到大门的时候,大婶发现我们准备离开,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嘴里喊道:“喂!等等!你们两个等等!”
但是,我们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溜烟地跑出了图书馆大门。
早晨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可当我们踏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天。太阳已被厚厚的云层挡住,还刮起了大风,树枝随风摇摆。我们俩在街上闲逛,顺手买了些糖果和巧克力,打算到公园里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吃。
在公园里找了张长椅坐下后,格雷便迫不及待地打开 Arknoah 看了起来。高达好几层的房屋截面图,其中画着很多人和动物,可是都非常小,有些不用放大镜几乎看不清。画到如此精细的地步,相信作者当初在绘制这本书的时候,一定费了不少心力。
“看书时眼睛别离那么近,对视力不好。”
“你是要当爸爸吗?和爸爸管教人的语气一模一样。”
“这是我作为哥哥对你的忠告。”
“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在高年级学生的面前,被吓得屁滚尿流……”
弟弟的毒舌戳中了我的旧伤。难过的我蜷缩在长椅上,双手抱膝独自啜泣起来。也许弟弟对刚才的恶语伤人感到了一丝愧疚,他竟然主动轻声细语地和我说话:“你来看这个,真有意思。”说完,他又把脸埋到了书中。
我凑过去问了句:“什么呀?”
“水在发光呢。”
“水?”
“这个房间里有河流啊。”
格雷把 Arknoah 推到我的面前。我仔细一看,发现书上描绘的河流表面似乎被涂了一层会反光的小颗粒,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水在流淌。拿着书本不断变换角度,河流反射的光线也会发生变化,从而像流动的水反射的光线。如此精巧的细节处理,让我十分惊叹,我开始仔细观察其他细节,以期再找到惊喜。结果发现,一些植物上也涂了反光颗粒。改变书的角度,植物的枝叶会反射出不同的光线,看上去真像在随风飞舞。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这本书深深吸引住了,脸几乎要贴到打开的书页上了。房屋的截面图已经占满了我视野的全部,而我感觉自己仿佛就要钻进书中了。我竖起耳朵悉心一听,仿佛听到了书中生活的人们的谈话声、叹息声以及各种嘈杂的声音。不过,我的意识告诉我,那些声音无非是公园里的风吹拂树木时,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可是,一瞬间,我在书中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正当我想再仔细看一看书中的奇怪景象,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时,格雷一下子把书从我手中抽走了。
“艾尔,你一直霸占着,太不像话了!我也想看呢。”
“赶快!还给我!”
“我才不给呢,轮到我看了。”
“马上就好,我就确认一下。刚才,我看到了一幅奇怪的画面……”说着,我强行从弟弟手里把书抢了回来,又翻到了刚才那一页。弟弟也跟随着我的视线,看到了我说的那个奇怪画面。
“这不可能!”弟弟几乎叫了出来。看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对此感到惊奇。
这一页画的是一个满是茂密森林的房间,其中有两个少年的身影是我们感到奇怪的根源,这两个少年实在太眼熟了。他们两个都是茶色的头发,身体瘦弱。大一点的少年看上去有十二岁,另一个有九岁的样子。乍看上去,画中的两个人与我和格雷非常相似。而且,画中人物上衣的图案、裤子的颜色,都与现实中我和弟弟的一模一样。
这时,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了看身后,因为我们都隐约感觉到有人在后面呼唤我们。但是,背后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强风刮个不停。就在我们走神的短短瞬间, Arknoah 的页面被风吹得哗啦啦地乱翻个不停。
“你觉得这是偶然吗?”格雷问。
我回答说:“嗯,多半是个偶然。你想嘛,书里画了那么多人,偶尔遇到一两个和我们穿着相似的少年,也不足为奇吧。况且,我们穿的衣服,不都是妈妈从超市买来的吗?恐怕很多人都会穿吧。”
“可是,画中的男孩,稍大点那个和艾尔你实在太像了。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看就不会打架,估计一拳就可以给他揍个跟头。这点跟你完全一样啊。”
“这么说的话,画里那个小矮子,还正好和格雷你差不多呢。”
尽管真的很像,但那肯定也只是偶然或巧合。因为我们现在的形象被画在古老的绘本中,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天上的乌云渐厚,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我们甚至能嗅到空气中潮湿的气味。看来,一场大雨就在眼前了。与其待在这里被大雨淋成落汤鸡,不如趁早回家。回到家里安安稳稳地研究那绘本,不是更好吗?于是我和弟弟走出公园,在熟悉的街角转弯,向家走去。路上,我想起了图书馆的那位大婶。电脑显示器到底出现了什么,让大婶看得那么入神?失踪孩子的黑白照片和 Arknoah 这本书究竟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这时,背后传来空易拉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这个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回了现实。我通过停在路边的汽车的后视镜,观察了一下后方的情况,发现后面不远处有一排人影在攒动。
“不要回头看!前面那个路口一转弯,我们就拼命跑!”我小声地命令着旁边的弟弟。此时,从旁边商店橱窗的反光中,已经能发现后面的人越来越近了。
“那帮浑蛋家伙,真是无处不在啊。”格雷愤愤地说。
跟在我们后面的,是欺负弟弟的那些同学,以及围攻我并拍下侮辱照片的高年级学生。对他们来说,阿修比兄弟可是消磨时光的好玩具。他们肯定是想叫住我们,然后给我们头上或肚子上来一拳,再翻看我们的口袋,把里面的钱全部拿走。
转过弯之后,我们兄弟俩开始不顾一切地奔跑。注意到我们打算逃跑之后,那帮家伙也不再躲躲闪闪了,撒开腿在后面猛追。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就这样开场了。我们俩一边奔跑一边躲避街上的行人,跌跌撞撞地就拐进了一条胡同。“啊哈哈哈哈!”那帮家伙一边追一边狂笑。在追赶的过程中,他们还会故意踢飞路边的垃圾袋,任垃圾像雪片一样四处飘洒;遇到牵狗散步的老妇人,他们就嗖嗖地从狗身上飞跃过去,把狗吓得不知所措。不管怎样,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和弟弟都不擅长运动,急速的奔跑几乎让我们喘不上气来。
“艾尔!我不行啦!跑不动啦!”
格雷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而我也已接近体力的极限了。就在这时,我们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扇生了锈的大铁门,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老宅。院子里枯死的树枝随风飘摇,房子窗户上的玻璃也碎得七零八落。这座老宅是一个三层楼的建筑,规模挺大的,很久以前就没有人居住了。于是,这里就变成了附近少年们探险的好场所。传闻这里有幽灵出现,有些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会在晚上潜入这里,测试自己的胆量。前段时间,我和弟弟两个人也曾进入这座老宅进行过探险。
“进去吧!我们去老宅里面找个地方躲起来!”
说着,我们推开生锈的大门钻进了老宅的院子。穿过一派荒芜的庭院,我先从破碎的窗户跳进房子里,再回头把格雷也拉了进来。我们俩穿行于满是蜘蛛网的楼道中。
“啊哈哈哈哈!你们逃啊!使劲逃啊!”
“逃到哪里都会把你们捉住!”
我们听到了那帮家伙的叫嚣。根据声音判断,他们也进入了这座老宅。他们的鞋子踩在古老的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声。为了远离他们,我和格雷只顾埋头往老宅深处跑。楼道的窗户上挂着霉味扑鼻的窗帘,在这阴暗的楼道中,我们越走越深。墙壁上还有不少涂鸦,那是来此探险的少年留下的标记。在随处都是裂缝、破洞的木地板上狂奔一阵后,我们踏上了一段铺满灰尘的楼梯。不知在楼梯上走了多久,我们在一个房间中发现了一架蒙着布的大钢琴。于是我们便钻到钢琴下面,藏了起来。
“出来吧!躲也没用的!”
“快出来吧!有好东西给你们看!是珍妮佛的裸照哟!艾尔,你不是喜欢珍妮佛吗?我们都知道的。珍妮佛说你是胆小鬼呢!”
“啊哈哈哈哈!”
老宅内充斥着侮辱性的笑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但是,这些声音始终没有接近我们。我和弟弟在钢琴下面透过布的缝隙观察外面的状况,我们附近似乎很安全。不久之后,那帮家伙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该死!他们跑哪儿去了?”
“你看看那边!有没有?”
“他们没准已经跑到屋子外面去了。”
看来他们准备放弃了,我和格雷相视一笑,都长长地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原处。又过了一会儿,房子里已经完全听不到那帮家伙的声音了。也许他们已经彻底放弃,离开老宅了吧。保险起见,我们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再次确认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才完全放心。我们从钢琴底下钻了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这个房间的门旁,伸出半个脑袋向楼道里张望,再次确认是否安全。
“这里是几楼?”
“不清楚。刚才只顾跑了,究竟上了几层楼梯也没留意。”
如果能找个窗子向外望一望,不就能知道我们身处几楼了吗?但是,这个楼道里根本没有窗户。不过,楼道里也并不是漆黑一片,我们不知道光源在哪里,但楼道里有微弱的光线,足够我们看清周围的事物。
“以前我们来探险的时候,遇到过这样的楼道吗?”
弟弟这样说着,走进离我们最近的一个房间想看个究竟。这个房间里装饰着一些雕刻品和绘画作品。那些绘画作品有画猴子的,有画蛇的,还有画苹果的。
“上次来的时候,没见过这些装饰品哟。”
“上次肯定是我们看漏了。当时以为会有幽灵出现,所以心里也是战战兢兢的,看漏什么东西也很正常,不是吗?”
“战战兢兢的是你,当时我可没害怕。所以我看得一清二楚,也记得一清二楚。那时绝对没有这样的房间,也没有这样的楼道。”
“喂,我说格雷,大哥说什么,你乖乖记下来就行了,最好不要顶嘴。好啦,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回家见妈妈吧。”
于是,我们开始在这座房子里寻找出口。可是转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通向外界的路。
而且,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的过程中,我们还看到了很多奇妙的光景。比如,我们在一条走廊里,发现地板和天花板上分别有一扇门。还有的房间里的地毯上有一个明显的凸起,我们把地毯掀开,才发现下面原来是一扇门,而那个凸起,则是门把手。也有走到中途就突然中断的楼梯,还有上去之后又从另一个方向绕下来的首尾相连、毫无实际作用的楼梯。
不管怎样,我们遇到一扇门就打开看看里面的样子,希望能找到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哪怕房间里有一扇可以看到室外的窗户也好啊,可是我们所到之处一扇也没有。房间里还有更加令我们惊奇的场面,很多房间中都摆放着奇怪的家具。比如足可以容纳大象睡觉的大床,小手指大小的小床。还有布满了尖刺、根本不能坐人的椅子,以及表面呈波浪状、放上杯子绝对会倒的桌子……
“真是奇怪了!这座房子不应该有这么大的。上次我们来探险的时候,把所有房间都走了一遍,也没用到十五分钟呀。”
突然,一只蓝色的蝴蝶飞过我们眼前,飘飘摇摇地朝楼道深处飞去。我们赶快追着蝴蝶跑,心想,说不定这蝴蝶是从哪里飞进来的,这样说来,肯定有与外界连通的出口,跟着蝴蝶跑说不定就能找到那个出口呢。跑着跑着,一股温暖的风从楼道深处迎面吹来,其中还夹杂着潮湿的气息以及植物的芳香。
前方出现一扇开着的门,蝴蝶忽地一下就飞了进去。
“快跟上!那个房间一定有窗户!”
我们满怀希望冲进了那个房间,可是,依然没有找到窗户。那个房间很是宽敞,还有很多电灯为其提供照明。房间中生长着茂密的植物,大树的枝叶都长到天花板附近了。在树根的间隙,还有小的积水潭。除了植物之外,房间里还有桌子、餐具柜和沙发,不过这些家具上都长满了青苔。
“该死!”
“等等,有风从对面吹过来。”
我们穿过整个房间,发现房间的另一边还有一扇门,于是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那扇门。穿过门,一片沙漠出现在我俩面前。其实这是一个地板上铺满了沙子的房间,天花板上有亮度很强的电灯,还设置有加热用的电阻丝,所以这个房间火辣辣地热。这里就像是为了拍电影而专门布置的场景,非常逼真,而我们就迷失在其中。我在一棵仙人掌旁停了下来,脱下鞋,抖掉里面的沙子,然后继续向前探索。
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一条河。河里的水草顺着水流轻柔地摇摆,成群的鱼儿自由嬉戏。河边就摆着一张沙发,于是我和弟弟决定坐下来休息一下。我们能感觉到风是从这个房间深处的某个地方吹过来的,但因为实在太累了,此时我们一步也不想再走了。
“这里的电费,谁来交呢?”室内有电灯照明,这说明这座建筑有供电。
这个房间的地面上长有杂草,我仔细一看,草地上还有蚂蚁和蚱蜢等小虫子的身影。对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壁炉,河水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这是一幢非法建筑物!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建筑物?咱们还是快点回家吧,说不定妈妈正担心我们呢。而且午饭也快要凉了。”
我和弟弟的肚子,同时发出了咕咕的抗议声,看来它们早就空荡荡了。
为了寻找出口,我和格雷只好又上路了。我们打开地板上的门钻了进去,在满是蔷薇花的房间中穿行,被划得浑身都是小口子。还有,为了躲避厨房中挂着的无数把菜刀,我的头不小心撞在了铁锅上,非常痛,但我也只能忍痛继续前进。终于,我们发现了一个类似于玄关的地方。根据这个大厅的构造,门的大小、厚度,我们可以判断出,这绝对是老宅的大门。可是,就在我们忐忑不安地推开这扇大门之后,发现门外并不是我们期待的室外,而是另一个玄关大厅。
“之前买的糖果和巧克力都吃光了吗?艾尔,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都会饿死的!”
“是啊。看来,和爸爸见面的日子不远了,这可比我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很多呀。”
这个大厅相当宽敞,能让人联想到高大的俄罗斯宫殿。我们没有心情欣赏这些,继续寻找出路。我们穿过了一个令人相当不舒服的房间,天花板上不时会有毛毛虫掉下来。后来我们又发现了一间全是混凝土制成的书房,除了地板、墙壁、天花板之外,就连书桌、椅子、钢笔、笔记本等,全是由混凝土制成的。当我还在这个奇怪的书房中流连时,弟弟突然在楼道里大喊:“艾尔!快来这里!”
我赶过去一看,弟弟面前有一扇木门,门上有个牌子写着“食品仓库”。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在犹豫到底该不该打开这扇门。为什么呢?因为门上还用大头针钉着一张纸,那是一张警告字条。上面写着:
注意!
绝对不要打开此门!
有漏水的危险!
把纸条上的字反复读了几遍后,我和弟弟交换了一下眼神。
“漏水有什么大不了,总比在这里饿死强!”格雷说道。
我点头表示同意,说:“那我们就打开门看看吧。”
我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拧,咔嚓,门锁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里向外把门猛然推开。我被快速打开的门推倒,撞在了站在我后面的格雷身上。我们双双摔倒,还来不及起身,大量的水就从门里劈头盖脸地冲了出来。看来,警告字条上所写的“漏水”,并不是指像自来水管的漏水那么简单。水从门里冲出来的气势是如此恢宏,让我怀疑这个“食品仓库”是和海底相连的。转眼之间,楼道已经被水淹没,水为了寻找泄流的出口,四处奔流,我和格雷也被卷入其中。
我们在水中时沉时浮、上下翻滚,以很快的速度随波逐流着,每当遇到楼道拐弯的地方,我们都会被水流狠狠地冲到墙上。楼道中奔流的水,压力很大,把路过的房间门一扇一扇地冲开,然后注入其中。我的手脚在水中拼命划动,以便把头露出水面喘一口气。窗帘、墙上挂的画等各种物品都被水冲下来,漂浮在水面上以同样的速度前进。
格雷不会游泳,所以他只能紧紧地抓住我的身体,我们俩在水流中共同沉浮。我们的运气还真不错,一张沙发漂到了我们旁边。我赶紧拉着弟弟爬上了沙发。
“你没事吧?”我关心地询问格雷。
“唉,终于能够理解马桶中的大便被冲走时的心情了。”格雷气还没喘匀,就又开始毒舌了。
水流逐渐弱了下来,变成了缓慢前进。我们以漂浮的沙发为小舟,在被水淹没的楼道和房间中四处漂流。水中还有桌子、椅子等家具陪我们一起漂。我把腿伸出沙发外,遇到墙壁或大的漂浮物就蹬一脚,这样就可以让沙发改变方向,漂向我们想要去的地方。这时,沙发轻微晃动了一下,原来是弟弟向外探出了头,他兴奋地喊道:“苹果!”
水面上漂浮着一个红色的苹果。我用脚蹬了墙壁一下,让沙发向那个苹果靠近。我伸手抓起了那个苹果。这是一个真正的苹果!颜色鲜艳,没有一点腐坏的痕迹。我狠狠地咬了一口,香甜的果汁在口腔里扩散开来。
“艾尔,我也要吃!”格雷着急地说。
我把苹果交到弟弟手里,他那架势像是要吞掉整个苹果一样,在上面大大地咬了一口。我朝水面望去,检查着是否还有其他苹果,结果惊喜地发现,就在不远的地方,漂着一只装满苹果的圆木桶。
我操控着沙发小舟朝木桶漂去,抓住那只桶,我们获得了大量的苹果。我和弟弟开心得不得了,我们一手抓一个苹果轮流往嘴里送,想用苹果暂时填饱饥渴难耐的肚子。吃剩的苹果核被我们随意丢弃在水面上。因为吃得太过入神,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周围景色的变化。水流的速度在变快,载着我们和苹果桶的沙发小舟在各种各样的房间中穿行而过。我们就像在水上乐园玩“激流勇进”一样。沙发小舟沿水流进入一段向下的楼梯,那段楼梯很长。从上面向下滑,我们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很多。为了不被甩出沙发小舟,我和弟弟紧紧抓住沙发不放。可是没有办法固定的苹果桶就只有被甩出去的命运了,我们眼看着苹果桶狠狠地撞在墙壁上,碎裂开来,苹果散落得到处都是。这段下坡水道还有很多转弯的地方,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每当沙发小舟随着急流转弯的时候,我和弟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不自觉地大声尖叫起来。最后我们终于被冲到了水平的楼道里,可奇怪的是,在这里,水流的速度并没有减缓,反而更快了。而且,我们可以听到从前方传来的低沉的“怒吼声”。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也一样!”
我们的沙发小舟在汹涌的洪流中显得那么渺小和脆弱。因为速度实在太快,用脚蹬墙来改变漂流方向的做法根本不奏效。所以,我们兄弟二人当前能做的只有紧紧抓住沙发,任由水流将我们冲向楼道的尽头。
终于,我们可以看清前方的情况了!楼道突然中断了,所有的水都被抛到了空中。轰轰轰——那是瀑布特有的低沉水声。
我们的沙发小舟和大量的水一起被抛到了空中,在下落的过程中,我们和沙发一起翻了好几个跟头,这使我有机会看到整个瀑布的全景。这绝对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瀑布。因为它是一种具有古典木家具风格的木制瀑布。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我竟然忘记了喊叫,因为我完全被那木制瀑布的优美曲线吸引了。
轰轰轰——
我和格雷从沙发中被抛了出来,和大量的水一起落入了瀑布下面的深潭。
妈妈在悲伤地哭泣。
我和弟弟的床都是空的。
爸爸早已离开人世,所以,偌大个家里只剩妈妈一个人了。
教室里,同学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说着他们彼此感兴趣的话题,笑着聊着。但是,在我踏进教室的那一瞬间,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同学们都无言地把视线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朝自己的座位走去,而同学们的目光也跟随我的身体移动。渐渐地,我听见有人开始小声地谈论起关于我的话题,甚至还传来哧哧的窃笑声。我觉得所有的同学都在排斥我,不愿接近我。我内心生出一种无处容身的孤寂感,还有切齿的憎恨感。
可就在这时,那些聚在一起聊天的女生突然开始相互掐对方的脖子;谈情说爱的情侣突然拿起铅笔相互猛戳对方的颈部;就连珍妮佛,也被她那高年级的男朋友一口咬掉了鼻子……珍妮佛捂着鼻子痛得尖叫,出于担心,我想走过去安慰她。我刚一接近,她就把脸扭过来对着我大吼道:“看到你我就恶心!我半径十米的范围之内,不许你靠近!”因为鼻子被咬掉了,所以她脸部中央就是一个大窟窿,鲜血不断从中冒出,简直和女鬼一样,我当场就吐了。
“如果爸爸希望这样的话……”就在我掩面哭泣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谁?正当我要回头看的时候,梦醒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天花板和墙纸都是陌生的模样。这究竟是哪里?我发现自己的脸颊是湿的,好像睡着的时候流过眼泪。床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看着我的脸,一副很担心的样子。这个男人肚子挺大,体形就像一头熊。他穿得好像童话里的樵夫。
“你感觉怎么样?好像做噩梦了吧。”
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个噩梦,我的手指和嘴唇还在不停地颤抖。
“嗯……你再休息一会儿吧,什么也不用担心。”
“格雷呢?我是和弟弟格雷在一起的,他是一个眼神阴郁的孩子。”
“啊,你弟弟呀,他在外面散步呢。”
“外面?啊!太好啦!”
看来,我们终于摆脱了那座老宅,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也许在那座老宅中发生的一切,也是我刚才所做噩梦的一部分。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失于梦中的呢?
“大叔,您是……”
“我的名字叫基曼。你等等,我去把你弟弟叫来。”
那位大叔出去叫我弟弟,现在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了。房间的墙壁上有一扇长方形的大窗户,窗帘被轻柔的风抚弄着,显出曼妙的身姿。光线透过窗户射进屋里,可以看见飘浮在空气中的小尘埃颗粒被照射得一闪一闪的。我想去看看窗外的风景,于是便从床上起身。当我站在床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之前在水中漂流,衣服都被打湿了,所以可能趁我睡着的时候有人帮我把衣服脱了吧。这么说来,在水中漂流的事情就不是一场梦咯,它确实发生在现实中,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只好用床单包裹住身体,赤足踩在地板上。地板很干燥,而且浮现出原木花纹,踩上去感觉很舒服。当我靠近窗户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将我的身影投射到了地板上。
我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感觉这影子和平时不太一样,到底是哪里不同呢?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来到窗边,我再次看到了久违的外面世界。从高度判断,我所在的房间处于二楼。窗子下面有一个大庭院延伸开去,阳光肆意地倾洒在院子里。庭院很整洁,有修整有型的树木、石子铺的小路和台阶,花坛里各种各样的花朵竞相开放。晒衣绳上晾晒的衣服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衣服,有我和格雷的上衣、裤子。这座大宅似乎置身于森林之中,周围全是茂密的大树。停在树上的鸟儿时不时发出几声鸣叫,然后向天空飞去。我的视线追随着鸟儿一起腾空而起。不知不觉我紧抓床单的手也松了劲,床单倏地落到了地上,我就那样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
这里没有天空!在数千米高的上空是一朵朵的云,而云层上面并不是无限的高空,而是灰色的天花板。那是一个巨大无比、不知延伸到哪里的平面。而且,这里没有太阳,取而代之的是人工光源。我站在窗前,目所能及的上空中,可以看到两个光源。光源就像小型的太阳,浮在云层之上、天花板之下的空间中。
刚才我感觉到自己的影子有点奇怪,原因终于找到了。地板上的我的影子,原来是双重的。有时随着角度的改变,这两个影子也会合二为一。平时,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太阳之下,影子自然也只有一个。可是这里有两个光源,当然也就有两个影子。
“艾尔,你起来啦!哇!赤条条啊!”
闻声我回头一看,格雷就站在房间的门口。他穿着一件巨大的外套,感觉好奇怪,估计是基曼借给他穿的吧。
“格雷,这……这里是什么地方?”
“哈哈,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与这个问题相比,你打算一直把你那没有完全发育的‘小弟弟’展现在我的面前吗?”
我这才意识到赤身裸体有点不太像话,于是连忙捡起床单遮住下体。
“这……这里是外面的世界,还……还是在那座老宅中?”
“这里吹着与外面别无二致的风,也有鸟儿飞翔,却有天花板和墙壁;这里照着和外面差不多的光,却没有太阳,只有挂在天花板上的照明装置。这里就像一个无比大型的盆景,而我们迷失其中。”
“你……你在说些什么呀?我们是不是在漂流过程中脑袋撞到哪儿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这里是Arknoah。”那位满脸胡子的彪形大汉基曼站在房间的门口,看着我说。
格雷从基曼那儿借来的外套实在是太大了,他要把袖子卷起很多圈才能把手露出来。基曼叫我们到一楼的餐厅吃东西,他给我和格雷很多罐头食品。有肉丸罐头、通心粉罐头、巧克力蛋糕罐头……把餐桌堆得满满当当。不过,罐头找不到任何有关生产厂商、保质期之类的信息。
“怎么样?好吃吗?”基曼关心地问。
格雷只是瞪了他一眼,并不作答。自从爸爸去世之后,格雷的眼神就变得很阴郁,再加上受到同学的欺负,他的心理已经扭曲变形了。所以,对于大人主动的关怀他也不会放松警惕,有时甚至会出言不逊,展现他出众的毒舌功夫,故意激怒大人。我想,在这个彪形大汉被我弟弟的奇怪态度激怒之前,我必须积极主动地展现我的笑容,表示友善。
“非常好吃!这些罐头,是在哪里买的呀?”
“都是捡来的。我们房子旁边有条河流经过。我在河里下网的话,除了鱼儿之外,还能捞到这些罐头。而今天早上,除了罐头之外,还捞到了你们俩。”
“那您看到我们的书包了吗?捞起我们的时候,没有书包吗?书包里装着一本书,书名就叫‘Arknoah’。”
“哦,‘Arknoah’?和我们这个世界同名啊。可是,我没看见你说的那个书包,可能被冲到下游去了吧。”
这个地方的名字,竟然和绘本的书名相同。难道,我们迷失在这个世界里,和 Arknoah 那本书有关吗?而且,更可疑的是,之前我们在书中看到了与我们兄弟二人非常相似的人物形象。难道那就是迷失在这个世界中的我们兄弟二人的形象吗?但是,此时我发现弟弟正用深表怀疑的目光盯着基曼。
“欺骗小孩子很好玩吗?这里才不是什么叫‘Arknoah’的地方。肯定是你看过我们那本书,而且你把它藏起来了,然后骗我们说这个地方叫‘Arknoah’。”格雷质问基曼。
“我没有骗你们,这里就是名叫‘Arknoah’的世界。而且,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Arknoah边境地区的名叫‘边远的瀑布’的房间。”
“‘边远的瀑布’?”
“不过,虽然说是房间,但这个房间和卧室、客厅所代表的房间,不是一个概念。‘边远的瀑布’包括这座房子、森林、木制的瀑布,以及我们所看到的地面和天空所有的空间。”
我和弟弟都张大着嘴巴愣住了。包括地面和天空的房间?这有点超越了我们的想象能力。
“那个……我想问,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吗?”
“嗯,你们是从外面的世界漂流至此的。把你们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们一定是外邦人,因为穿着那么奇怪的衣服。”
“胡说!我们穿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衣服,随便在哪儿都能买到。”
“格雷,你先闭嘴。基曼大叔,您所说的外邦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跟你们差不多,在外面的世界迷失了而来到这里的孩子。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听基曼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原来像我们这样在外面的世界迷失,误闯误撞来到这里的孩子,并不少见。他们也习以为常了,不会把我们当怪物看待,这样的话,和他们沟通起来应该不会太困难。
“我们想回到外面的世界,您能告诉我们回去的路吗?”
“我与相关部门取得了联系。我们这里规定,遇到外邦人要先保护起来,然后立即与相关部门联系。通往你们那个世界的道路,你最好还是直接去问他们吧。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那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什么叫多余的话?”格雷问。
格雷还是一副怀疑的表情。我一边在心里想着“你也照顾一下这位彪形大汉的感受好吗”,一边真想给他的脑袋来一拳。
基曼的脾气倒是不坏,似乎并不介意格雷的毒舌,反倒主动转移话题说:“先不管那么多,我说,你们想不想尝尝我们这里的冰激凌?那可是从‘冷冻库山岭’房间的冰雪中挖掘出来的冰激凌罐头。我拿来给你们尝尝。”
说完,基曼起身去厨房拿冰激凌,我和格雷则走到窗边看风景。庭院里有枝繁叶茂的树木,这时,我注意到大树的枝叶以及晒衣绳上的我们的衣服都在随风飘动。这风是从哪儿吹来的呢?根据基曼的介绍,这里的一切,不管是地面、天空还是森林,都在一个巨大的房间之内,四方有墙壁包围。那也就是说,墙壁上的某个地方应该有类似出风口的设计,我们感受到的风可能就是从那些出风口中吹来的。
“格雷,别担心!我们现在是在做梦,一会儿就会醒来。即使醒不了,妈妈也会来把我们叫醒。”
“妈妈才不会来叫我们呢,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躺在家里的床上。”
“你掐一下我的脸试试。”
“好!”说着,格雷狠狠地掐了我的脸一把,“这可是你让我掐的,怎么样?疼不疼?”
基曼拿来了冰激凌罐头,看起来那罐头保存在非常冷的地方,外面都结了一层白霜。这里有电源供应,就可能有冰箱。我还用过这里的卫生间,有冲水马桶,整洁卫生而且方便。
吃完冰激凌之后,我们开始为出发做准备。
“接下来,我必须把你们移交给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总部的使者,这个使者就是带你们回到外面世界的领路人。我会带你们到一个名叫‘图书馆海角’的地方和使者见面。”
非要这么着急把我们送走吗?我们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呢。但是,看基曼的样子,是想尽快把我们交给使者,一分钟也不愿耽搁。
“谁都想尽快把麻烦事摆脱掉,我也一样,这一点希望你们理解。所以,你们还是尽早出发的好。”
外面晒的衣服已经干透了。我们换上这些由妈妈从超市买回来的上衣、裤子后,基曼就带着我们出发了。这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也不可能想象到,这位体形如棕熊般健壮、脸上长满胡须的彪形大汉,将会在我们面前死掉。
木制的天空在我们头顶上延伸开去,上面设置了好几处照明光源。基曼说,根据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时间带,照明装置的亮度会发生变化。我们所处的是一个加了盖子的巨大箱子,应该说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不过,倒是没有多少压迫感。因为这里有足够的高度,鸟儿们不管飞得多高,似乎也不会碰到穹顶。这里甚至还飘着云彩,形状在风的吹拂下不断变换着。除了天空不是蓝色的这一点以外,这里和外面的世界基本上没什么区别。
我们沿着河流前行,不久就听到了低沉的声响,好似大地的怒吼声。穿过树林,我们就看到了那声音的来源——瀑布。同时,一张连接地面与天空的巨大平面也矗立在了我们眼前。这个平面一定就是构成“边远的瀑布”的四壁之中的一个。矗立于我们眼前的这个平面,让人感觉地面的世界似乎突然以九十度的直角折向了空中。木制的瀑布,就像一座挂钟,被挂在了那个平面上。到底是谁把它挂在那里的呢?引用基曼的话说,答案就是“设计了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这个世界,是造物主大人为我们设计的。”
“造物主?”
“嗯,是啊。”
在那个具有古典家具风格的木制瀑布旁边,散落着一些破碎家具的碎片。当初救了我和格雷性命的沙发,也翻过来趴在瀑布旁边的岩石上。从这个平面的尺寸来看,木制瀑布就像挂在墙上的一个小装饰品一般。不过,Arknoah当地的居民早已看腻了这个将世界划分为不同部分的巨大平面,感觉没什么稀奇的。相比之下,他们对木制瀑布的兴趣要更多一点。
“看见大门啦!”沿着墙根走了一段时间后,基曼指着前方说。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两座塔。这两座塔貌似很古老,让人联想到古代的遗迹。两座塔紧挨墙壁矗立着,周围的森林也为双塔闪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被人用石头精心铺装过。在双塔中间的墙壁上,便是一个横向的长方形洞口,里面应该是很长的隧道。我感觉这应该就是“边远的瀑布”的出入口了。按理说,这样的一个大房间,应该存在若干个出入口,穿过这些出入口,便可以进入其他房间。
在双塔的注视之下,我们一行人进入了昏暗的隧道。这个划分世界的墙壁似乎还很厚,我们走了十多分钟,才看到了出口——那便是另一个房间的出入口。走到那个出入口附近,我们明显感觉到一股冰冷的风迎面吹来。刚才身上出的热汗,在冷风的吹拂之下,立刻变成了冷汗,虽然不至于立刻结冰,但也把我们冻得不行。从出入口向这个房间望去,竟然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世界。
“这里就是‘冷冻库山岭’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聚集在天花板附近的云层中飘落下来,原来是它们把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远处,可以望见巍然耸立的冰山,而冰冻的湖泊和积雪覆盖的森林,则从我们脚下延伸开去。
“我们要穿过这么冷的地方?大叔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冻成冰棍啊?”格雷被冻得直发抖,他盯着基曼发着牢骚。
这时,基曼从行李袋中拿出两件儿童御寒大衣,看起来有点陈旧。格雷无言地接过穿上,我向基曼道谢后,也穿上了大衣。
在穿越山岭的时候,我们甚至看到了大摇大摆走路的企鹅群,于是我好奇地问基曼:“这个房间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空调就是这样设定的啊。”
说着,基曼指向天花板。沿着基曼所指的方向,我们看到在云层的一些地方有快速旋转的旋涡。
“有旋涡的地方就是空调出风口所在的位置。空调的温度设定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那是造物主在创造这个世界时就设定好了的。”
走着走着,基曼拿出一张地图查看起来。与其说是地图,倒不如说是一张建筑设计图。图中有好几个长方形的房间组合在一起,一些地方画着楼梯的标志。看起来,这并不是一幅Arknoah的全境图,而只是这个边境地区的局部图。
“因为不想穿过‘断头台溪谷’,所以我们只能选择绕远路,走‘令人烦躁的台阶之丘’。为此,我们必须先到达‘冷冻库山岭’南部的出入口。”
穿越“冷冻库山岭”内部,我们在其南部的出入口脱下了御寒的大衣。
进入入口,穿过隧道,就来到了“令人烦躁的台阶之丘”,这是一个气候温和的房间。在房间的中央,有一座山丘,山丘上布满台阶,这些台阶的坡度并不陡。台阶都是木制的,而且上面还生有杂草。最奇怪的是,每一段台阶的高度、长度、宽度都不同,好像是专为捉弄爬楼梯的人而设计的。因为这样一来,人爬楼梯的时候就不能保持一个均匀的节奏,每一步迈出的步幅都不一样,这样爬楼梯会很容易让人感觉累,也很容易烦躁。我们就亲身体验到了这种楼梯的残忍。
正午时分,我们到了“桌布森林”房间,基曼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息并吃午饭。午饭是基曼带来的各种罐头食品。吃饭的时候,我们见到了牵着马路过的当地居民,他们有着东方人的面孔。马背上驮着很多衣服,询问过后才知道,那些都是在“衣柜盆地”房间中发掘出来的衣物。
出发六个小时之后,我们到达了名叫“沉没钢琴码头”的房间。第一眼看到这个房间,我联想到了一个看不到边界的、巨大无比的、略微阴暗的音乐教室。不过,这里没有地面,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水,水面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纹,可基曼却把这里称作“海”。我们所处的房间入口处,有一座栈桥延伸至水中,栈桥的前端停泊着一艘蒸汽船。那艘船的尾部有巨大的驱动轮。走在栈桥上的不只有我们三人,还有Arknoah当地人,看来他们也是来乘船的。这些人中既有往来做生意的商贩,也有拖家带口的旅人。我们一起登上了蒸汽船。据说,“沉没钢琴码头”房间的海与一条水路相连,沿着那条水路穿过几个房间,就可以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图书馆海角”房间。
全员登船之后,船长先向大家行礼致意,然后拉响汽笛便开船了。基曼走过来告诉我,格雷对一切都感到很新奇,正好奇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东张西望。
“你老实一点!小心掉到水里去。”基曼提醒格雷说。
“好啰唆!你个乱蓬蓬胡须男!”
基曼双肩一耸、摊开双手,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说道:“嘴这么臭的小孩,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沉没钢琴码头”整个房间虽然有点阴暗,但蒸汽船上有照明设备。我从船舷探身向水中看去,结果发现水底沉没有无数的钢琴,鱼儿们成群结队地在黑白键之间游来游去。
“你们这个世界的海,都像这样没有波浪吗?”我问基曼。
海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但蒸汽船的航行打破了它的平静,留下一排排波纹不断向后扩散开去。
“我们这里的海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房间里的海微波荡漾,有的房间里的海惊涛骇浪。像现在这个房间里的海波澜不兴,那是因为造物主在设计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没有在这里设置产生波浪的装置。”
我们乘着蒸汽船来到了“沉没钢琴码头”房间的一端,那是一面巨大的绝壁。绝壁与海面相连的地方有一个长方形的入口,蒸汽船便从这个入口驶进了水路隧道。穿过这个细长的水路隧道就到了隔壁的房间。蒸汽船会在某些房间中停靠码头,上下客人之后继续出航。就这样,我们先后经过了好几个房间。
“真是漫长的一天啊!早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可没想到今天会是这样度过的。”基曼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小声嘟囔道。
当我们在甲板上吃罐头食品当晚餐的时候,云层上方设置的照明装置逐渐变暗了,直到最后完全熄灭,夜幕就降临了。从一片黑暗的海上望去,海岸灯塔的光亮,陆地上人家的灯光,就像夜幕中的点点繁星,非常好看。可是,当我抬头望向夜空的时候,却没有找到月亮和星星的踪影。看来造物主没给这里设计星星和月亮。
船舱里有供乘客们休息的大房间,里面准备了简单朴素的床。格雷打了一个大哈欠,找了一张空床倒头便睡。我和基曼则回到甲板上,找椅子坐下来继续聊天。
“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总部的使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好奇地问。
“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
“她可是我们这个世界里的名人啊。人称‘铁锤女孩’。”
在蒸汽船的灯光照射下,我捕捉到了基曼面部肌肉发生轻微抽搐的瞬间。后来,我和格雷才知道,在这里,任何人提到“铁锤女孩”这个名字的时候,几乎都会露出恐惧的表情。甚至有些老实、胆小的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脸会变得铁青,泪水夺眶而出。还有人浑身发抖,战栗不停。
“我还以为肯定是个男人呢。”
“是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也可能稍微比你大一点。在我们这个世界中,能够处理外邦人问题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的助手倒是有很多,可能替代她的却没有一个。在我们这儿,不知道‘铁锤女孩’这个名号的人,恐怕找不出来……”
说着说着,这位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面部竟然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起来。虽然我没见过铁锤女孩,但估计她肯定生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于是,我也有些紧张起来。
“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总部,是国家机关还是其他什么组织?”
“我们这个世界不是个国家。我们这里的人,按照个人的意愿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没有政府来管理。”
“那出现犯罪行为的话,由谁来处理呢?”
“我们这儿不会发生犯罪,因为造物主时刻看着我们呢。”
就在这时,传来了紧张的叫喊声:“喂!快来看哪!”
有一名乘客将上半身探出船舷,指着水面喊道。周围的人纷纷围拢到船舷边观看。
“这是什么东西呀?”
蒸汽船边漂来了大量的碎木片和落叶等杂物。不知不觉,原本清澈的水也变得浑浊,有如泥浆。而且,船后面的驱动轮还不时传来碰撞到碎木片的声音。
“真奇怪啊……这里的水一直都是很清澈的呀……”
我听到有船员在小声嘀咕。这时,我注意到水面开始出现缓慢的起伏,蒸汽船也随之左右倾斜。
“是波浪!起波浪啦!”
船员和乘客都叫起来。原本平静无比的海面,竟然涌起了波浪,在这里绝对算得上是件新鲜事。乘客们都赶到船舷边来看,生怕错过这件怪事。
“它出现了!”甲板上的一位乘客喊了起来,“一定是那怪物!”
这时,基曼抓住我的手腕,拉起我就走。那力道太大了,差点让我的手臂骨折,疼得我险些叫出来。他把我拉到了船舱里的过道上,才停下来放开我的手腕。这位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谨慎地四处张望,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似乎才放下心来。但是由于海面起了波浪,蒸汽船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我只有靠着船身才能站稳。
“怎么回事?”我问。
“你穿的衣服太奇怪了,很惹人注目,所以我要把你带到僻静的地方来。艾尔,你看见水上漂浮的那些碎木片了吗?一定是Arknoah的某个部分遭到了破坏。那些破碎的墙壁或地板的碎片,顺水漂到了这里。”
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竟然咬起指甲来,他接着说道:“在我们Arknoah,是不会发生具有破坏性的自然灾害的。因为造物主都已经事先设计好了,地震、龙卷风、雷暴等自然灾害,不会是这个世界的产物。这里的海面产生波浪,被破坏的碎片漂到这里,原本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或者说,是不可能由自然灾害引起的。那么也就是说,有种强大的力量被唤醒了,这是怪物造成的……”
“怪物?”
“听着,艾尔·阿修比,从现在起,你们兄弟二人必须消灭两头怪物。它们就隐藏在这个世界里的某个地方。只要这两头怪物不被消灭,你们就永远都无法回家。具体的细节,你去问铁锤女孩吧,她会比我解释得更清楚。”
基曼用饱含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水面上漂来的各种碎片不停地撞击着船身,因此,各种撞击声不绝于耳。
回到船舱的大休息室中,我钻进了被窝,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闭着眼睛一边倾听乘客们在甲板上踱步的声音,一边想念妈妈。我和弟弟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妈妈一定担心得要死,说不定已经报了警。爸爸去世后,妈妈经常背着我们以泪洗面。如果让妈妈更加难过,我们于心何忍啊。现在,我和弟弟都急不可待地想回到家中,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妈妈。格雷睡觉的时候总是不老实,把毛毯踢开了好几次,他每踢一次,我就帮他盖一次。也不知是第几次帮他盖毛毯,我透过蒸汽船的圆形窗子,看到了外面的亮光。
来到甲板上,我发现蒸汽船笼罩在一片晨雾当中。这雾霭自身仿佛会发出淡淡的白光,看上去充满了神秘感。凉凉的晨风灌进我的后颈,让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水面依然有波浪在起伏,而碎片等杂物也源源不断地漂过来,一个接一个。起床的乘客纷纷来到甲板上,他们都朝船头所指的方向望去。
在船头前方很远的地方,一些轮廓巨大得犹如摩天大楼一般的物体出现在雾霭中。船越靠近,那些轮廓高大的物体越多,而且那高度简直直逼天际。再靠近些,当看清了那些物体的真面目之后,我不禁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那是些巨大无比的书架。这些书架矗立在海边,就像海边的悬崖一样。而且,我看到的只是书架的下部,根本看不到顶,因为抬头望去,书架上部渐渐消失在雾霭之中。这时,船长通过广播告诉大家,我们已经到达“图书馆海角”。
名为“图书馆海角”的这个房间,由陆地和大海两部分构成。其最大的特征就是沿着海岸线耸立的巨大书架。在书架的一些部位设置有平台、广场,书架与书架之间还有吊桥连接。我看见有背着登山包的学者模样的人,在吊桥上一边驱赶着海鸥,一边像发掘宝物一样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书。这里的书架虽然巨大无比,但其中摆放的书却是正常的尺寸。这样一来,二者的比例就显得有些奇怪了,书架很大,书就显得很小。
蒸汽船沿着海岸,也就是书架根部航行,进入一个海湾之后,我们可以看见海港小镇沿着海岸的斜坡向上延伸开去。从蒸汽船上远眺,可以看到小镇上有橙色屋檐的房子,还有充满活力的市场。当蒸汽船停靠在栈桥边之后,基曼带着我们兄弟二人登上了陆地。走在栈桥上,我还不时望向那高耸入云的书架,以及在天边盘旋的海鸥。
“那些书架里,有全世界所有的书,怎么样?厉害吧!”
听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这么一说,格雷马上用阴郁的眼神盯着基曼回了一句:“这有什么了不起?书再多也没有意义,重要的是书的内容。”
“书的内容也很了不起呀。来到这里,就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所有事情。就连这个世界的设计图,也隐藏在书架的某个地方。”
“设计图?这个世界的设计图?”
看到我吃惊的样子,基曼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房间的尺寸、照明装置的种类、地板的材质以及墙纸的花纹等,一切都在设计图中。不过一些太小的房间,好像省略掉了。当然,还没有一个人看过这里所有的书。自Arknoah建成以来,这里的很多书还未曾被人翻开。学者们终日在这些书架中发掘,以期找到能够解开这个世界所有谜题的提示。也有很多寻宝的探险家来此找书。在Arknoah,还有很多房间不曾有人涉足,据说那里沉睡着很多宝物。那些探险家希望在‘图书馆海角’找到这个世界的设计图,然后在图中寻找到宝藏的线索。”
总之,每天有很多的人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到“图书馆海角”。比如,学者、探险家、爱书之人……厨师为了寻找新菜谱来这里;作家为了写出吸引人的小说来这里;工程师为了建造更好的建筑来这里……因此,沿海地带有很多的小旅馆供找书人居住。还有不少知识分子专门在这附近买了房子,长期住在这里看书、找书。
另外,不仅仅是海边,在镇子里走一趟你就会发现,镇子里也有大小各式书架。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图书馆中修建了市场、广场等生活设施。有的建筑物干脆就用书架当外墙。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石板路上,偶尔有野猫悠闲地走过,也常会见到一手拿着镇子地图,一边找书的人。
我们在“烹饪书架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吃了三明治填饱肚子。蒸汽船的船票和吃饭的钱,都是基曼帮我们出的。据说把我们移交给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总部的工作人员时,基曼会得到相应的补偿,包括一路上所花的费用和劳务费。顺便说一句,Arknoah流通一种名为派克的货币。没有纸币,只有几种派克硬币。这里的经济运转和派克硬币是分不开的。
“我没有家人,所以,像这样结伴出游,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基曼一边大嚼三明治一边说。
“你对爸爸、妈妈有印象吗?”
“怎么可能对他们有印象,我一出现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没准这个世界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一个人住在‘边远的瀑布’,偶尔有客人来了,我就用罐头食品招待他们。我想,这一定就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作用,或者说功能、价值、意义什么的。”
我们的座位位于窗边,可以看到来往于“烹饪书架区”的各色人。他们所穿的服装的款式都很复古,大概是一个世纪以前的设计风格,我只在历史书的黑白照片中见过。而我和弟弟所穿的彩色衣服,是我们那个世界的工厂里大批量生产的,在我们那里是再普通不过的款式,可是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肯定算是奇装异服了吧。
晨雾已经完全消退了,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积雨云,我的心情也顿时清爽起来。
“很奇怪呢。”格雷仰望着天空说。
当晨雾退去之后,我也渐渐注意到了异常。
“怎么回事?这个房间没有天花板吗?”
在这个镇子的上空,是和我们那个世界一样的蓝天白云。在一个六面封闭的房间中,能有这样的景色,真是异常珍稀啊。
“仔细看!这里还是有天花板的。注意看积雨云的上方,隐约可以看见细密的网格,那就是横竖交错的大梁,用以支撑天花板。只不过这个房间的天花板被涂成了天蓝色而已。这也是造物主的手笔。”
我和弟弟看着这伪造的蓝天,不禁会心地笑了起来。我们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喜欢蓝天。这时,附近的谈话声吸引了我的注意。
“喂!你听说了吗?好像铁锤女孩到这个镇子来了。”邻座喝咖啡的男子和同伴攀谈着。
“我老婆看见铁锤女孩的别墅里亮起了灯光呢。”
“是吗?那狗头也来了吗?”
“好像也来了。铁锤女孩到哪儿,那家伙也会跟到哪儿。”
这时基曼站了起来对我们说道:“咱们该走了。”
基曼大叔似乎不想让我们听到隔壁客人所聊的内容。铁锤女孩不就是能将我和弟弟带回外面世界的领路人吗?可是,他们嘴里的“狗头”,到底是指什么人呢?
街角处,有个公共电话亭。这个公共电话亭在我和格雷看来绝对是个老古董,因为在外面的世界中,这种公共电话亭几十年前就已经被淘汰了。基曼拿起电话听筒,向投币孔投入一个派克硬币后,拨通了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总部的电话。基曼告诉对方已经把我和弟弟带到了“图书馆海角”,接着询问下一步接头的地点。
“他们说要在‘恋爱小说书架区’的广场见面。到了那里,把你俩交给他们,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好不容易出来旅行一次,等任务完成了,我要好好在这一带游览一番,然后再回‘边远的瀑布’。”那个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挂断电话后,对我们说。
思索了一会儿,基曼接着说:“我给你们一个忠告,万万不要惹铁锤女孩生气。尤其是你,格雷·阿修比,要是想活着回到你们的世界,就要管住你的嘴。”
“你个毛茸茸的蠢大叔,像我这样懂礼貌的好孩子,怎么会口出狂言惹人生气?”格雷立刻反唇相讥。
“恋爱小说书架区”的广场是一个观景的好地方,向下面望去,海港小镇的风景尽收眼底。道路和市场,分布在眼下的斜坡上。再往下就是海岸线了,除了港口的地方,海边都矗立着巨大无比的书架。
很多谈恋爱的情侣坐在广场的喷泉边上,他们深情地注视着对方的脸庞,亲密地说着甜言蜜语。这个广场貌似还是一个出名的观光胜地,有很多卖纪念品的摊位,比如挂着小铃铛的情侣护身符等。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总部的使者迟迟不见到来,基曼一脸焦急地望着来往的行人。
广场上的大钟敲了十下,已经是上午十点整了。缺乏耐性的格雷早已等得不耐烦,索性在那些卖纪念品的摊位间信步逛了起来。
我走过去对弟弟说:“我不会给你买的,因为我们没有Arknoah的派克硬币。”
“这个不用你说,我知道!不过,要是能带回去一个多好啊,可以当证据呀。回到家后,我们说起这段经历,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肯定不会相信,还会以为我们脑子出了问题。”
摊位上挂着很多钥匙链,弟弟抓住其中一条给我看。这个钥匙链挂件的造型是一本只有大拇指大小的书,书下面还吊着一个小铃铛。奇特的是,这本小书居然是本真书,可以翻开,里面还写满了字。
摊主看我们感兴趣,就介绍道:“这可是一本稀有的书,尺寸极小,不用放大镜的话,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它是我在前面沙滩上挖到的,吊上一个铃铛加工成了现在这样。”
“我们只是看看,又没请你讲解,真是多嘴。”格雷又犯老毛病了。
“哪里来的野孩子,这么没礼貌!赶快走开!”
这时,基曼走了过来,递给摊主几个派克硬币。
“摊主不要生气,我买两条钥匙链。喂,你们两个,每人选一条喜欢的吧,算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基曼脸上浮现出了笑容,接着说道:“反正回到‘边远的瀑布’之后,我也没有地方可以花钱。”
我和弟弟分别选了颜色不同的钥匙链。那极小的书本钥匙链还挂在店头,我聚拢目光仔细看了一下,看清了书名——探险家布彭的探险记。
“那是一本很有名的探险游记,还是畅销书呢。”店主说道。
就在这时,奇怪的情况发生了——摊位上挂在钥匙链上的铃铛,没有任何人碰,却一齐丁零丁零地响了起来。一开始,响声并不大,我和弟弟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下。可不一会儿,铃声越来越大,就连其他摊位挂的民间艺术品也开始相互撞击发出响声。
地震啦!我突然意识到是地震,可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强烈的震动从地下向我们袭来。广场上已经被一片惊呼声所包围。周围的一些书架开始倾斜,上面的书土崩瓦解一般向下坠落,尘土四处飞扬。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咯吱咯吱、咔嚓咔嚓声,书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开始了不可挽回的连锁式倾倒。在剧烈的摇晃和震动中,我和格雷根本站不住,一下子跪了下去。
“快看那边!”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于是人们在经受着摇晃颠簸的同时,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很远的某一点上。从这个广场可以俯视整个海港小镇,而小镇的海岸线上矗立着巨大的书架群。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书架原本的颜色变得很淡,看不真切;又也许是因为天空的颜色过于强烈,那些书架也被染上了蓝色的光芒。书架上的书受到强烈的震动,像撒落的胡椒粉一般纷纷掉落在海面上。随着一声好似大地怒吼的沉闷巨响,有水柱爆炸似的从一个书架的底部喷发出来。这一幕让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只能呆呆地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个巨大的书架像是要沉没一样开始向下滑,同时也越来越倾斜。书架中的所有书都坠落下来,白色的内页在空中凌乱地翻飞,像无数的鸟儿。我以为这个书架肯定要倾覆了,可就在倾斜下沉的途中它却停住了,就像比萨斜塔一样立在了那里。
但是,大地的震颤并没有停止。石头建筑物的崩塌之声不绝于耳。我们所在的这个广场旁边,有一座砖瓦建筑,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在大地的震动中,墙壁慢慢出现了一条条裂痕。我才感觉到危险,它就已经开始朝我们这边倾倒下来了。
“格雷!”我大喊一声,抓起弟弟的手就跑。结果,那栋老房子就倒在了离我们不足一步的地方,砖瓦碎片四处飞溅。我和弟弟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场所后,我紧紧地抱住了弟弟。大地的震动逐渐减弱,直到最终完全停止。
地震结束之后,世界陷入了短暂的静音模式。几秒钟之后,人们才从中反应过来,痛苦的呻吟声、嘤嘤的哭泣声、确认亲人平安的呼唤声,一下子充满了耳朵。
基曼不见了踪影。我和格雷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四处张望寻找。结果我们看到有的伤者拖着被砸断了的一条腿在路上匍匐前行,有的伤者捂着出血的伤口躺在地上呻吟……真是惨不忍睹。还有很多人望着海岸的方向发呆,我们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也不禁被那里的惨状惊呆了。倾斜着的巨大书架,挡住了天空射下来的光芒,在它的下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而书架中的书还在断断续续地掉个不停,它们和空中惊慌乱飞的海鸥混在了一起。
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拉我的衣服,回头一看,原来是格雷,而他的视线则死死地盯着一堆瓦砾。我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从瓦砾堆中伸出一只胳膊。那只胳膊和手背上长满了浓密的汗毛,那是一条熟悉的手臂。我和弟弟反应了过来,赶快朝那堆瓦砾飞奔而去。我们拼了命地想搬开压在这人身上的瓦砾,但无奈瓦砾太大、太重,我们弱小的胳膊根本搬不动它们。
“基曼大叔!”
我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对着瓦砾堆呼喊。一开始,基曼大叔的手臂还有一丝温暖,我去抓他的手掌时,他还能轻微地握起手来回应我。但是,很快,他的手就没有了力气。
爸爸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学到了一个经验——死亡常常是突如其来的。但是,基曼就在我们眼前死去的现实,对我来说来得还是太过突然了。此时,我就像一个没有心脏的木偶人一样,茫然自失。
“基曼大叔——!基曼大叔——!”我抱着他的手臂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
“基曼大叔真的死了吗?”格雷一脸惊恐呆立不动。
“基曼大叔——!基曼大叔——!”
就在这时,从我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不要紧的,死亡只是暂时性的。”
在飞扬的尘土之中,站着一位少女,一件深绿色的外套包裹着她的身体。
而我的手,突然一下子耷拉了下来。因为原本抱着的基曼大叔的手臂,忽然之间化作了空虚,完全没有了实体感。当我低头看时,他那粗壮的长满汗毛的手臂,变成了模糊不清的白烟,我的手瞬间失去支撑,落了下来。与此同时,我发现一股白烟从埋葬基曼的瓦砾堆缝隙间升了起来,那是一股不可思议的神奇白烟,好像从里向外散发出淡淡的光。再看看周围,还有好几处瓦砾堆中升起了白烟。
“他们的肉体被暂时回收了。不过请放心,到了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我们这里是一个非常稳定的世界。在造物主的庇护之下,我们能够永远过着安宁的生活。”那少女说道。
我从那女孩的外套间隙,看见她腰间挂着一柄铁锤。这柄铁锤不同寻常,锤上镶有金银和宝石,显得相当华丽,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绝不是一柄普通的铁锤。我抬头打量了女孩一番,她有一个又尖又高的鼻子,看上去像妖精一样。从年纪上看,应该和我差不多。另外,您对古董家具的金属把手有印象吗?她的头发就是那种把手的颜色——暗淡的金色。她的眼珠是蓝色的,和我们那个世界的天空是一样的颜色——天蓝色。
“你们好!我叫丽泽·利普顿,是Arknoah特别灾害对策总部的使者。”
地震之后,刮起了微风,少女的头发和外套随风轻轻摇摆。“图书馆海角”到处可见升起的白烟,这些白烟朝着木制的穹顶不断上升、上升……
[1] 《沃利在哪里?》: Where’s Wally ? 是英国插画作家马丁·汉福德(Martin Handford)创作的绘本,请读者在绘本中人山人海的画面里找到沃利。(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