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井村的生产能力主要体现为土地资源、劳动力、生产工具、大型牲口的占有。村庄人多地少的矛盾普遍存在,村民们一般通过继承、交易、赌博等多种渠道获得土地,对于生产工具、牲口不足的问题,村民们除了采取互借方式,还通过搭伙置办来解决。
“事变前” 的双井村,土地总量约为7顷,村庄旱地多、井地(能够用旱井浇灌的土地)少,据老人们回忆,过去80%以上的地都为旱地。好主家既有好地(井地)也有赖地(沙地、旱地),一户好主的土地大概在60亩到1顷左右,1顷等于100亩(过去的1亩等于当下的1.42亩),一户中农的土地大概在30亩左右,一户贫农家庭拥有土地3—10亩,赤贫户无地可耕。那时村庄有10多户好主,土改中第一批被批斗的好主有3户。村庄的人口与土地占有量总体上呈现不均衡的状态。
村民生产能力的强弱受制于人口与土地的不平衡状况。村庄的多个家庭为几兄弟共同生活的扩大家庭,这些家庭往往人口多、土地少,正如一位高氏村民(家有5弟兄)慨叹:“人多地少养不住,一定要开个小饭铺。”后来,随着人口的不断繁衍、土地的分割,村庄人多地少的矛盾、土地占有不平衡现象日益凸显,人地关系越发紧张,土地的频繁交易更是加剧了这种不平衡的状况,有的村民源源不断地获得土地,而有些村民的土地不断流失。村民获得土地的方式详见下表。
表3-1 传统时期双井村村民获得土地的多种方式
资料来源:笔者在双井村的调研。
人口数量与土地数量的不均衡导致了村民生存方式的变化,有些出卖劳力的村民不再依附于土地,他们或是出卖劳动力,打短工、做长工,或是做生意为生。除此之外,村民的生产能力还受到当年自然环境的制约,在风调雨顺的年份,谷子亩产量可以达到300斤左右,而受灾年份,作物减产,亩产量为80—100斤左右。
在双井村村民看来,女孩长到16岁左右就算待嫁的大闺女,可以视为家中纺花织布的劳动力,男的过了十八九,就是“汉们”了,属于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劳动力有年龄、性别之分,老人参加家庭劳动,一直到年老体衰无法干活时才步入养老阶段。家中主要的农活由年轻力壮的男性完成,纺花织布是女性的职责所在。
家庭的劳动力不能剩余。如果家中缺少土地或者土地收成一般(传统时期干旱的气候环境下,作物时常减产),多余且年壮的劳动力就需要从事其他职业,比如木匠、铁匠、烧酒匠、石匠、瓦匠、绳匠、鞋匠、剃头匠、屠夫、厨师、轿夫、管家等。反之,土地多、劳力多的农户,不必觅工,自家劳力也不必出去打工。
村民们的劳动力观念深刻影响着雇工过程,比如雇主觅长工,尤其注重长工的身体素质、劳力状况,要求长工年轻力壮(20岁左右开始去做长工)、年龄合适(大多数是30—40岁之间的男性),能够干苦力活,干活勤快。
在双井村,劳动力多的家庭不一定是富裕家庭,劳力多而土地数量不足的家庭被称为“半穷不赖”的家庭,这类家庭人口多(弟兄五六个不分家),土地数量在20亩左右。家庭成员为了生存,出卖自己的劳动力,为本村和外村的大户人家做工。在一个家庭中,儿子们十五六岁就开始去打短工、当长工,一般由父亲(的人)来安排,父亲给儿子们找活、找雇主。儿子们若去打工,得向父亲报告,父亲同意后才能前往,如果父亲不同意,就不能去。
相对于半穷不赖的家庭而言,那些土地多的家庭被视为好主家庭,如好主张化楠家有6口人,池文仙家有7口人,他们的土地数量在70亩左右,他们在家庭劳动力不足的情况下雇长工、短工。
双井村村民将日常使用的生产工具称为“家当”“物件”,不同的生产环节,需要使用不同的家当,村民使用的家当有如下多种类型:犁、耠、耧、锄头、铁耙、杈子、绳子、镰刀、铁锹、铡刀、马车、纺车等。
图3-1 耧
图3-2 镰刀
图3-3 锄头
村民们春耕前需要上粪时用马车(粗车)运粪、用耧(见图3-1 )播种,秋收时节用镰刀(见图3-2 )割谷。村民常用的工具主要由自家制作,也有从祖上继承下来的,有些自己无法制作的得请工匠制作或从集市购置。村民的生产工具除了农业方面的,还包括副业用具,如纺车。过去,使用的纺车一般请本村的木匠制作(材料多是自家盖房时剩余的木材),一台纺车的价格约为2元,女性劳力多的家庭,至少制有2台纺车。
过去,村庄的生产工具不仅仅包括木质、铁质的犁、耙、镰刀等大量无生命的工具,还有耕牛、骡马、驴等有生命的工具。家家户户几乎都置有锄头(见图3-3 )、绳子、镰刀、铁锹等日常使用的小型生产工具,但是大型的生产工具较少,比如马车、骡马(方言称“头户”)等。据悉,“一个角哈差不多有3辆马车”(即东南西北角每一户落约有3辆)。头户属于大型的工具,能够从事劳动生产和运输。当时头户的价格高,只有好主、富户人家才能养得起,当地人以是否有头户作为衡量一个家庭是不是大户人家的重要标准。普通人家养不起大头户,只能养头耕牛、驴等。家里的生产工具若损坏了,自家人维修,比如农具、纺车坏了,由当家人(男的)负责维修,布箩、簸箕等坏了,由女性负责修补。
村落中,各类家当的数量有限且各家拥有家当的数量不均衡,村民们为了完成麦作生产的各个环节,彼此间不得不围绕家当发生各类生产关系(如家当的借用、搿犋以及牲口的伙养等等)。
1. 生产工具借用关系
时常借用农具的村民一般是穷主,他们缺少家当,好主家庭一般家当齐全,不必借。村民主要借用使用次数较少的农具,很多常用的农具,自家一般会置办,很少去借。村民们借用农具,优先求助于近门的“弟们”(意为弟兄)、叔叔伯伯,其次会求助本村一户落知己不赖的人,包括四邻八家。好主和穷主之间除非有特别“不赖”的关系,否则,一般不会相互借用工具。借用之前,借方自己心中有数,“谁家有吗物件、有吗使的家当”。
在一个家庭中,如果要借小的家当,比如布箩、簸箕、笤帚等,就由家里的女性(妻子、儿媳、女儿等)去借。如果婆婆无空,儿媳去借,如果儿媳不愿去借,儿媳接过婆婆手中的活,让婆婆去借。若是去借铁耙、耧耠、犁、牲口等,就由当家人(男的)出面。借牲口时,若牲口的主人说当天无法借,让第二天再来借,借方也不会生气。
村民们借工具的方式一般遵循传统习惯,比如A去借B 的农具,一进B家的大门,先站在院子里直呼B家孩子的名字(××,你爹/你娘在不?),不进B屋内。B当家人要是在家,边应声边出房门招呼,这时,A跟B当家人讲:“哥哥/叔叔/大伯,借你家锄头/铁耙/杈子……使一下。”有时,A到B的家里借东西,A站在院内大声喊叫时,B有意不应声,先观察A的行为。如果A在B没有应声的情况下拿走了家当,B会私底下试探A的品行、为人,看他会不会还。一两天之后,A若没有还家当,B就会主动上A家要,这时,A的处境就变得比较尴尬,脸上无光。
A去借B的家当,如果B当家人恰好不在,这时,B家其他成员有权决定出借,但是当家人回来后,其他家庭成员一定要给当家人“消”(报告):××借了自家×× 家当。如果他们没有及时给当家人报告,当家人使用此家当而找不着时,就会质问其他家庭成员:××家当去哪里了?其他家庭成员这时才想起来,忘了跟当家人报告××借家当的事情,赶紧给当家人报告。当家人知道此事后,就去××家取家当(他自己要用此家当),当家人也不会为此责怪自家人,家当借给当户落的人,自己也会放心。
有的人比较薄皮、人品差,去别人家借东西,发现该户大门敞开却没人看家,这时他/她在该户院内转悠一番,私自把对方物件拿走,昧着对方,时间长了,就赖作是自己的物件。比如有一次,村民C取出一块花布放在屋子显眼的地方,然后去收拾晒在房顶的山药片。这时当户落一女子来C家借东西,看到屋里没人,就随手把C的那块布偷到家里做成裤子,穿在了自己身上。当年农历正月十五过庙会时,该女子穿着用那块布做的裤子逛庙会,不料被C一眼认出,当着大伙的面,要脱该女子的裤子。女子的母亲赶忙跟C道歉,说好话(“闺女家不懂事,你包计较”),女子回家后把该裤子还给了C,此事就此平息。后来,该女子的父亲也没有听说此事,如果他知道了,将会严厉惩罚该女子(打骂)。
在农具的借用过程中,借用期限为半天或一天,一般是谁借谁还。借用牲口,当天借当天还,还牲口时,借方需把自家的谷皮、糠面等送一点给主人家,作为报酬。对于借的其他农具,可以第二天再还。当家里其他成员借了别人家的家当,需要给当家人报告,并且用罢后需要及时归还。如果迟还,对方上门来取,当家人就会抱怨借东西的家庭成员,比如说:“你这人‘拉忽’,借人家的物件‘不念意’(意为借了别人家的家当,不知道及时归还,还让对方亲自上门来取)。”如果农户B将农具(比如布箩、簸箕、铲子、笤帚等)借给农户A,A迟迟未还,B要急用时就去对方家里取,如果不急用,就在去对方家串门时顺便取。如果A为人比较刻薄, B来要自己的家当时,对B说赖皮话,如“谁家是万全宝啊?”字面意思是谁家都会有缺东西、借东西的时候,A以此埋怨对方急于要回家当。有时,A长时间不还,B去要时,A把农具赖作是自己的,双方为此发生矛盾,甚至就此断了关系。
农户间平时互借生产工具,一般不需要向对方支付报酬,用老人的话来说,“没有那说法,都是相互的,都是当户落关系不赖的”。如果农具的主人向借方索要报酬,则对方回复:“谁家是万全宝啊?”(前文已有叙述)索要报酬会让自己成为对方眼中的薄皮之人。
2. 搿犋与村民间的合作
传统农业社会,搿犋体现出村民间紧密合作的生产关系。双井村也普遍存在搿犋的现象,有的村民家没有大型农具,无法靠自身的财力置办一件大型家当,而又不便借用别人家的,这时就会选择与他者“做伴”伙买农具,主要是伙买耧耠、马车等。双井村民搿犋时,优先将当家十户的叔叔大伯等作为合作对象,如果叔伯不愿或不必伙买,就选择当户落知己不赖的党乡人,搿犋费用一般平摊。对于伙买的农具,合伙人之间自行协商,根据相互的农活紧慢情况使用。A的农作任务相对紧急,A优先使用,B等A使用完之后再用,相互之间不会因伙具的使用发生矛盾。
通常来说,一年之内,家当是不会坏的,如果搿犋过程中,某一方恰好把工具损坏了,他要么负责维修,要么重新置办一件,不用给合伙人赔钱。双方之间关系不赖,如果赔钱,对方也不会收。如果一方在其他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农具借给别人且工具受损,则借方当事人负责处理。
1. 头户的借用关系
当地村民一般在春季耕种或秋收的时候,找一户落的当家十户、党乡人、本村的亲戚借头户。若从本村借不到,就从外村亲戚家借。
如果借本村党乡人或当家十户的头户,当天用完当天还,如果借用的是亲戚家的,则可推迟到第二天,“因为是沾亲带故的”。“借头户不给钱,借给你,你是有脸面,看在人情脸面上借的,要钱就薄皮了”,当地俗语称“人情为重、礼情为薄”。借用时,借方负责给头户提供早晨和中午的食料,不提供晚上的食料,头户需要当晚还回,晚上的食料由主人自己负责。如果头户在借用过程中出现了意外,比如生病,借方需要第一时间内将牛的病情告知主人家,并与主家共同负责治疗(一般是找本村的兽医来家中看病,然后按兽医开的药方去买药),医药费由借方出。
村民在生产工具借用过程中,不存在以人工还头户工的现象。如果A借用了B 的头户,A不必特意为B还工,借用头户是看邻里、乡亲的面子。如果A内心实在过意不去,可以找机会报答,比如在B平常的建房、“过事”(举办婚丧嫁娶之事)诸事中去撺掇。
2. 头户的伙养关系
过去,双井村村民养头户一般有两种方式,如下表所示:
表3-2 传统时期双井村村民喂养牲口概况
伙养耕牛的农户之间具有一定的关系,合伙对象一般是当户落的邻居或是党乡人,或是家族的兄弟、叔叔大伯以及本村、邻村的亲戚(姻亲关系等)。如村民王根春家当时与大伯家伙养了一头小驴,再如村民张小考家当时与李家疃(本村西北偏北约8公里)的外婆家伙养了一头耕牛。伙养者之间相对知己不赖,伙养者均为家庭贫穷的人,好主之间不存在伙养耕牛的现象,他们也不与半穷不赖的中农户和穷家小户伙养。
在几户人家伙养耕牛时,买头户的费用均摊,不存在某一户多出、某一户少出的现象。伙养耕牛时实行轮养制,每户轮养的期限为“一集”(五天)。过去,双井村的集期为农历逢一、逢六(本村集市也称一六集),集期间隔为五天,村民轮养耕牛也以集期为准。比如王根春家与他大伯家伙养时,每家养五天,使用驴的时候,“在他那里喂他先使,咱就等,咱喂的时候咱先使” 。如果驴生病了,两家人伙着看,不过据老人讲述,“那时牲口生病的不多”。
伙养的耕牛、驴等,也可在伙养者之外的村民中互借。比如某农户与伙养者中的一方有不错的关系,一般情况下,只要对方开口,就可以借用。伙养时,恰好轮到自己养的过程中发生耕牛被盗事件,大家就自认倒霉,自己也不必给其他伙养者赔偿损失。过去,穷人家的耕牛很少被偷,“那时候牲口也瘦” ,牲口被盗,即便抓到了盗贼也无济于事,盗贼赔不起,村长和地方等人对偷盗之事不会管(民国时期,双井村成立了大刀会,主要保护好主和其他村民家的头户,防止被土匪抢劫)。
对于牲口的其他产出,伙养者之间以约定俗成的规则进行分配(详见下表)。
表3-3 传统时期双井村牲口伙养中的收益权状况(以耕牛的伙养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