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奈尔按了门铃,是玛丽安应的门。她还穿着校服,但把毛衣脱了,只穿着衬衣和短裙,没穿鞋,只穿着腿袜。
哦,你好,他说。
进来吧。
她转身穿过玄关走回去。他把门关上,跟在她身后。走进厨房,几步之外,他母亲洛兰正在褪手上的橡胶手套。玛丽安单脚点地坐上料理台,拿起一罐打开盖的巧克力酱,里头插了把勺子。
玛丽安正跟我说,你们今天拿到模拟考成绩了,洛兰说。
英语的分下来了,他说,成绩是按科来的。你准备好走了吗?
洛兰把橡胶手套整齐地叠好,重新放回水槽底下。然后她开始取发夹。在康奈尔看来,这件事她可以在车上做。
我听说你考得很好,洛兰说。
他是全班第一,玛丽安说。
对,康奈尔说,玛丽安考得也很好。咱们能走了吗?
洛兰停下来,围裙解到一半。
我不知道我们这么赶时间,她说。
他把两手插进裤兜,憋着一声烦躁的叹气,但可以听到他是深吸了一口气憋声,所以听起来还是像在叹气。
我先上趟楼把烘干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洛兰说,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行吗?
他一言不发,只是垂着头,等洛兰离开房间。
要不要来点这个?玛丽安问。
她把那罐巧克力酱递过来。他把双手往裤兜更深处沉了沉,仿佛要一次性把全身都装进裤兜里。
不用,谢谢,他说。
你拿到法语成绩了吗?
昨天拿到的。
他背靠冰箱,看她舔勺子。在学校他和玛丽安装作互不认识。大家知道玛丽安住在带私家车道的白色豪宅里,也知道康奈尔的母亲是做家政的,但没人知道这两者的特殊关联。
我拿了A1 ,他说,你德语得的什么?
A1,她说,你在炫耀吗?
你肯定会得六百分,是不是?
她耸耸肩。你大概会,她说。
好吧,可你比我聪明。
别太难过。我比所有人都聪明。
玛丽安咧嘴一笑。她从不掩饰自己对学校同学的蔑视。她没有朋友,午餐时间都在一个人读小说。很多人很恨她。她父亲在她十三岁时过世了,康奈尔听人说她有精神病之类的问题。她的确是全校最聪明的人。他很怕和她这样独处,但又发现自己会幻想说出什么话,让她对自己刮目相看。
你英语不是全班第一,他向她指出。
她舔了舔牙齿,一脸满不在乎。
我是不是该请你给我补补课,康奈尔,她说。
他感觉耳根发烫。她大概只是在花言巧语,没有挑逗的意思,但如果她在挑逗,和她交往只会让他自贬身价,因为她是大家公认的厌恶对象。她穿难看的厚底鞋,脸上也不化妆。大家说她都不刮腿毛什么的。康奈尔有次听说她在学校餐厅把巧克力冰激凌滴到了身上,于是去女厕所把衬衣脱了在水槽里洗。她这个故事传得很广,大家都听说过。只要她乐意,她完全可以在学校故意跟康奈尔打招呼。她可以在大家面前说,下午见。毫无疑问这会让他无所适从,而她似乎很喜欢这么做。但她从没这么做过。
你今天跟尼里小姐在聊什么?玛丽安问。
哦,没什么。我忘了。考试成绩吧。
玛丽安在罐里转着勺子。
她是看上你了还是怎么的?玛丽安问。
康奈尔看着她转动勺子。他的耳朵还是很烫。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说。
天哪,你不会真的在和她交往吧?
当然没有。你觉得开这种玩笑很好玩吗?
对不起,玛丽安说。
她的神情很专注,仿佛她的目光穿透了他的双眼,直达他的后脑勺。
你说得没错,这不好玩,她说,对不起。
他点点头,看了看四周,拿鞋尖去钻瓷砖之间的缝隙。
有时我觉得她在我面前的确表现得很奇怪,他说,但我不会跟别人讲。
哪怕在课上我都觉得她在你面前很轻佻。
你真这么觉得?
玛丽安点点头。他揉了揉脖子。尼里小姐教经济学。学校里大家都在传他对她有所谓的好感。有人甚至说他试图加她Facebook好友;他没加过,也永远不会加。事实上,他对她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在她做什么或说什么时静静地坐在那里。她有时会在课后把他留下来,和他讨论他的人生方向;有次她还摸了他校服的领带结。他没法把她的举动告诉大家,他们会觉得他在炫耀。上课时他恼羞成怒,没法专心听课,只是坐在座位上盯着课本,盯到柱状图开始变得模糊。
他们老说我喜欢她什么的,他说,我其实不喜欢她,一点儿都不。你不会认为她那个样子是因为我在迎合她吧?
反正我不这么认为。
他下意识地在校服衬衫上蹭了蹭手心。大家都觉得他被尼里小姐吸引,有时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直觉。会不会在他自己意识不到的地方,他确实渴望着她?他甚至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渴望”。现实生活中,他每次做爱都觉得压力很大,大到没法享受过程,这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有某种发育障碍,让他没法和女人亲近。事后他躺在床上想:刚才那种感觉太恶心了,我都快吐了。他是这种人吗?尼里小姐在他桌前俯下身时,他会感觉恶心,而这会不会就是他体验性快感的方式?他该怎么找到答案?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去跟莱昂先生说,玛丽安说,我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我就说是我自己注意到的。
老天。别,千万别。别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行吗?
好吧。
他盯着她,确认她是认真的,然后点点头。
她对你那样不是你的错,玛丽安说,你又没做错什么事。
他轻声问: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喜欢她?
可能因为她跟你说话时你老是脸红吧。不过你碰到什么事都脸红,你就是这种肤色。
他发出短促不悦的笑声。谢谢,他说。
你真的是这样。
没错,我知道。
你现在就在脸红,玛丽安说。
他闭上眼,舌头抵住口腔上颚。他听见玛丽安在笑。
你为什么老是对别人这么刻薄?他问。
我没有刻薄。我不在乎你脸不脸红,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你不会跟别人说,不代表你可以口无遮拦。
好吧,对不起。她说。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的花园。与其说它是花园倒不如说是“庭院”。它包括一个网球场,一尊女性形态的高大石像。他远眺着这片“庭院”,把脸凑近窗边,感受玻璃冰凉的气息。每当别人讲起玛丽安在水槽里洗衬衣时,他们都装得好像自己只是图个乐,但康奈尔认为他们讲那个故事别有目的。玛丽安在学校没跟任何人交往过,没人看过她不穿衣服的样子,甚至没人知道她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她谁也不告诉。大家很憎恨她这一点,康奈尔认为这才是他们传那个故事的目的,以借机盯着一件他们没法窥视的东西看。
我不想跟你吵架,玛丽安说。
我们没在吵架。
我知道你大概很讨厌我,但你是唯一会跟我说话的人。
我从来没说过我讨厌你,他说。
这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抬起头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继续不去看她,但余光里他还是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每次和玛丽安说话,他都有一种完完全全的私密感。他什么都能跟她讲——他自己的事,甚至很怪的事——而她从不会跟别人说,这点他很清楚。和她在一起就像打开一扇离开正常生活的门,把它在身后关上。他不怕她,实际上她是挺放松的人,但他很害怕和她在一起,因为他发现自己会表现得很奇怪,会说些他平时绝不会说的话。
几周前,他在玄关等洛兰时,玛丽安穿着浴袍下了楼。就是一件普通的白浴袍,系法也很正常。她的头发湿湿的,皮肤在发光,似乎刚刚涂完面霜。看见康奈尔,她在楼梯上停下来,说:我不知道你来了,不好意思。她看起来好像有点慌乱,但不是很严重。然后她沿着楼梯折回房间。她离开后,他站在玄关继续等。他知道她大概在房里换衣服,当她再下来时,不管她穿着什么,那都是她看到他在玄关后选择穿的衣服。不过在玛丽安重新出来前,洛兰已经收拾好可以走了,所以他没看见她穿的是什么。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他当然没跟学校里任何人讲这件事,说他看过她穿浴袍的样子,或者她当时看起来有点慌乱。这跟任何人都无关。
好吧,我喜欢你,玛丽安说。
他沉默了几秒,他们之间的私密感太强烈了,它紧紧地压在他身上,他的脸上和身上几乎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压力。这时,洛兰回到厨房,往脖子上系围巾。门明明没关,她还是轻轻敲了一下。
可以走了吧?她问。
嗯,康奈尔说。
谢谢你,洛兰,玛丽安说,下周见。
康奈尔朝厨房出口走去,他母亲说:你会说句再见吧?他转头往回看,但发现自己无法直视玛丽安的眼睛,就对着地板说,好吧,再见。他没等她回答就走了。
上车后,他母亲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摇头。你应该对她好一点,她说,她在学校其实不好过。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开关,查看后视镜。我对她很友好,他说。
她其实很敏感,洛兰说。
我们聊点别的行吗?
洛兰扮了个鬼脸。他透过挡风玻璃直视前方,装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