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立不安。
望眼欲穿。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终于又驶入招待所,几个拐弯后,却没朝西楼开来,而是往对面的东楼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腰地将车里的另一人迎接出来。
此人穿的是常见的书生装,深衣宽袖,衫袂飘飘,有点儿魏晋之古风,唐宋之遗韵。他年不过四十,小个头,白皮肤,面容亲善,举手投足,略显女态。张司令的年纪足可做他父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饰不了他的真实身份:鬼子。
确实,他是个日本佬,叫肥原龙川。和众多鬼子不一样,肥原自小在上海日租界长大,后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中国人的交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他曾做过鬼子驻沪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特务二课机关长,主管江浙沪赣等地的反特工作,是松井的一只称心黑手,也是王田香之流的暗中主子。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急忙出来迎接。寒暄过后,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身份也不尽相称。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附和道:“对,机关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其他的同党引诱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他伸出手一个比画,把大半个庄园画在了脚下。
肥原看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党了。我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来铤而走险。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的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都安装了窃听设备,他们在那屋里待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干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放出去,跟着他们。我在餐厅里也安插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栋楼,每个人至少有两个人盯着,绝对没问题。”
张司令讨好说:“肥原长,你放心,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哪。”
肥原打了个官腔:“哎,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了我的部下?”
本想拍马屁,但人家把屁股翘起,朝你打官腔,张司令只好讪笑道:“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王田香凑到肥原跟前,热乎乎地说:“对,对,我们张司令绝对是皇军的人。”话的本意兴许是想奉承两位,但两位听了其实都不高兴。
说话间,三人已经进了楼。
东楼的地势明显比西楼高,因为这边山坡的地势本身高,加上地基又抬高了三级台阶。从正侧面看,两栋楼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样是坐北向南的朝向,一样是东西开间的布局,一样是二层半高,红色的尖顶,白色的墙面,灰砖的箍边和腰线;唯一的区别是这边没有车库。从正中面看,东楼似乎比西楼要小一格,主要是窄,但也不是那么明显。似是而非的。直到进了屋,你才发现是明显小了。首先,楼下的客堂远没有西楼那边宽敞,楼梯也是小里小气的,深深地躲藏在里头北墙的角落里,直通通的一架,很平常,像一般人家的。楼上更是简单,简单得真如寻常人家的民居,上了楼,正面、右边都是墙:正面是西墙,右边是北墙。唯有左边,伸着一条比较宽敞的廊道。不用说,廊道的右边也是墙(西墙)。就是说,从外侧面看,西面的四间房间(窗户)其实是假的,只是一条走廊而已。几间房间,大是比较大,档次却不高,结构呆板,功能简单。总的说,东西两楼虽然外观近似,但内里的情况却有云泥之别。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庄主在建造两栋楼时遇到什么不测,致使庄上财政急剧恶化,无力两全其美,只能顾此失彼,将东楼大而化小,删繁就简,草而率之。
事实并非如此。
据很多当初参与裘庄建造和管理的人员说,东楼是在西楼快造好时才临时开工的,起因是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的一句闲话。先生来自北方,途经杭州,来西湖观光,散漫地走着走着,不经意走进了正在建设中的裘庄。当时西楼已经封顶,正在搞内外装修,足以看得出应有的龙凤之象。先生像是被某种神秘的气象所吸引,绕着屋细致地踏看了三圈,临走前丢下一句话:
是龙也是凤,是福也是祸;祸水潺潺,自东而来。
裘庄主闻讯,兴师动众,满杭州地找这位留下玄机的风水先生。总以为在树林里找一片树叶子是找不到的,居然就找到了。有点心有灵犀的意味。老庄主把先生当贵宾热情款待,在楼外楼饭店摆了满筵讨教。先生于是又去现场踏看一次,最后伫立在现在东楼的地基上不走了,活生生地坐了一个通宵,听风闻声,摸黑观霞。罢了,建议老庄主在此处再筑一楼,以阻挡东边来的祸水。既是要挡的,自然要高,所以现在的东楼非但地势高,还筑了高地基。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既是挡的,立深也是不能浅薄的,所以从侧面看,东西两楼大同小异。再说既是挡的,开间大小无所谓的,内里简单化,寻常一些,也是无关紧要的。所以,才如此这般。
王田香带肥原长和司令上了楼。
楼上共有三间房间和一间洗手房,呈倒L 字形排列。上楼第一间,现由王田香住着,第二间是给肥原留的。再过去是一分为二的洗手间:外面为水房,里间为厕所。再过去还有一间房,这间房比另外两间要大,因为它处于廊道尽头,有条件把廊道囊括其中。三间房以前都是钱虎翼幕僚的寓所,设计上已经有点客房化,所以此次改造没有下功夫,基本上保持原样。只是肥原的房间,当中立了一道固定的、带装饰性的屏风,象征性地把房间分开:里面铺床为室,外面摆桌设椅,可以接客。
王田香知道肥原长爱夜间卧床读书,单独给他的床头配了一盏落地台灯,很漂亮,是从外面招待所的将军套房里借来的。此外,时令已经入夏,天气随时都可能骤然变热,所以,在肥原的房间里,还备有一台电风扇。再就是鲜花、水果什么的,都摆放在外间。一枝被深山的寒冷延迟绽放的白梅和一枝含苞欲放的红梅,红白相对,交相辉映,一下子把一个寻常的小厅衬托得香艳起来,活泼起来。
肥原进房间,立即被那枝盛开的白梅花吸引,上前欣而赏之。他指点着一朵朵傲然盛开在光秃秃枝丫间的花儿,对二位赞叹道:“看,多像一首诗啊,没有绿叶映衬,兀自绽放,像一首诗一样才情冲天,醒人感官。”
张司令是个老举人,有多少诗词了然于胸,不禁凑上去,预备献上两句半首的。未及张口,尽头的大房间里乍然传来一个女人怒气冲冲的声音:
我要见张司令!
是顾小梦的声音。
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怨怒,尖厉,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在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窃听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肥原丢下花,往那大房间走去,一边听着两个被电线和话筒偷窃的声音——
白秘书:你要见张司令干什么?
顾小梦:干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干什么?
白秘书: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顾小梦:我不是共党!
白秘书: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顾小梦:你放屁!白小年,你敢怀疑我,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顾小梦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
张司令反问道:“有个叫顾民章的人听说过吗?是个富商,做军火生意的。”
肥原想了想:“是不是那个高丽王的后代,去年在武汉给汪主席捐赠了一架飞机的人?”
“对,就是他。”张司令说,“这人啊,就是他的女儿,仗着老子的势力,有点天不怕地不怕。”
肥原会意地点了个头,走到案台前,察看起窃听的设备。设备都摆在用床板搭成的一张长方形台子上,主要是一对功放机、一只扬声器、两套耳机、一只听筒、一组声控和转换开关等。此外,在对面墙上,还挂着两架德式望远镜。肥原取下一架,走到西窗前,对着西楼房望起来,一边问问说说的:“她住在楼上中间的房间吧……嗯,她看上去很年轻,也很漂亮嘛……叫什么名字……顾小梦……嗯,她好像还在生气……嗯,她脾气不小哦……”
张司令取下另一架望远镜,立在肥原身边一道望起来,依次望见:顾小梦气呼呼地坐在床上,李宁玉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梳头发;金生火在房间里停停走走,显得有些焦虑;吴志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一切都在视线内,在望远镜里,甚至清晰得可以看见金生火眉角的痣,吴志国抽烟的烟雾。这时张司令才恍然明白,王田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房间——锁掉一间,让李宁玉和顾小梦合住,因为只有这三间房间才在这边的视线内。如果不这样安排,让李宁玉或顾小梦分开住,其中有一个人就无法监视了。
两人看一会儿,肥原率先放下望远镜,拍拍张司令的肩膀:“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楼里的空气充满一种死亡、腐烂、恐怖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血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王田香引着司令和肥原匆匆入内,白秘书即从会议室冲出来迎接,或许是刚同顾小梦吵过嘴的缘故吧,心神受扰,迎接得乱糟糟的,跟肥原长握过手后,居然又来跟张司令握手。
张司令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么啦,是不是被共党分子弄傻了,还跟我握手。”
白秘书缩回手,傻笑:“没……没有……我……”
张司令打断他:“去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泄露了机密或清白。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官高一级的吴志国,还是年长称老的金生火?还是貌美年轻出身名门的顾小梦?还是李宁玉?是一个人,还是两个?还是三个?是新匪,还是老贼?是反蒋的共匪,还是联蒋的共匪?是何以为匪的?是窃取情报,还是杀人越货?是卖身求荣,还是怕死求生?是不慎失足,还是隐藏已久?是确凿无疑,还是仅仅有嫌疑?是要杀头的大犯要犯,还是仅仅革职便可了事的小毛贼?贼犯会不会自首?其他人会不会检举……
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
我 × !这哪是一句话?这是一枚炸弹!一泡烂屎!一个恶鬼!一个陷阱!一个阴谋!一个噩梦!……像被扒了衣服……像上了贼船……像撞见了鬼……像吃错了药……像长了尾巴……像丢了魂灵……像上了夹板……
我 × !简直乱套了,人都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说什么都不是!做什么都不是!骂娘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睁眼也不是……闭眼也不是……不是……什么也不是……不什么也不是……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在上席的左边位置上坐下,一边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白秘书轻手轻脚走到司令身后,耳语一句,递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笑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慢声慢气地念起来:“此密电是假/窝共匪是真/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全军第一处/岂容藏奸细/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皆欢迎/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金李顾四说:“不愧是破译高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只字不差。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这不过是我为了等候肥原长大驾光临而作的一首小诗,旨在稳定君(军)心,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过话,指着报纸说:“在这儿,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高手,行家里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委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这部密码。”
“高手不敢当,但非常喜欢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欢,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金处长,你念一下。”
金生火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 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二十九日夜十一点在凤凰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日排日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日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金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金生火点头默认。
金生火第一次念这电文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顾小梦,她看电报的等级极高:加特级,立即进行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乱字符。她很奇怪,也很着急,便去找李宁玉讨教。李宁玉是老译电员,破译经验丰富,下面译电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她求教。她看了电报,又看看顾小梦破出来的乱字符,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密报。
毋庸置疑,密报都是加了密的,诸如1234或者 abcd,在一份明码电报里,它代表的就是1234或 abcd,然后根据国际通用的明码本,即可译出对应的文字。但在一份密报里,它代表的肯定不是1234和 abcd,而是各种可能都有。这种可能性少则上千,多则上万——十万、百万、千万……难以数计。那么到底是什么?答案只在密码簿里。如果身边没有密码簿,你即使得到电报也是没用的。密报形同天书,任何人都看不懂。但只要有密码簿,所有从事机要译电工作的人又都是可以破译出来的,可以阅读的。很简单,只要对着密码簿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
不过,有时遇到一些重要的密电,有些老机要员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簿落入敌手,也可能起到迷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 〜 9十个数码,或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比如假定0代表1,那么1则为2,依此类推。如果假定0为3,那么1为4,其余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的东西,有时起的作用却相当大,像顾小梦就被难住了。可以想象,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着密码簿(破译,或偷来的),同时又恰好遇到像顾小梦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成就大事了,甚至会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
应该说,这种错觉对第三方来说是很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但对李宁玉来说,首先她知道他们联络的密码簿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她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假象,译出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顾小梦按照正常程序报给金处长,后者又呈报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入张司令手之前,有三个人经手过:金生火、李宁玉、顾小梦。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
下一个问题是,张司令问金、李、顾,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有没有跟第四个人说过密电的内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就在电话里婉转地问过他们,现在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色俱厉,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
金处长发了誓说没有。
顾小梦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
唯有李宁玉看着吴部长,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吴部长,我只有实话实说了。”
什么意思?
李宁玉说,她曾跟吴部长透露过。
司令知道,三人的陈词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入,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宁玉的话音未落,吴志国像坐在弹簧上似的,咚的一声弹跳起来,对李宁玉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玉当面说清楚,她是怎么跟吴部长透露的:什么时间,什么地方,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
李宁玉说昨天下午她们刚译完密电,顾小梦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交时,忽遇吴志国来科里查看某个文件。因为这是一份加特级密电,不便外传,顾小梦见吴部长进来,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
李宁玉说:“这可能引起了吴部长的好奇,他问顾小梦在抄什么电报,搞得这么神神秘秘。顾小梦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快走,我在抄一份重要密电。吴部长也是开玩笑说:我偏不走,就要看,怎么了?顾小梦说:只有司令才有权看,你想看,等当了司令再做这个梦吧。吴部长说:当了司令怎么还要做梦呢?……两个人就这样贫了一阵嘴,没什么,都是开玩笑。后来吴部长看完文件,走的时候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办公室……”
吴志国又跳起来骂:“你放屁!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她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玉继续说,口气平缓,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是不是真收到上面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问我是什么内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部长在主抓剿匪工作,密电的内容他迟早要知道,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色压下去。
张司令问顾小梦,李宁玉说的是否属实。顾小梦说,李宁玉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部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打问过密电内容,她也确实那样拒绝了,后来李宁玉也确实是同吴部长一道离开她办公室的。至于他们出去后,吴部长有没有进李宁玉办公室,她摇摇头说:“我不清楚,我眼睛又不会拐弯的,怎么看得见他们去了哪里。再说当时我哪有心思管这些哦,抄电文都来不及呢。当然,要知道有今天,起来看一下也是可以的……”
张司令看顾小梦像嘴上了油,似乎一时停不下来,对她喝一声:“行了!我知道了。”随即掉头问李宁玉,“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玉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问吴志国,“你说你没进她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强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玉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
“她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司令又补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密电内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说,他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你看,这是王处长从一个共党手上缴获的,里面可是大有内容啊。”
烟盒里尚有十多根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最后滚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肥原拾起这根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一眼,便如深悉内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弹,一揪,揪出一根卷成小棍的纸条。
原来,这根香烟是已被人掏空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
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内容呢。”他剥开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读起来,“速告老虎,201特使行踪败露,取消群英会!老鬼。即日。”念毕,肥原抬头望着张司令,“这又是一份密电嘛。”
张司令得意地说:“这份密电我能破。所谓老虎,就是共党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脱了。”
“能不逃脱吗!”肥原道,“老鬼就在你身边,笨蛋也逃得脱啊。”
“是。”张司令诚恳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201嘛,指的就是周恩来。这是延安的密码,对共党的几个头脑都编了号的。群英会嘛,就是凤凰山上的那个会议。嘿嘿,几个小毛贼聚会,自称群英会,不知天高地厚。”
肥原笑笑,感叹道:“好一个老鬼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金李顾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老鬼呢?吴金李顾四,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如梦初醒。这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为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个究竟。
张司令可不喜欢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诱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却不见谁自首,也没有谁揭发。
其实,有人是想揭发的,比如吴志国,事后他一口咬定李宁玉就是老鬼。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初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人都惊傻了,呆了,一时难以回过神来,话给噎住了。
等一等吧,总要给人家一点压压惊的时间。
结果有人不合时宜地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急行急近,一听就是有急事相报。
来人是张胖参谋,他跟张司令耳语一句,后者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你们!好,什么时候想说找肥原长,我才没有时间陪你们。”说罢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有一点我告诉你们,我相信老鬼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你们供出老鬼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走出这个院子。要走,先告诉我谁是老鬼!”
肥原也站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老鬼。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大多数是无辜的。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啊,解铃还须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把你们集中起来,看起来,管起来,你们觉得冤枉也好,受辱也罢,暂时只有认,没办法的。我想你们也明白,这种时候我们宁愿错怪你们,也无法同情你们。为什么?因为同情错了,是要铸成大错的,我担待不起。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老鬼交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交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听肥原说,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二十九日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二十九日之前,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儿。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交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它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内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有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内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手上,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命运了,张司令和我肥原都无法改变。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
说这些话时,肥原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声音温和,节奏缓慢,显得亲善亲切,是语重心长的感觉。最后他甚至还绕到每一个人的背后走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言碎语才离去。尽管如此,吴金李顾四人依然强烈地感到一种时空轰然坍倒的震撼——惊惶——眼睛发黑——双腿发软——后脑勺空洞洞的,像被切掉了一片半圆的脑花,心里则满当当的,有一种盲目无边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