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父亲花了两百块大洋找关系,把我送进上海艺术专科学校时,一定没想到我会违反他的“死规定”,谈自由恋爱。上艺专前,我曾读过一年会计学校,那是父亲希望我学的。可我学了一年,整天打算盘,跟数字打交道,烦死了。有一天,我跟同学去片厂看人拍电影,觉得那太有意思了,回来就向父亲要求去艺专读书,去学表演。我要当演员!父亲说:“什么演员,不就是戏子嘛,最下三烂的东西。”他极力反对我去读艺专,只是拗不过我的坚持才勉强同意,同时又有一个条件:不准我在学校“搞自由恋爱”。他觉得我们是大户人家,学艺的人大多是自由青年,疯疯癫癫,配不上我家。我起头也没有这种打算,直到有一天高宽出现。
高宽英俊吗?
不,他的天庭过于饱满,以致整张脸有点“头重脚轻”,下半张脸显得特别小。小马驹说他是“异人异相”,说白了,就是长相有点怪,说好听点是长得有点个性。但不论怎么说,都不能算英俊:那种让女孩子一见生情的相貌。
高宽有钱吗?
不,他甚至连家都没有,父母亲在他五岁前都死了,他自小由姑姑养大,十五岁到上海闯生活,当过报童,拉过板车,在片厂打过杂。他后来当演员就是因为在片厂打杂,被临时拉去当群众演员,扮一个黄包车夫,没有台词,没有正面镜头。没想到两场戏走下来,被导演看上眼,派给他一个小角色,演一个街头小混混,演得活龙活现。然后一演又演,演成一个大明星。这种事生活里不多,像书里的故事。
我在上艺专前就知道他,看过他演的电影《秋水》、《四万万》。说实话,在听他的词朗诵前,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人年轻时都爱虚荣,喜欢人长相,我觉得他长得一点不吸引我。我甚至有点反感他,因为平时经常听同学们说他曾跟谁谁谁好过,现在又跟谁谁谁在好,感觉像个被女人宠坏的谈情高手。第一个学期,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只在路上碰到过几次。那时他还没给我们上课,他教表演,要二年级才给我们上课。但他名气大得很,全校师生都以他为荣,路上遇到他,都对他恭恭敬敬,或者惊惊乍乍的。我不理他,几次都这样。有一次他主动招呼我,问我是哪个班的,我瞟他一眼,还是不理他!我就是这脾气,从小养成的,只要我心烦的人,不管天皇老子都不理。我决不跟人打肚皮官司,我烦谁一定要显摆出来。我妈因此说我是石头投胎的,不开窍,傻得很,到了社会上一定要吃苦头。我妈没有改变我,改变我的是高宽,他说我这大小姐脾气,参加革命后是必须要克服的。
其实,高宽那时就是共产党,但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是“地下”的嘛。放寒假了,有一天,在报社当总编的罗叔叔给我一份请柬,说他们报社有个三周年庆典的联谊活动,让我去参加。这天天气很好,我想出去走走,就去了。活动在报社里举办,但罗叔叔的报社很穷的,城里租不起房子,在闸北区。那地方离我们家很远,我路又不熟,迟到了。到的时候,正好遇到高宽上台表演节目。是词朗诵,朗诵的是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更没有想到他的朗诵那么打动人。会场本是闹哄哄的,他朗诵后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静得鸦雀无声,以至仿佛可以听见他睫毛眨动、目光拉伸的声音。他嗓音磁性十足、感情充沛,配着自然得体的手势,目光时而远放,时而收敛,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沉,错落有致,收放自如,真是十分具有感染力。
朗诵了原文后,他又把它译成白话文讲解了一遍。这下,他和台下观众都更进入角色了,他自措的激扬的文字与他的激情融会贯通,把大伙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他诵一句,大家跟一句,现场顿时一派热火朝天。我被彻底感染了,跟着大伙大声念,并且默默地流出了热泪。那泪水滚烫的,我感觉眼睛都被灼伤了。
人真是个怪物,以前我那么反感他,可就这么几分钟,他在我心里完全变了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