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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已是初冬,梧桐开始落叶,菊花蔫了,街上一派秋深气败的凋敝景象。偶尔,有人肩扛手拎着包包裹裹,慌乱走过,一派逃难的样子。我把传单交给父亲看,他不看,当即揉了,紧紧捏在手心里。显然,他已经看过这东西。父亲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国军顶不住了!很长时间,父亲不理我,一脸肃杀地看着落叶在地上翻飞。父亲虽然已经六十多岁,身板看上去还是硬得很,但硬朗里却透着孤独,是一种又冷又硬的味道,尤其是目光,很少正眼视人,看什么总是迅疾地一瞟一睃,冷气十足,傲气逼人。他看我穿得单薄,对我说:

“天冷,回去,别受凉了。”

我回去加了衣服,从楼上下来,看见父亲也回来,一个人在天井里伫立。我想上去跟他搭话,只见管家气喘嘘嘘地从外面跑回来向父亲报告说:“完了,老爷,城里的日本佬开始反击,昨天夜里已经渡过苏州河,国军开始撤退了。”父亲不作任何表示。管家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说:“啊哟,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真是过了苏州河,那可是说打过来就要打过来的。”父亲冷冷地斜他一眼说:“是吗?”管家说:“那当然,鬼子脚上都是长着四个轱辘的,从那边过来,没遮没挡,能不快嘛。就算从金山卫过来,也要不了两天的。啊哟,真不晓得老蒋养的这些烂丘八是吃什么饭的,一百多万人,怎么连一小撮小鬼子都挡不住。”父亲面如凝霜,盯一眼管家,“你少说一句不会吃亏的。”说罢转身走。没走两步,又回过身给管家丢下一句话:“大少爷和阿牛回来,叫他们马上来见我。”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里有新添的沧桑感,却还是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

大哥和阿牛哥相继从外面回来,带回来同样的消息:国军全线撤退,上海沦陷在即。吃早饭前,父亲在厢房里召集大哥、二哥、阿牛哥开会。二哥迟到了,我去叫他时他还在睡觉。二哥新婚才几个月,婚房里披红挂彩的喜庆气氛还很浓郁,窗户上的大红喜字仍然红彤彤。父亲平时喜欢和大哥与阿牛哥商量事,对二哥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这次,父亲非要等二哥下楼来才开会。我预感父亲是要同他们说大事情。

二哥像只猴子一样,跳跳蹦蹦从楼上下来,看见阿牛在天井里等他,冲上去照着他胸前背后嗨嗨地抡几拳。阿牛哥不跟他闹,说:“快去,你爹在等你。”二哥伸出头,冲着阿牛,摇头晃脑说:“桂芝还在等我呢。是在床上,你没这种福气吧。”桂芝是我二嫂。阿牛哥白他一眼,“不就是个女人,有什么稀罕的。”二哥说:“当然稀罕,人生两大乐事,金榜题名,红袖添香,你懂吗?”

“老二,进来!”突然传来父亲冷峻的声音。

二哥立时收住声息,理好衣衫,进去了。

二哥就是 杨丰懋 ,想不到吧。杨丰懋是何等角色,大佬架势,绅士气派,谈吐优雅大方,而眼下的二哥,只是一个整天打打闹闹、胸无大志的楞头青,经常给家里惹事生非。二哥进屋后父亲让我出去,但我没有走远,就在门口。我要偷听他们说什么!我当时是个心里有秘密的人,我很关心父亲要同他们说什么。我听见父亲说:“看来上海沦陷是迟早的事了,日本人的德行你们是知道的,我们必须作好应付事变的准备。俗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走了这一大堆家产怎么办?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走的。可该走的还是要走,我想好了,今天就把妇人和孩子都送乡下去。”顿了顿,又说,“阿牛,这事你负责,马上去通知他们,准备走。”

阿牛应一声出门。

接着,父亲对二哥说:“老二,你去找一下杜公子,请他给我们搞一张杜老爷子的宝札名片,让阿牛带上,免得路上遇到麻烦。”二哥说:“桂芝也走吗?”父亲严厉地说:“她是男人可以不走。”二哥低声说:“她怀孕了。”父亲说:“那更要走。我再说一遍,妇人和孩子都要走。”我想见父亲这会儿的目光一定是死盯着二哥。二哥说:“好,知道了。”父亲说:“知道就好,就怕你不知道。”接着父亲问大哥:“你的事办得怎么样?”大哥说:“都办好了,几笔大款子都转到美国花旗银行了。”父亲问:“找谁办的?”大哥说:“罗叔叔。”

罗叔叔是一家报纸的总编,父亲的老朋友。父亲说:“找老罗办这事你是找对人了。”短暂的沉默后,二哥像临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说:“爸,我听说罗叔叔可能是共产党。”父亲问:“听谁说的?”二哥说:“杜少爷。”父亲说:“杜少爷说的就要打折扣,他们两人尿不到一个壶里。”父亲又说:“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好,你们都不要去掺和。”大哥说:“嗯,知道。”二哥笑道:“是啊,乱世不从政,顺世不涉黑,这是爸的处世哲学嘛。”父亲说:“你别光在嘴上说,要记在心上。你们看,还有没有其它事?”大哥问:“小妹走不走呢?”父亲说:“怎么不走?当然走。”大哥说:“她要上学的。”父亲说:“沦陷了学校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呢。”

我心想,我才不走呢。

厨房那边飘来一缕缕我熟悉的桂元煮烂后特有的香气,那是父亲每天早上要喝的桂元生姜汤散发出来的。我看见徐娘正往这边走来,她是我家的厨娘,是父亲从老家带来的一个远房亲戚,已经跟我们十几年。我知道徐娘是来叫我们去吃早饭,我示意她别过来,让我去喊。我推开门进去,通知他们去吃早饭,同时想趁机跟父亲说说我不想走的事。父亲却不给我机会,不准我进门,说:“别进来了,我们马上来,你先去吧。”

但他们并没有“马上来”,我和妈妈、大嫂、二嫂、弟弟小马驹,以及大哥的儿子小龙、女儿小凤,围坐在餐桌前,安静地等着父亲来吃早餐。小马驹有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因此公馆内的诸多地方都专门设有轮椅通道。徐娘的怀里抱着年仅一岁的小凤,正在用汤勺喂她稀饭。小家伙不停地将胖嘟嘟的小脸蛋扭到一边去,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等了好久,父亲总算驾到,却没有带大哥和二哥,只他一个人。父亲落座后谁也不看,只说一句:

“吃吧。”

妈妈问:“他们呢?”父亲依旧没抬头,呷一口汤,一边说:“不管,他们有事。”我们这才端起碗筷闷声不响地吃饭。不一会父亲抬头看看大家,直通通地说:“日本佬可能很快就要进城,我已经作了安排,吃完饭后你们就回屋去,尽快收拾东西,准备走。”妈妈问:“去哪里?”父亲说:“回老家。女人和孩子都走,徐娘,你和小兰一道去。”小兰是家里的佣人。满桌子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敢开口问什么。父亲又说:“阿牛送你们去,兵荒马乱的,他可以照顾你们。”我看见二嫂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犹豫一会,终于说:“爸,我不走。”

“为什么?”

“我要上学的嘛。”

“你没看见街上的人都跑了,谁给你们上课。”

妈妈也说:“上学就不要去想了,这仗打得人心慌慌的,谁还去上学。”

我对妈妈赌气说:“那也不能说走就走,总要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嘛。”

爸爸说:“晚上走,给你一天的准备时间,够了。”

我撒娇说:“不够。爸,过两天走吧,我学校里还有好多事呢。”

爸爸撩起眼皮瞪我一眼说:“你不要名堂多,现在什么事都没有走重要。”我不敢过多顶撞,只好僵硬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妈妈伸手碰碰我,让我快吃。我不理她。妈妈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吃,还要做好多事的。”我瞪妈妈一眼,干脆起身往外走。“你去干什么。”妈妈在我身后喊。我没好气地说:“我去收拾东西,行了吧。” Z1hHJQ/O2aSGTowENQx8KHaMrrh3TIHQklobcxt2ppwwRa+GJ60q7esCOUafrf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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