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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告别他们,已过十二点,我还没吃午饭,但肚子一点儿饥饿感都没有。午后的南京城更像是一座蒸笼,马路上稀稀拉拉地走着几个人,拉黄包车的车夫也变得懒洋洋,躺在马路边的树荫下睡大觉。我沿着马路走,走得很慢,心里却一步步地搬动着“棋子”。从高大的梧桐树叶间洒下的光斑,不时地刺我眼睛,让我恍惚间感受到一丝日月的庸常。不过,我会很快调整过来,因为我是金深水,不是平常人。

我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里要了一碗面,等面的时候我想好,要把远山静子约出来,一起去熹园。她是日本军方管辖的天皇幼儿园园长,而且是野夫机关长的外甥女,是个军职,大佐军阶。在这个城里,她的地位和威力远在我之上。我是四个月前认识她的,这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从感情上俘虏她,让她做我们接近野夫机关长的跳板。

从面馆出来,我找了家宾馆,给静子打去电话,请她出来。静子爽快地接受了我邀请,约好在玄武湖东门的公园门口见。自我们相识以来,静子对我可以说是颇有好感。我英俊,稳重,又单身,对女人是有吸引力的,加上我对她巧施伎俩,我觉得她已经被我迷住,经常给我打电话。现在我要利用她对我的好感,找到白大怡住的地方。

我在街上买了张报纸,然后来到公园门口,坐在一个石墩子上,一棵树冠庞大的杜英树为我撑开一片阴凉。一张报纸还没看完,我已经大概知道,我该怎么去找寻白大怡。天气太热,我昏昏欲睡,后来居然睡着了。摩托车的引擎声把我吵醒,发现静子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是一辆三轮摩托车,静子正准备从车斗里爬出来。我旋即起身,朝摩托车走去。静子跳下车,朝我款款走来,面带浅浅笑意。静子面容清秀,气质文静,但个子矮小,微胖,三十多岁,走在大街上,该是少有人回头的。她在中国已经四年多,中文讲得不错。

“深水君,让你久等了。”

“没有,你看,一张报纸还没有看完呢。”

“你找我有事吗?”

“是你先找我的吧,你先给我打电话。”

“可是……是你约我出来的啊。”

我这才故意装出迟疑的样子,说:“是,我找你有事,晚上有事吗?”

她故意逗我:“你要安排我吗?”

“想请你吃饭。”

“好啊,去哪里?”

“熹园。”

“好,熹园,我好久没去那儿了。”

我们未经任何盘问,径直开进熹园,停在餐馆楼前:那幢四层楼,对门就是那个接待住宿的四合院,白大怡可能就住在那里——我希望他就住在那里!我们进楼去订好餐位,静子准备打发司机走,要带我在院子里逛一逛。我让她等一等放车走,我怕白大怡万一没住在对门,我还要编理由去右院呢。我指着对门招待所说:“我那里还有点事。”让她跟我去。她不解地问我:“去那儿干吗?”我不作说明,故作神秘,“有事。重要的事。”她又问:“什么重要的事?”我轻轻拍她一下背,“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静子半是疑惑半是羞怯地跟我走进招待所。这是一栋老式建筑,以木结构为主,大梁立柱是上好的梓木,在岁月的侵蚀下似乎更显得硬实、持重,表面有一层敛气的漆光。李鸿章在此办水师学堂时,这儿是藏书馆,门前石砌照壁上至今保留着一个大大的“静”字。整个建筑由四幢两层半高的木楼围合而成,中间含着一方300平米见方的天井。临天井一面,楼上楼下都是带护栏的走廊,可以四通八达。天井里置有几张茶桌,撑着白色遮阳伞,一下把屋子本身的古旧感减去几分。

我们进去,直奔天井,找一张茶桌坐下。想叫壶茶,却不见服务员。我们只好干坐,喝午后灼热的暑气。静子明显觉得有些纳闷和不安,刚坐下就催问我要办什么事。我说:“你把证件给我。”她更奇怪了,问我要干吗。我悄声说:“我要开个房间。”

她脸红了,“开房间干吗?”

我答非所问:“用你的证件可以打折。”

她一定以为我心怀鬼胎,想睡她,忙不迭地说:“可是……这不合适的。”

我继续故作糊涂,说:“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说谁也不知道。”

她可能更加肯定我想干什么,羞涩极了,埋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这,太突然了吧……我不知……深水君,你……太突然了……我们走吧……”

看到她心迹已露,我决定刹住,故意装得不好意思地说:“哦,对不起,我刚才没有说清楚。是这样的,我有个战友今天到南京,让我给他订个房间,我想你的证件可以优惠,就……可以吗?”

静子羞愧难当,慌忙掏出证件递给我。我拿了证件,便去服务台订房间。订房间是名头,目的是要打探白大怡是否住在此地。但凭什么乱打听人家?弄不好打草惊蛇,暴露了自己,所以才“骗”来静子证件。静子在突发的羞愧中,不大容易多想,这也是我要跟她“卖关子”的原因。

拿着静子的证件,我的身份和说法都变了,我成了日本天皇幼儿园园长(大佐军阶)的“下人”,把服务台领班叫到一边,先将自己证件交给对方看。领班见来头不小(对他来说保安局一个处长也是长官),很客气,问我有何吩咐。我问:“知道天皇幼儿园吗?”他说知道。我小声说:“那位就是园长,呶,这是她证件。”我有意跟静子挥挥手,她也给予响应。我说:“她是我们首长朋友,我是首长派来当差的,下面我跟你说的事情你知道就是,不要跟其他人说起,可以吗?”领班连连点头。我又有意含着暧昧说:“是这样的,她今天要在这里会一个朋友,现在我也不知他到了没有,你给我看一下登记本好吗?”

领班没有迟疑,立即把登记本递给我。我从前向后翻看,很快发现,上面最后一个登记就是白大怡!我把登记本还给领班,摇头说:“没来。”他反而替我着急:“那怎么办?”我说:“你等一下。”我到天井跟静子随便嘀咕几句,让她别着急,这里登记房间比较繁琐,请她耐心等一会。诸如此类。罢了,我回去对领班说:“她要订个房间,你有空房间吗?好一点的。”他说有的,我说:“好,你带我去看看房间好吗?”

于是,领班带我去看房间。

刚才,我已经在登记本上看清,白大怡住的是301房间。所以一楼二楼,我根本不考虑,我想上三楼去看。领班说:“不行,刚刚来了一位重要人物,把三楼都包下了。”我正好有机会套他话:“什么人要住一层楼,有三妻六妾吧,还有一群保镖?”领班小声细气地说:“女人倒是没有,但保镖确实有,是你们保安局李处长带来的。”我随即热情地说:“哦,是我们李处长安排的,那看来一定是个大人物,前线来的?”领班摇头说不知道,然后又补充道:“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文文气气的。”我自嘲地说:“人家说我也像个知识分子。”他看看我,笑了,说:“是有点像。你们嘛,都是有知识的人嘛。”

根据楼上301房间的位置,我最后确定二楼的一个房间,就在楼梯口的斜对面。这个角度,上下三楼的人都可以观察得到。回到楼下,我以静子名义办了登记。完了,我向静子走去。静子还在为刚才的“失态”难为情,见我过来,不好意思,不敢抬头看我。我反倒显得很大方,老远就笑着招呼她:“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静子欠起身子问:“办好了?”

我把证件还给她,“办好了,谢谢你,晚上我至少可以多请你吃一个大菜。”

她晃晃证件,有点像要给自己解围,窃窃一笑,说:“因为它给你节省了一份大菜的钱?”

我说:“是的,但是就餐的时间可能要往后拖一拖。”

她问:“为什么?”

我小声说:“刚才我听那个领班说,今天这里住进了一位贵宾,晚上我们局长,还有你舅舅(野夫机关长)都要过来陪他吃饭,我想回避一下。”

她说:“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怎么可能?我要的就是这地方,我还要亲眼证实一下,那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住301房,身边有什么保安人员。我要充分利用她对我的好感和暧昧心理,继续为我服务和保驾。我看了下时间,还早,便约她上楼。“天这么热,这地方连茶水都没得喝。这样吧,反正刚开了房间,我们去房间喝杯水吧。”她说:“我还是想换个地方。”但经不起我劝,最后犹犹豫豫地跟我上楼去。我必须到房间里等着,守着白大怡出来,弄清楚到底有几个警卫。

我知道,我敢说,静子此时的心情,一定如同心房里钻进一只兔子,心跳如鼓,惴惴不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加上一间房间,可能是世上最经典的制造故事的关系。只是,我充分相信自己,她的担心或者期待绝对是多余的。我不会跟你上床的,可爱的静子。坦率说,我非常反感组织上交给我这个任务,尽管我死了妻子,尽管静子有年轻的容貌和温婉的性情(我喜欢的),尽管我们好像在往那方面发展,但永远不可能有终点。这一点我心里清楚,每一次见面,我都这样告诫自己:她的身体是火海,我不能自焚。

进房间后,我一边和静子随便说些应景话,一边有意把门敞开,并选择正对门的位置坐下,这样楼上人的出入全在我视野内,同时也让静子放心,我不会来碰你的。门开着,制造故事的门就关上了。其间我找着理由出去侦察情况,先是上洗手间,后是去打开水。其实热水瓶里的水是满的,我把它说成是空的。我故意把热水瓶提得老高,举重若轻,“哟,怎么是空的。”到了开水房,我把满满的开水倒掉,重新加满,加满回去后,“发现”热水瓶子没塞塞子,便又返回去找塞子。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消磨时间,让我有更多机会观察楼上的动静。我心里明白,在这环形的宾馆里,你不知道哪儿会藏着一双眼睛,我必须小心谨慎。

一个多小时后,李士武、我们局长和野夫机关长相继驾到。李士武带白大怡下楼去赴宴时,我发现楼上只跟下来一个保安人员。我还是不信任,担心楼上还有人守着。我时刻细心辨听楼上的声音。我想只要楼上还有人在,总会生发出一些动静。可我倾听二十多分钟,一直没动静。当然也可能人在打瞌睡,但睡觉的人也要吃饭。这是吃饭时间,如果楼上真的有人守着,应该有人来给他送饭。我又等十多分钟,天都黑了,也不见有人来送饭。总之,我有理由确信楼上只有一个保安,但后来我跟革老汇报情况时还是留有余地,我说:“我只看到一个,但估计不止一个。”我这么说,是怕他们掉以轻心。 QuTqGD5eNB/XiX2RvLWO2xbDrQ+TEL2SoHjWGEV5uifIiha55yZQuLT2Kupr79g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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