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女校是法国人创办的教会学校,位于上海原法租界徐家汇圣母院内。刚从大王庙小学破败的校舍走出来,初到启明女校时,杨绛便被气派的校园震撼了。她心里不断地向大王庙小学里的女伴们卖弄:“我们的一间英文课堂(习外语的学生的自修室)比整个大王庙小学还大!我们教室前的长走廊好长啊,从东头到西头要经过十几间教室呢!长廊是花瓷砖铺成的。长廊下面是个大花园。教室后面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树,有草地。环抱着这片空地,还有一条很宽的长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场’。空地上还有秋千架,还有跷跷板……我们白天在楼下上课,晚上在楼上睡觉,二层楼上还有三层……”于是没过多久,杨绛便彻底融入了新世界,把大王庙小学抛到九霄云外了。
新世界最先给杨绛的新奇,便是语言上的冲击。开学那天,满校园里都充斥着“望望姆姆”的叫声,这是回校的学生在与老师打招呼。在这所教会学校里,校长和很多老师都是修女,头戴黑帽,身穿黑袍,看上去很是庄严肃穆。学生们都叫这些修女“姆姆”。那时杨绛觉得,姆姆便是学校里最威武神气的人。姆姆们很喜欢精灵古怪的杨绛,与她相处得格外好。
然而,不同于大王庙小学的自由,启明女校有很多规矩。起床、早中晚餐以及下午茶,都被严格规定了时间,吃饭间也不能言语,连自带的零食都只能在饭堂里食用;上课和自修时学生也不许讲话。杨绛是自由惯了的,天性又好动,刚到这里时,因为上课讲话被罚过站。那次她站在教室后面一直哭,直到老师和同学们都走光了也不肯停住。她心里委屈得紧,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人讲话,却只罚她一个人呢?直到姆姆来哄她,她才慢慢不哭了。
宿舍的设施是全校统一配置和陈设的,不能像在家里那样随心布置。床铺需要自己整理,既要自己挂床帐,又要自己铺床、叠被、盖毯子。虽然杨绛只有八岁,做这些事有些困难,但她天性爱整理,也忙得不亦乐乎。在同学们中,她的房间整理得最漂亮规整,常常被人夸赞。这段住校经历培养了杨绛的自理能力,让她变成了传说中“无所不能”的样子。
虽然童年的快乐暂时被遏制住了,但是杨绛学业上的长进却是飞速的。正如杨荫杭期待的那样,启明女校的语言教学十分扎实,老师们也十分优秀。教法文的校长是法国人,主要负责小学生大班的教学,性情温和。杨绛的大姐寿康算是她的助手,负责小班的教学。教英文的姆姆是苏格兰人,不仅和善可亲,还能教授钢琴。她也有一名助教,是个漂亮又多才多艺的混血女孩。连教体操的姆姆都是白俄贵族,不会中文,用英文喊口号。在这样的环境下,杨绛打下了坚实的英语和法语基础。
这所学校也重视其他学科的教学。教中文的姆姆是最得杨绛喜欢的,这位姆姆聘请了当时上海一位姓邹的名士作为助理。杨绛是邹先生班里最小的学生。最令杨绛印象深刻的,是教格致的姆姆。她见到杨绛时总会唤她“同康”。虽然逝去的二姐让杨绛伤心满怀,但因姆姆的思念,杨绛似乎觉得二姐并未离开,也因此对那位姆姆充满感激和敬意。
当然,除了功课,这所学校还教会了杨绛许多。在很多年后,杨绛回忆起启明女校时讲道:“我在启明还是小孩,虽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爱心感染,小小年纪便懂得‘爱自己,也要爱别人’,就像一首颂歌中唱的‘要爱人,莫负人家信任深;我要爱人,因为有人关心’。”
度过了最初的适应期,有一件事最让杨绛感到伤心难过,那就是学校的“月头礼拜”。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学校都会给学生放假,让她们回家去看望父母。这一天,上海本地的学生们都欢天喜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回家。留校的学生没有几个,杨绛就是其中之一,对爸爸妈妈的思念伴着同伴都不在的孤寂,混成苦涩的滋味卡在喉咙。管饭堂的姆姆知道这帮小鬼不好过,就把饭堂里吃剩的半包“乌龟糖”送给她们解闷。糖也无法化解她们心里的苦,她们吃得舌头也厚,嘴巴也酸。直到同学们陆陆续续回校,她们才恢复正常。
原本以为每个“月头礼拜”都要这样煎熬着过,忽然有一天,大姐郑重其事地对杨绛和三姐说,要带她们去一个地方。说着,大姐拉过杨绛,仔仔细细整理了杨绛的衣服,把她的袖管和裤腿拉整齐,才带她们出门。杨绛入学后第一次走出长廊,跟着两个姐姐,乘电车到了一个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楼前。大姐告诉杨绛:“我们去见爸爸。”
杨荫杭这时大病初愈,刚刚到《申报》任职。许久不见的父女格外亲近。杨绛紧挨着爸爸,听他讲话。爸爸要带她们去吃大餐,杨绛生怕用不好刀叉,爸爸就安慰她说:“没关系,你就坐在爸爸对面,爸爸怎么吃,你就怎么吃。”小小的杨绛拉着杨荫杭的手,由他带到附近的青年会去。爸爸穿着宽大的哔叽长衫,杨绛的手被盖在爸爸的袖口里,暖和和的。到店后,她像个小猴子,学着爸爸的样子吃饭,但还是吃错了。她不懂汤要一口气喝完,总是吃吃停停。侍者想撤她的汤,她又端起来喝,侍者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杨荫杭只好提醒她:“吃不下的汤,可以剩下。”
回去的路上,爸爸和姐姐都笑杨绛吃汤。她们又问她什么最好吃,她答不上来,因为当时只顾着用刀叉,食物的味道都不记得了,只觉得都很怪,唯有冰激凌最好吃。
那年秋天,杨荫杭就把家迁到了上海。他认为,世上只有两种职业是他愿意做的:一是律师,一是医生。他做不了医生,便只好重操法律旧业,当起律师。但当时上海鱼龙混杂,伸张正义何其困难。没过几年,杨荫杭又决定搬到苏州。
杨荫杭是反对置办家宅的。他认为经营家宅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会把自己变成家宅的奴隶;对子女来说,有家宅继承无疑是祸害,会把原本有所作为的青年人变得“吃家当”,成为废人。他曾明明白白讲:“我的子女没有遗产,我只教育他们能够自立。”
但若想在苏州开律师事务所,靠租赁宅子是不行的。杨荫杭无法,听闻安徐堂正在出售,便买了下来。这是一座明朝的建筑,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几乎要倒塌,在当地,人们叫它一文堂。听闻明朝魏忠贤横行时期,有人奏称“五城造反”,其中就有苏州。有位徐大老爷把“五城”改成“五人”,救了苏州老百姓性命。苏州老百姓为感念这位徐大老爷,便一人捐献一文钱,修筑了这座一文堂。杨荫杭用人寿保险费将这座宅子买下后,修葺了部分房子,拆了些小破屋,扩大了后园,还添置了一些花木,宅院才显得有生气些。
然而这所房子还是老旧的,尤其是后园,只要掀起一块砖,就能看到砖下有许许多多鼻涕虫和蜘蛛。杨荫杭想到了主意,向孩子们悬赏:鼻涕虫一个铜板一个,小蜘蛛一个铜板三个,大蜘蛛三个铜板一个。在杨绛看来,这种教育方式其实是在鼓励孩子们通过劳动赚钱,并非“劳动光荣”。唐须嫈有些担心:“不好了,你把‘老小’都教育得唯利是图了。”
唐须嫈此时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务,还要照顾杨绛的两个姑姑。这两个小姑子,在家事上不但没能帮得上嫂子,反而总是给嫂子惹事端。但唐须嫈从不懊恼,总是那样平和淡然,忙忙碌碌。这种不慌不忙的持家态度,也在杨绛心里留下了烙印。
杨绛周末回来,发现生病休学在家的三姐和弟弟们都靠捉虫赚了不少钱,家里的虫子甚至真给姐弟几个捉到踪迹难觅,但她并不很在意赚钱的事。父亲从小便教她不要在物质上有过多要求。有次父亲的一个朋友开汽车接他们一家去做客,杨绛之前从未坐过汽车,很是新奇。到那家之后,她又被房间富丽堂皇的装饰所震撼。这里太阔气了,有穿着体面的仆人,有绿树成荫的花园,洋房漂亮得像画里的一样。回家后,姐妹几个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非常羡慕。父亲却淡淡地说:“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杨绛成年后回忆父亲的教诲时讲道:“假如我对某一件东西非常艳羡,父亲也常常只说一句话‘世界上的好东西多着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争取。这也许又是一项‘劳动教育’,可是我觉得更像鼓吹‘个人奋斗’。我私下反应是‘天下的好东西多着呢,你能样样都有吗’?”这种淡然的性子伴随了杨绛一生。
杨荫杭还教孩子们“有志气”。杨绛上中学的时候,听父亲讲到同乡有一位姓陆的朋友,他的两个在交通大学读书的儿子“倒是有志气的,逃出去做了共产党”。据杨绛回忆,兄弟俩便是陆定一兄弟。
小时的杨绛,便在启明女校与父母的双重教育下,渐渐树立起了人生观与价值观。那时她便明白,人生有许多东西是要靠自己的能力争取的,并不依靠别人施舍,但无须贪婪,不属于自己的总归是强求不来的,要学会克制。她与启明女校的缘分仅持续了三年。在谈及启明女校对自己的改变时,她答道:“中文、英文和各课学习打下坚实的基础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锻炼和培养了独立的生活能力,不止于应付日常生活,还包括自我判断、学会克制、如何正确与别人和集体相处……克制好奇心,须有坚强的意志。意志是逐渐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