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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暑假,已在苏州安定下来的杨荫杭开始着手为闰康和季康办理转学。除了期盼合家团聚,杨荫杭对女儿们的教育问题也有了担心。启明女校是宗教学校,寿康、同康皆在此读了好几年书,受宗教影响颇深。寿康接受了洗礼,俨然成了一名天主教徒,整天喊着要去做修女。同康信了天主教,在生命垂危时也要求受洗。无奈之下,父母二人只好请徐家汇圣母院的教父为同康施洗礼。虽然杨荫杭思想开明,也尊重宗教,却不希望女儿的自由意志受到太多宗教的影响。

他请妹妹杨荫榆帮忙挑选学校。杨荫榆起先挑中的是自己的母校苏州景海女校,甚至已经带了闰康和季康去报名。但就在几天后,杨荫榆受振华女校校长王季玉邀请,去振华女校演讲,回来后又觉得振华好过景海。闰康和季康就插班考入振华女校。

苏州与上海不同:上海犹如摩登女子,洋派、热情,充满躁动与不安;苏州却似初嫁做人妇的江南女子,温婉、内敛却清醒稳当。十二岁初长成的杨绛,与这座古城的气质契合得那样妥帖。

初入振华,杨绛很是失落。相较于启明中学的现代与气派,那时的振华女校显得狭小又破败——校舍简陋,学生也少。她甚至觉得:“由上海启明转入振华,就好比由北京师大附小转入了大王庙!”

然而,振华女校确是我国近代女子教育史上非常值得一提的学校。它于1906年由谢长达女士创办。谢长达女士婚后从夫姓,以“王谢长达”为名。学校取名“振华”,旨在振兴中华。学校创办伊始,就得到了堪称现代教育奠基人的章炳麟先生、蔡元培先生的鼎力支持,并亲任校董。此外,社会贤达、各界名流李根源、叶楚伦、竺可桢等出任校董,过问校政。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评价说:“振华是数一数二的学校,是振兴女子教育最早的先锋。”1917年,王谢长达三女王季玉硕士由美学成回国接管校务,学校声誉日著,中外著名学者如章太炎、胡适之、吴贻芳、贝时璋等以及美国教育家杜威夫人、法国孟纳博士、美国陀开大学教务主任罗索博士及夫人、英国剑桥大学院长佛莱女士都曾到校演讲。

杨绛那时还不能体会这些,朴素的校舍让她没了探索的热情。三姐入学体检时查出有沙眼,每一两天就要去医院,翻开眼睑用小刀刮,非常疼,还要经常吃泻药。三姐就变成了病号,天天头痛,后来干脆休学了。三姐休学在家后,只剩杨绛独自一人上学,更觉孤寂。万幸的是,日子久了,杨绛渐渐体会到这所学校的好处来。因为学生不多,老师与学生之间相熟,更加亲近。校长王季玉尤其疼爱杨绛,吃饭时,总与杨绛同桌;见杨绛长得瘦小,觉得是因她营养不够,就鼓励她多喝牛奶;从家里带来菜肴,也会一人一勺分给学生,剩下的全部给杨绛。校长对杨绛的好,杨绛一生都在感念。

初入振华,杨绛没什么玩伴。下课后,女同学们聚在一起,只是谈些闲话:谁家小姐受聘了,那翡翠有多绿,牌面有多大……杨绛觉得很无聊。她与差不多大的费孝通在一起玩过一阵子,但那时这位大才子呆头呆脑胖乎乎,女孩子玩的游戏全然不会。杨绛觉得跟他一起玩没意思,就不再找他。

费孝通小学时在振华附小念书,因年纪小,妈妈怕他受大男孩欺负,就让他到振华女校读中学。他脑子灵光,数学尤其好。杨绛刚入学时数学成绩差,经常“吊黑板”,老师就让费孝通解答。杨绛因此对费孝通有了敌意,常常找茬欺负他。费孝通只在振华女校念了一年便转学去了东吴附中,后来跳级到东吴大学,刚好碰到同样跳了一级的杨绛。两人的缘分持续了多年,这是后话。

在英文课堂上,杨绛在启明女校打下的基础尽数毕现。每次老师提问,她都能抢先回答。老师只好禁止她抢答,直到全班都回答不上来,才让她发言。但她的国文成绩并没有想象中好,第一学期老师只给了她六十分。

杨荫杭却并不怎么关心杨绛的考试成绩。他认为,女孩身体娇弱,过分用功会损伤根本。这大抵因与他在美国一同读书的女同学刻苦异常、个个早逝有关。他还觉得有些学生死读书,除却高分数,在生活里就是低能儿,他不希望看到女儿这样。杨荫杭信奉孔子的“大叩则大鸣,小叩则小鸣”,在教育女儿上,总是顺其自然。杨绛高中时还不辨平仄,杨荫杭也不着急,说到时自然会懂,后来杨绛果然忽然就懂了。父亲便踱到廊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考她。若是她答对了,父亲便开心而笑;若是她答错了,父亲也是笑。

父亲这种宽和的性子影响了杨绛。她曾经为高中时发生的一件糗事写了篇文章,名为《记章太炎先生谈掌故》,发表在1998年第2期的《十月》杂志上。文章写得妙趣横生,很能见得她的脾性。

大约是一九二六年,我上高中一、二年级的暑假期间,我校教务长王佩诤先生办了一个“平旦学社”(我不清楚是否他主办),每星期邀请名人讲学。我参与了学社的活动,可是一点也记不起谁讲了什么学。唯有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一事,至今记忆犹新。

王佩诤先生事先吩咐我说:“季康,你做记录啊。”我以为做记录就是做笔记。听大学者讲学,当然得做笔记,我一口答应。

我大姐也要去听讲,我得和她同去。会场是苏州青年会大礼堂。大姐换了衣裳又换鞋,磨磨蹭蹭,我只好耐心等待,结果迟到了。会场已座无虚席,沿墙和座间添置的板凳上挨挨挤挤坐满了人。我看见一处人头稍稀,正待挤去,忽有办事人员招呼我,叫我上台。我的座位在台上。

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谈他的掌故。他的左侧有三个座儿,三人做记录;右侧两个座儿,一位女士占了靠里的座位,靠台边的记录席空着等我。那个礼堂的讲台是个大舞台,又高又大,适于演戏。

我没想到做记录要上台,有点胆怯,尤其是迟到了不好意思。我撇下大姐,上台坐在记录席上。章太炎先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讲他的掌故。我看见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砚台,有一叠毛边纸,一支毛笔。我看见讲台左侧记录座上一位是王佩诤先生,一位是我的国文老师马先生,还有一位是他们两位老师的老师金松岑先生,各据一只小桌。我旁边的小桌上是金松岑先生的亲戚。她是一位教师,是才女又是很美的美人。现在想来,叫我做记录大概是陪伴性质。当时我只觉得她好幸运,有我做屏障。我看到我的老师和太老师都在挥笔疾书,旁边桌上的美人也在挥笔疾书,心上连珠也似叫苦不迭。我在作文课上起草用铅笔,然后用毛笔抄在作文簿上。我用毛笔写字出奇地拙劣,老师说我拿笔像拿扫帚。即使我执笔能合规范,也绝不能像他们那样挥洒自如地写呀。我磨了点儿墨,拿起笔,蘸上墨,且试试看。

章太炎先生谈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我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国文课上老师讲课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听,就够我学习的了。上课不好好听讲,倒赶来听章太炎先生谈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该说是无识学子的势利眼吧。

我那几位老师和太老师的座位都偏后,唯独我的座位在讲台前边,最突出。众目睽睽之下,我的一举一动都无法掩藏。我拿起笔又放下。听不懂,怎么记?坐在记录席上不会记,怎么办?假装着乱写吧,交卷时怎么交代?况且乱写也得写得很快才像。冒充张天师画符吧,我又从没画过符。连连地画圈圈、竖杠杠,难免给台下人识破。罢了,还是老老实实吧。我放下笔,干脆不记,且悉心听讲。

我专心一意地听,还是一句不懂。说的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完全不知道。我只好光着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谈——使劲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讲的话都看到眼里,这样把他的掌故记住。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细,也许可说,全场唯我看得最清楚。

他个子小小的,穿一件半旧的藕色绸长衫,狭长脸儿。脸色苍白,戴一副老式眼镜,左鼻孔塞着些东西。他转过脸来看我时,我看见鼻子里塞的是个小小的纸卷儿。我曾听说他有“脑漏”的病。塞纸卷儿是因为“脑漏”吧?脑子能漏吗?不可能吧?也许是流鼻血。不过他那个纸卷上没有墨。我流鼻血总用蘸墨的棉花,因为墨能止血。也许他流的是脓?也许只是鼻涕?……据说一个人的全神注视会使对方发痒,大概我的全神注视使他脸上痒痒了。他一面讲,一面频频转脸看我。我当时十五六岁,少女打扮,梳一条又粗又短的辫子,穿件淡湖色纱衫,白夏布长裤,白鞋白袜。这么一个十足的中学生,高高地坐在记录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记,确是个怪东西。

可是我只能那么傻坐着,假装听讲。我只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台下看。台下的人当然能看见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针毡,却只能安详地坐着不动。一小时足有十小时长。好不容易掌故谈完,办事人员来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别走,还有个招待会呢。反正大姐已经走了,我且等一等吧。我杂在人群里,看见主要的陪客是张仲仁、李印泉二老。李老穿的是宝蓝色亮纱长衫,还罩着一件黑纱马褂。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还是客人,乘主人们忙着斟茶待客,我“夹着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苏州报上登载一则新闻,说章太炎先生谈掌故,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

我出的洋相上了报,同学都知道了。开学后,国文班上大家把我出丑的事当笑谈。马先生点着我说:“杨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装样儿写写吗?”我只好服笨。装样儿写写我又没演习过,敢在台上尝试吗!好在报上只说我一字未记,没说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原是去听讲的,没想到我却是高高地坐在讲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谈掌故。

父亲顺其自然的教育理念成为肥沃的土壤,培育了杨绛广泛的兴趣。这一时期,她养成了最重要的习惯——读书。杨荫杭将她的喜好看在眼里。如果杨绛表现出对什么书感兴趣,他就将这本书放在桌上。如果一段时间后杨绛没读或是半途而废,他就把这本书收起来,算是无声的惩罚。杨绛感兴趣的是辞章小说,最喜欢李煜的词,还把李煜所有的词都找来读。父亲笑她“喜欢辞章之学”。

中学是一个人阅读习惯养成的关键期,这时若读了足够多的且质量好的书,会铺就人一生文字功底的坚实基础。杨绛便是在这时饱览群书。从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到《道德经》,从沃尔特的《艾凡赫》到流行的冰心、苏曼殊作品,她都会找来读。父亲问她:

“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怎么样?”

“不好过。”

“一星期不让你看书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

阅读很快见了成效。高中时,杨绛的文学天赋名满全校。她曾经作过一首《斋居书怀》:

世人皆为利,扰扰如逐鹿。

安得遨游此,翛然自脱俗。

这首诗被刊于《振华校刊》,国文教师孙伯南先生专写了批注:“仙童好静。”由此可以见得,杨绛长到这时,不仅有了学识积淀,还渐渐形成了不慕虚名、不爱俗物的风骨。

振华女中不同于启明女中。在启明凡事有姆姆看管,在振华却全然依靠自律。学校有自治会,杨绛担任过学生自治会的会计。那时会计并不好当,有大洋、小洋,每天的“贴水”都不一样,计算相当复杂。收下的铜板很脏,堆了满床,被褥都脏得不能睡。她还任了英文会长,主持Open Meeting,演出英文节目。有次英文演讲,第一次登台的杨绛吓得讲了一半,剩下的全忘了,竟然也得了第一名,还得了一本日记本作为奖品。对此,父母都很高兴。

随着年岁日长,杨绛的性子也渐渐沉静下来。这时,父亲又教会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北伐战争胜利那年,学生运动活跃。振华女校也不例外,常组织学生游行、演讲。有次,杨绛被选为学生代表,需要到街上,站在板凳上去发表演说。杨绛觉得为难,不愿意去,一是因对政治无感,不想参与;二是因当时苏州民风闭塞,街上的轻薄人很会欺负女孩子。学校有规定,只要家里不赞成,便可以免去游行的责任。周末回家时,杨绛便向父亲求助,问能不能告诉学校“家里不赞成”。

杨荫杭一口回绝了她。他态度很坚定:“你不肯,就别去,不用借爸爸来挡。”杨绛很为难,他就讲了当年自己担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厅长时候“名与器不可以假人”的故事。他又问杨绛:“你知道林肯说的一句话吗? Dare to say no !你敢吗?”

“敢!”杨绛苦着脸答。

回到学校后,杨绛无法借家里推脱,只好说“我不赞成,我不去”。这当然被认为是“岂有此理”。然而“岂有此理”很快变成了“很有道理”。那天演讲时,果然有心怀不轨的军人邀请女学生逛戏院。学校听闻,生怕惹出事端,便不再让学生去演讲。无论杨绛是否为那天的决断感到庆幸,从那时起,她却知道了勇于说“不”的可贵。这种难能可贵的能力,甚至成为她获得一生幸福的前提。

如果说启明中学培养了杨绛融入集体的能力,振华中学则培养了杨绛实干及自律的本事。这些品质伴着杨绛,走过一生漫长的岁月。

高中毕业将至,杨绛属意清华大学。她成绩优异,六年的课程五年便读完了,提前一年从振华女校毕业。不巧的是,杨绛毕业那年,清华恰好未在南方招生。但所幸她被两所大学同时录取:一所是苏州的东吴大学,一所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杨绛在这两所大学的入学成绩都是第一。出色的成绩让东吴大学对振华女校刮目相看,特准允振华女校学生免试入学。这令校长王季玉倍感自豪。

再一次面临择校问题的杨绛,听取了三姑母杨荫榆和校长王季玉的意见。她们觉得女校过于闭塞,大学应该开阔社交,于是杨绛便选择了东吴大学。 JXvJXecb1izA4lUgGkerq6ShMsHSyCHfgsi/1gULlIixATYQwnxfbJweirBPin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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