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似一张空网,
我在街道和大气中飘荡,不断到达又告别,
入秋时节树叶展开的金币,
还有春天与麦穗之间那最伟大的爱,
仿佛置身于一只落下的手套,
像长长的月亮献给我们的东西。
(在裸露的躯体
熠熠闪光的岁月里:
钢铁变成了酸的沉寂:
黑夜被撕毁,直至最后的微粒:
新婚祖国的雄蕊遭到了袭击。)
曾在提琴中间等我的人
找到一个世界,它宛如被埋葬的塔
将螺旋体沉到
所有硫黄色的树叶下:
再往下,在地下的黄金里面
我将激越而又温柔的手
深入到大地生殖力最强的部分
像一把风吹雨淋的剑。
我将前额垂入深深的波涛,
像一滴水落进硫黄的平静,
如同一个盲人
回到人类已然消逝的春天的茉莉花丛中。
如果花儿向花儿献上高贵的胚芽
岩石用宝石和沙砾磨制的外衣
保护它分散的落英,
人会把从海洋某些泉中
采集的光的花瓣弄皱
会给手中颤动的金属钻孔。
然而不久,在衣衫和烟云之间,
灵魂宛如一笔赌注,落在塌陷的桌面:
石英和失眠,大洋的泪水
宛似寒冷的池塘:但还是请你用纸币和仇恨
将它扼杀、为它送终,
把它浸入岁月的地毯,
在铁丝充满敌意的衣裙里将它撕成碎片。
不:在走廊、道路、天空、海洋,
谁不用匕首将自己的血液
(宛如鲜红的虞美人)守护?
暴怒已使人贩子可悲的交易衰败
而在李子树梢,千年来露珠
将透明的书信挂在等候它的那一根枝头上,
啊,心呀,啊,在秋天的洞穴间
已被粉碎磨光的前额:
在冬天城市的街道上,
在黄昏的公共汽车或船上,
在最深沉的孤独——节日夜晚的孤独中,
在黑暗和钟声下,在人类欢乐的洞穴中,
我多少次想停下来寻找
在岩石上或亲吻的一瞬中
我曾触摸过的永恒而深不可测的纹理。
(谷物宛似受孕的小小乳房的金色故事,
其中重复上演的,是胚胎层的柔情,
它一成不变,散落在象牙上
而水里的是透明的祖国,
是从孤立的白雪直到血淋淋的波涛的钟。)
我只抓住了一副副脸庞或匆匆忙忙的面具,
像空心的金指环,
像狂乱的秋天里女儿们零乱的衣衫,
这秋天使受惊种族的悲惨树木抖颤。
我的手没有休息的地方,
那里像被镇住的泉流,
或者像煤块、水晶一样坚硬,
那个地方会将冷暖归还给我摊开的手掌。
人是何物?在仓库与呼喊中,那牢不可破、永垂不朽的生命
存活在他们公开对话的哪一部分中?
存活在他们怎样的金属运动之中?
人如玉米在脱粒,
在盛着悲惨事件
和失败经历的无尽的谷仓,
从第一个到第七个,第八个,
每个人有许多次而不是一次死亡:
每天有一个小小的死神——灰尘、蛆虫、
郊区的泥泞中熄灭的灯光,
一个翅膀粗壮的小小的死神
像一把短矛刺进每个人的胸膛,
而人被面包或利刃所困扰,
放牧者:港口的孩子、耕犁的黝黑的船长
或者闹市上的啮齿动物:
每一个都沮丧地等候着死亡,每天短暂的死亡:
而每天不幸的悲哀就像颤抖地举着的黑色酒杯一样。
威严的死神曾邀请我多次:
宛似海浪中无形的盐分,
看不见的咸味散发着
一半升高一半下沉
或者风与雪山的广阔楼群。
我来到铁的锋刃,空气的隘口,
农田和岩石的寿衣,星星划过后的空虚
和令人眩晕的螺旋形的道路:
然而,广阔的大海,啊,死神!
你并非逐浪而来,
而是像夜间奔驰的光线
抑或是黑夜所有的表演。
你从不来衣袋里搜寻,
来访时总穿着红色法衣:
没有寂静包裹的朝霞之毯,
没有泪水被埋葬的巨大遗产。
我不能爱每棵
背负着小小秋天(上千树叶的死亡)的树木上
任何虚伪的死亡和没有土地
没有深渊的复活:我愿在最广阔的生命中
在最自由的河口里游泳,当人类渐渐地排斥我,
当他们的脚步渐远,关上大门,阻止我清泉般的双手将它
受伤的有名无实的躯体触摸,
我便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
从一条河到另一条河,
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
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
我咸涩的面具穿过沙漠,
在最后的简陋的住房,
没有火,没有面包,没有岩石,
没有寂静,没有灯光,
我独自滚向死亡。
严厉的死神,铁羽毛的飞鸟,
你不是那些房间的可怜的继承人
在空空的皮囊里,在仓促的食物中夹带的东西:
它是某种物质,折断梗的可怜花瓣,
不曾参加战斗的胸膛上的微粒
或者没有落在前额上的露滴。
它是不能复活的东西,
小小的死亡上的一块,既无和平又无领地
一块骨头、一口钟在那里死去。
我揭开带碘的绷带,
将双手伸进扼杀死神的可怜的痛苦里,
我的伤口只感到一股冷风
吹进灵魂的缝隙。
于是我沿着大地的阶梯登攀
穿过茫茫林海中蛮荒的荆棘
来到你——马丘比丘面前。
怪石垒起的高城
终于成了住地,
大地不曾将它的主人藏匿在昏睡的衣裳中。
在你的身上,闪电和人类的摇篮
宛似两条平行的直线
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曳。
岩石的母亲,神鹰的浪花。
人类黎明的礁石。
失落在原始沙砾中的巨铲。
这就是住所,就是这个地方:
玉米宽大的颗粒升起又落下
像红色的冰雹一样。
在这里,小羊驼脱下金色的绒毛
给情侣、灵台、母亲、
国王、神父、武士作衣料。
在这里,夜深时,人的双脚和鹰的双爪
在高高的食肉猛禽的巢穴中
一起休息,而黎明时
他们和它们以雷电的脚步踏着薄雾,
触摸大地和岩石
直至在黑夜或死亡中将之认出。
我注视着衣裳和手,
鸣响的洞穴中的水迹,
被脸庞磨平的墙,
那脸庞曾用我的双眼注视大地的灯盏,
曾用我的双手为消失的木材涂油上漆:
因为一切,衣物、皮革、器具、
语言、葡萄酒、面包
俱已离去,落入大地。
空气用橘花的手指
抚摩所有熟睡者的身躯:
空气的千秋万代,空气的岁月星期,
蓝色清风的岁月,钢铁山脉的岁月,
宛似脚步温柔的狂风,
将岩石的孤独的住所磨光擦净。
同一个深渊的死者,同一个山谷的阴影,
那山谷的深度与你们的体形相差无几,
真正的、最炽热的死神来了
你们便从千疮百孔的岩石、
从猩红色的柱顶、从高耸的渡槽跌下
宛如坠入一个秋天,坠入同一个死亡中。
如今,空洞的大气已不再哭泣,
它已不认识你们黏土的双脚,
当闪电的利刃划破天空
它已将你们过滤苍穹的陶罐忘掉,
巍峨的大树
已经被雾吞食,被风刮倒。
它曾支撑一只手
蓦地从时间的顶端落到终点。
蜘蛛的爪,凌乱的网,
脆弱的线,你们不再是:
昔日的你们已全部崩溃:光芒四射的面具,
破损的音节,风俗习惯。
但岩石与语言永存:
这城市宛如酒杯,举在所有人的手里:
无论他们是死,是活,还是沉默不语,
支撑他们的是那么多的死神,一堵墙壁,
那么富有生命力的岩石的花瓣:永恒的玫瑰,
这住地:寒带安第斯山的礁石。
当黏土色的手
化作黏土,当满是粗糙墙壁的
一座座城堡合上小小的眼睑,
当整个人类住进自己的坟坑,
留下高度的精确:
人类黎明的巅峰:
盛着寂静的最高的器皿:
无数生命之后的一个岩石的生命。
亚美利加的爱,请和我一起攀登。
请和我一起亲吻那些神秘的石块。
乌鲁班巴河 银白色的激流
使花粉飞上它的金冠。
空虚的藤蔓,岩石的植物,
坚硬的花环,
飞上寂静的山巅。
来吧,细小的生命,
在大地的翅膀之中,
当结晶与寒冷、震动的空气
将搏斗的绿宝石挪开,
野蛮的水啊,你从雪中下来。
爱情啊,爱情,甚至在严峻的夜晚,
从安第斯山
响亮的燧石,到红色膝盖的黎明
请你看看白雪失明的儿子。
啊,琴弦响亮的维卡玛尤河 ,
当你宛似受伤的白雪,
将自己长长的雷霆化作浪花,
当你强劲的狂风
歌唱着、折磨着惊醒天空,
你在将什么样的语言
送入刚刚脱离安第斯山的浪花的耳中?
是谁捕获了寒冷的闪电
并将它锁在高空?
让它在寒冷的泪水中分裂
在迅猛的刀剑上颤动,
敲击它久经沙场的雄蕊,
将它引向武士的床铺,
让它在自己岩石般的末日里受怕担惊。
你那被追逐的闪烁在说什么?
你神秘、叛逆的雷电闪光
可曾满载着语言游荡?
在你动脉细小的液体里
是谁在打破冰冻的音节,
黑色的语言、压抑的喊叫,
深深的口和金黄的旗?
是谁在剪开从大地中出来
观赏的花的眼睑?
是谁抛下枯死的花串,
让它们在你瀑布似的手中
使自己脱了壳的黑夜
化作地下的煤田?
是谁抛下纽带的枝叶?
是谁又一次埋葬告别?
爱情啊,爱情,不要触及界线,
也不要崇拜沉没的头颅:
让时间在浪花飞溅的泉水的大厅
完成自己的造型,
在迅速的水流和城垣之间
收集隘口的空气,
平行的风,
山脉盲目的沟壑,
露珠粗犷的问候,
请上来吧,穿过林莽,从花朵
到花朵,踏着直冲而下的长蛇。
在充满岩石、树丛、绿色星星的尘埃
和明亮森林的险峻地方,
曼图尔 发出轰响,宛如活的湖泊
又像是一层新的沉寂。
请到我的生命、我的黎明中来吧,
直到已经加冕的孤独。
死去的王国依然活着。
神鹰血腥的阴影
像黑色的船穿过巨大的时钟。
天体的鹰,雾的葡萄园。
失落的棱堡,盲目的弯刀。
布满繁星的腰带,庄严的面包。
激流般的阶梯,辽阔的眼睑。
石头的花粉,三角形的长袍。
花岗岩的灯盏,石头的面包。
矿石的蛇,石头的玫瑰。
被埋葬的船,石头的泉。
月亮的马,石头的光。
等分的矩尺,石头的蒸气。
最终的几何学,石头的书。
阵阵狂风中雕花的定音鼓,
被沉没的时间的石珊瑚。
被手指摸光滑的城墙。
被羽毛击打的屋顶。
镜子的花束,风暴的基地。
被藤蔓缠倒的王位。
暴怒魔爪的统治。
在斜坡上停滞的劲风。
绿松石静止的飞瀑。
沉睡者祖传的钟。
被征服的白雪的枷锁。
横卧在自己塑像上的铁器。
被困住的无法接近的风暴。
美洲豹的爪,血腥的岩石。
戴着帽子的塔,雪的辩论。
在手指和根上升起的黑夜。
雾的窗户,僵硬的鸽子。
夜间盛放的植物,雷的雕像。
重要的山脉,海的屋顶。
失踪老鹰的建筑。
天的琴弦,高空的蜜蜂。
血淋淋的水平面,建造出来的星星。
矿石的泡沫,石英的月亮。
安第斯山的蛇,苋菜的前额。
寂静的穹顶,纯洁的祖国。
大海的新娘,教堂的树木。
盐的枝条,黑翅的樱桃。
雪的牙齿,寒冷的雷声。
被抓伤的月亮,有威胁的石头。
冰冷的头发,空气的运行。
手的火山,昏暗的瀑布。
银的波浪,时间的方向。
石头在石头中,人,曾在何方?
空气在空气中,人,曾在何方?
时间在时间中,人,曾在何方?
难道你也是残破的人,
空洞的鹰的碎片,
沿着今天的街道,沿着足迹,
沿着秋天枯萎的落叶,
将灵魂摧残,直至进入墓地?
可怜的手脚,可怜的生命……
失去光泽的岁月在你身上
宛似雨水落在节日的小旗,
它可曾一瓣一瓣地将黑色的食物
送进你空空的嘴里?
饥饿,人的珊瑚,
饥饿,神秘的植物,砍柴人的根,
饥饿,你成排的礁石
是否攀上了这些巍峨的残塔?
我问你,路上的盐粒,
建筑啊,让我看看那把羹匙,
让我用木棍折磨石头的花蕊,
让我登上所有空中的阶梯直抵太虚
让我抓挠内脏直至触碰到人类。
马丘比丘,你曾将岩石
放在岩石中,地基却是破烂的布片?
将煤放在煤上,底部却是泪水?
将火放在黄金中,其中却颤动着
殷红的血滴?
请将你所埋葬的奴隶还给我!
请从地上摇落穷苦人坚硬的面包
并将奴隶的衣服和窗户拿给我瞧。
告诉我,当他活着的时候,怎样睡觉。
告诉我,他的梦是不是带着鼾声,
半张着口,犹如疲劳在墙上挖出的黑坑?
墙,墙!每层岩石是不是压着他的梦,
他倒在梦乡,上面压着岩石,是不是像压着月亮!
古老的美洲,沉没的新娘,
还有你的指头,
当它们从原始森林伸向高高的仙境
在光辉和荣耀的婚礼的旗帜下,
伴随着战鼓和战矛的雷鸣,
还有,还有你的指头,是不是
也将抽象的玫瑰和寒冷的线条,
将新鲜谷物滴血的胸脯
转移到闪光的布上和严酷的洞穴中,
还有,还有,被埋葬的亚美利加,你是不是也将饥饿
藏在最深处,藏在痛苦的内脏,像一只雄鹰?
穿过朦胧的光焰,
穿过岩石的夜晚,让我将手伸进去,
让那被遗忘的古老的心灵,
像一只被捕千年的鸟,在我的胸中跳动!
让我忘却今天这幸福,它比海洋宽广,
因为人类的宽广胜过海洋和它的岛屿,
应该像落入井中一样落入大海
以便取出海底一捧神秘的水和被淹没的真理。
宽阔的岩石,让我忘却那雄伟的体积,
无边千古的大小,蜂窝的岩石,
今天让我的手顺着直角尺上
粗犷的血和苦行衣的斜边滑去。
当愤怒的神鹰,宛如红鞘翅的铁蹄,
在飞行中拍打我的双鬓,
生着食肉动物羽毛的狂风
横扫倾斜的石阶上昏暗的灰尘,
我看不见那迅猛的飞禽,
看不见它利爪的盘旋,
只见古老的生灵,奴隶,睡在田野上的人,
只见一个躯体,一千个躯体,一个男人,一千个女人,
和雕像沉重的石头一起:
在黑风下被雨和夜染成黑色,
采石人胡安,维拉科查 之子,
受冻者胡安,绿色星辰之子,
赤脚者胡安,绿松石之孙,
请上来和我一起出生,兄弟。
请上来和我一起出生,兄弟。
从布满痛苦的深处
向我伸出手臂。
你不会从岩石深处回来。
你不会从地下的时光回来。
你僵硬的声音不会回来。
你被打穿的眼睛不会回来。
从大地深处看看我吧,
农民,纺织工,沉默的牧人,
看护原驼的驯服者,
受挑战的脚手架上的泥瓦匠,
安第斯山泪水的挑夫,
手指被压碎的首饰匠,
在种子中颤抖的庄稼汉,
和黏土混为一体的陶工:
把你们被掩埋的古老的悲哀
带给这新生命之杯吧。
让我看看你们的血和皱纹,
告诉我吧:我在此遭受惩罚
因为首饰不再闪光,
大地不再按时交纳宝石和食粮。
让我看一看你们跌倒的岩石
和折磨你们的十字架的木头,
为我点燃你们古老的火石、古老的灯盏,
鲜血淋漓的斧头
和千百年来将人抽得血肉模糊的皮鞭。
现在让我通过你们死去的口发言。
请穿过土地,把所有
沉默、破碎的嘴唇连成一片,
在地下对我讲吧,这整个漫长的夜晚,
如同我和你们一起抛锚,
把一切都告诉我,一链接一链,
一步挨一步,一环套一环,
磨利你们的刀剑,
放在我的手上,佩在我的胸前,
犹如一条闪烁黄色光芒的河,
犹如一条埋葬老虎的河,
让我哭泣吧,每时,每天,每年,
多少蒙昧的时代,繁星似的流年。
给我寂静,水,希望。
给我斗争,铁,火山。
将身躯如磁铁般粘到我的身上。
到我的口中和我的血管中。
倾诉吧,借我之言,以我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