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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加里波第火车站都快成一片废墟了,好多火车在大轰炸时被毁掉了。它们像我以前在阅兵仪式上见过的士兵,手里举着旗子,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缺了脚,还有的缺了眼睛。我觉得这些被毁坏的火车像是退伍军人,它们伤痕累累,但依然活着。

不过,也有没被炸掉的完整火车,都特别长,从车头望过去,根本看不到尾巴。玛达莱娜说,出发前妈妈会来向我们告别。我想,她们要是见到我们,应该会认不出来了吧。不过,还好我们胸口上别了编号,不然她们准把我们当成北方的孩子,到火车出发时,也不会跟我们说“愿圣母保佑你”。

每个男孩子都剪了头发,换上了长裤和厚厚的袜子,他们还穿了秋衣、衬衫和外套。但我的头发保留原样,因为不久前我还顶着大光头呢。女孩子都扎了辫子,上面有红红绿绿的蝴蝶结,有的穿着连衣裙,有的穿了长裙,上面都套了一件外套。除此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双鞋子。不过,给我发鞋子时,合适的鞋码没有了。他们给我找了一双小一号的鞋子,全新的鞋子,是棕色的,擦得锃亮,还有鞋带。“怎么样?穿着舒服吗?”我试了试,感觉前后都有点儿紧。“舒服!可舒服了!”我赶紧说,生怕他们把鞋子收走了,于是我有一双新鞋子了。

我们在站台上排好队伍,听大人不停叮嘱说:不准把衣服弄脏,不准吵吵闹闹,不准把窗户打开,不准乱跑,不准躲起来,不准偷拿车上的东西,更不准和别人换鞋子和裤子,也不准把辫子解开。虽然才吃了面包,但我们又饿了,他们给每个人又发了两小块奶酪,不过,没有巧克力吃了。大家从没见过真火车,都很好奇。我吹嘘说,我父亲去美国时,坐的就是火车。要是他再等等,等到我出生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玛丽回答说,没人坐火车去美国,都是坐轮船去的。我反问她:“你知道什么吗?你父亲去过美国吗?”她说:“笨蛋,所有人都知道,美国在海的另一边。”玛丽比我大,她说她以前学习很好,但不幸她妈妈撇下了她,也丢下几个兄弟和鞋匠父亲,现在她也不能上学了。如果老桑德拉在就好了,我可以问问她,美国是不是在海的另一边。可惜她不在,妈妈也不在。不过妈妈有很多事也不知道,这不是她的强项。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金发小伙子,就是先前在梅迪娜大街的办公楼里和几个同伴吵吵嚷嚷的小伙子。他在帮玛达莱娜清点人数,我感觉,他和玛达莱娜站在一块儿,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了。他已经被“南方问题”困扰了好久,说不准玛达莱娜帮他解决了。

火车远远开来了,和我在勒缇费洛大道的玩具店里见到的那个小火车一模一样。慢慢地,火车近了,变得越来越大,成了庞然大物。托马西诺非常害怕,躲到我后面去了,他没发现我也很害怕。几个姑娘一边核对我们外套上的号码,一边照着花名册念名字。“亚美利哥·斯佩兰萨”——一个姑娘念了我的名字,总算到我了。车厢和站台之间有三个铁质的小台阶,我上了火车。车厢里潮潮的,好像很久没有透气了,和帕乔琪亚的破地下室一样。从外面看,火车看起来很大,没想到里面很窄小,一点儿也不舒适。像连在一起的杂物间,有一个铁门把手可以打开一个个小房间。现在我已经在火车上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即便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我想妈妈了,也许她已经回家去了,我心里感到一阵阵难过。托马西诺和玛丽跟在我后面,也上了火车。看他们的表情,肯定也在嘀咕:我们就这么走了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走。那几个姑娘还在念花名册,车厢里渐渐挤满了小孩。我们站起来,又坐下去,前前后后来回跑。有人闹着说饿了,有人又说渴了。这时,原本要剪我们的舌头,但后来为我们画了像的毛里奇奥同志走进车厢说:“安静点儿,安静点儿,都坐下,要坐很长时间火车呢。”可我们还是想怎样就怎样。后来他收起笑容。我想他准是觉得烦了,现在他要把所有东西都要回去,包括火车、鞋子和外套,我们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一切。帕乔琪亚说得对,我们什么都不配。座位都是木头的,我坐在那儿,脸贴着车厢脏兮兮的隔板。我闻到火车久不通风的霉味儿,还有木头座位的潮味,火车上的玻璃脏脏的,我想妈妈了,眼睛有点发酸。

突然托马西诺和玛丽喊我:“亚美利哥,亚美利!快来,快来,快看看!”

我站起来,看见其他小孩都把手伸到了窗户外面,去拉妈妈的手。我走到窗户边,想找个缝儿钻过去,托马西诺挪了挪身子,我也能看见我妈妈了。她站在人群里,个头显得更小了。尽管火车还没有开动,但妈妈看起来很远。老桑德拉站在妈妈身边,她也来送我了,尽管她今早得去参加一个亲戚的第三十天日安魂弥撒。

妈妈从窗户递给我一个小苹果,圆圆的、红彤彤的,是个皇冠苹果,我把它塞进了兜里。我想,这个苹果可真漂亮,我才舍不得吃呢。它像颗红心,跟我在圣赛维罗礼拜堂见到的一样。老桑德拉跟我说过,在这个礼拜堂里放着死人,有骨头,也有血有肉,连心脏都看得见。有一回,我和托马西诺偷偷地溜了进去看。他原本是不想来的,怕被“死人”抓走。但帕乔琪亚总说,我们不应该害怕死人,应该害怕活人。于是我和托马西诺点了根蜡烛,走进了黑洞洞的礼拜堂。我们刚进去就看见好多雕像,它们好像有血有肉,根本不像石头做的。我还看见一个耶稣像,他身上盖着床单正在睡觉,仿佛随时都会醒过来,床单也是石刻的,但很逼真。走在这些雕像中间,我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最后,我看见了那两具人骨架,它们站在那儿,就好像刚从肉里挖出来一样,脑瓜光秃秃的,还在笑,但没牙齿。它们的骨头上面缠着错综复杂的血管,有的是红色的,有的是黑色的。胸口正中央就是心脏,圆圆的、红彤彤的,像枚皇冠苹果。蜡烛从我手里滑落,四周陷入了黑暗,我们大喊“救命”,在礼拜堂里乱摸索,可根本没人回应我们。不知道怎么地,最后托马西诺找到了出口。托马西诺说得对:活人令人害怕,但死人也不是开玩笑的。当我们跑出来时,街上已经黑咕隆咚一片了,不过跟教堂里的黑暗比,那根本不算什么。从那以后,我时不时还会梦见圣赛维罗礼拜堂里的那两个骨架。

我看着窗外的妈妈,她整个人都缩在披肩里,也不说话,沉默是她擅长的。这时火车嘶叫起来,简直比长下巴老师尖叫声还要大,那是因为有一回,我们给老师的课本下藏了一只大蟑螂的尸体,她看到后大叫起来了。听到火车叫了,所有妈妈开始前后挥舞双臂了,我以为她们在给我们告别,但我想错了。

火车上的小朋友,包括托马西诺和玛丽,都把外套脱了,从窗户扔了出去,扔给了自己的妈妈。我问他们:“你们做什么呀?到了北方,我们会冻死的。”

托马西诺回答说:“这是早就说好了。离开的孩子要把外套脱下来,留给哥哥或弟弟。北方虽然很冷,但这里也暖和不到哪里去。”

“那我们怎么办?”我又问。

“那些共产党还会给我们一套衣服,他们有的是钱,买得起的。”玛丽回答说。她刚把外套扔了下去,她的鞋匠父亲就把外套给最小的弟弟穿上。

我不知道怎么办,要是我哥哥路易吉还活着,兴许会用得上,但他已经不在了。我想,妈妈也许可以把衣服改一改,做成一个厚实的外套自己穿。于是我也脱下外套,扔了出去,但苹果我留下了。妈妈接住半空中的外套,看了看我,我觉得她在微笑。

我听见几个姑娘在隔壁车厢的喊声。我探头去看,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站长来了,他前前后后地跑,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是应该暂缓出发,先把外套拿回来,还是让我们这些小鬼下车……毛里奇奥同志走过去跟他讲话,最后,他们决定加一节有火炉的车厢,好把火车里的温度升起来。

就这样,在几个年轻女士的叫喊声中,那些孩子的妈妈夹着外套溜掉了。我们在火车上大笑,站长举起了信号牌,火车终于开动了。起先,火车只是慢慢地往前爬,后来越跑越快。妈妈手臂交叉,抱着我的外套,像大轰炸那会儿她抱着我的样子。她在站台一角,变得越来越远了。 IXAVb6CLiyVejidGAoNEM6wTxIzYd3Ux6KjVeLY+jHBGPfx1Ukl3mz6ua4FPR57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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