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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女士们,女士们!请听我说:我是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住在圣露琪亚区的帕洛内托大街,我参加过‘那不勒斯四日’抗德战争。”

听到声音,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是玛达莱娜,她站在卖水果的小推车上,对着一个铁漏斗一样的东西喊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大。

“把德国人撵跑时,我们女人也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我们很多女性:母亲、女儿、妻子,无论老少都来到街上加入战斗。你们参加了,我也参加了。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是另一场战斗,我们面对的是最危险的敌人:饥饿和贫穷。如果你们奋起抗争,你们的孩子将会赢得胜利!”

那些妈妈都看了看自己的孩子。

“等孩子们回来,他们会长得更健壮,更漂亮,而你们也可以从辛苦的生活中缓一缓。当你们再次拥抱时,你们也会更健硕,更漂亮。我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一定会把孩子们带回来,还给你们。”

那些妈妈沉默了,孩子也都不说话了。

玛达莱娜从小推车上下来了,走到人群中间,所有小孩都拉着妈妈的衣服。她对着“铁漏斗”唱起了歌,她声音很好听,像音乐学院里飘出来的声音。以前我常常坐在音乐学院外面,等卡罗丽娜抱着小提琴出来。

“尽管我们是女人,但我们毫无畏惧,我们爱我们的孩子。出于对孩子的爱,尽管我们都是女人,但我们毫不畏惧,出于对孩子的爱,我们团结一致……” [1]

其他女士也跟着玛达莱娜唱了起来。那些孩子的妈妈起先都张着嘴,接着她们中有几个鼓足了勇气,也唱了起来,渐渐地,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这时候,帕乔琪亚率领的那帮女人,她们唱起了对国王的赞歌:“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国王万岁!欢乐的号角已经奏响。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号角奏响,歌声嘹亮……” [2] 她们人又少,唱得还有些走调。其他人的歌声越来越洪亮,越来越大声,到最后只听得见妈妈和孩子的歌声了。这是我头一回听到妈妈唱歌。帕乔琪亚不唱了,她闭着嘴,把牙龈藏了起来,她走在前面,把那帮人带走了。她从我旁边经过时说:“饥饿战胜了恐惧……”不过后面的话我就没听见了,因为她已经走远了。

玛达莱娜对着“铁漏斗”大喊,叫孩子们和妈妈说再见,走到那栋长长的楼房里去。她说,我们得先洗澡,再做体检。她还说,要是孩子们表现得好,就有巧克力吃呢。我拉紧了妈妈的手,转头看了看她。我看到她眼睛的颜色有些奇怪,和以前来巷子里找食物的德国大兵制服颜色很像。我张开双臂抱紧了妈妈,用尽全力把脸贴在她的肚子上。以前我和卡罗丽娜偷偷溜进剧院,去看音乐会彩排,我见过乐队指挥会这样张开双臂。我学着他的动作,抱着我妈妈。我的举动让她有些惊异,我妈妈不习惯拥抱,她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遍。妈妈的手有肥皂在水里化开的味道,不过持续时间太短了。

有个姑娘走到我身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亚美利哥·斯佩兰萨,和妈妈安东妮耶塔一样,都姓斯佩兰萨。那姑娘掏出别针,在我的衬衣上别了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和编号。然后她又给妈妈拿了一张相同的小卡片,妈妈接过来,塞到了怀里。妈妈总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那儿,比如零钱、手帕和驱魔的圣安东尼奥小画像。那块手帕是我外婆绣的,但她已经去世了,愿她安息!那里放的都是对她来说最珍贵的东西,现在又多了一张我的小卡片。等我离开以后,妈妈肯定会把卡片保存得好好的。

大家都拿到小卡片了。玛达莱娜举着那个“铁漏斗”,一会儿冲这边喊,一会儿冲那边喊,想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她的话:“女士们,女士们,先别走,再等等。排好队,让孩子站在前面,我们来拍张照吧。”

听到玛达莱娜的话,大家都很兴奋,把队形都打乱了,那可是费了很大劲儿才排好的。我看见有个妈妈在整理头发,有个太太在捏捏自己的脸蛋,好看起来更红润一些,还有些太太抿抿嘴,看起来像涂了口红,就像勒缇费洛大道橱窗里那些照片上的女人。我妈妈舔了舔自己的手,帮我理了理头发。她给我剃成光头以后,我的头发就长得有些乱,头上有很多发旋。这时玛达莱娜拿着一个牌子走了过来。“亚美利,上面写的什么?”妈妈问我。我看了看,有些字母我倒是认识,有些不认识。它们挤在一块儿,我就糊涂了,我还是更喜欢数字。我妈妈说:“那我把你送到学校去做什么,去暖板凳的吗?”

幸好这时玛达莱娜举起“铁漏斗”,把牌子上的字念了一遍。原来上面写的是:我们是南方孩子,北方人会帮助我们,这就是团结。我正想问“团结”是什么意思,一个小伙子过来了,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旧西装,让我们摆好姿势,要照相了。我妈妈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她刚好挤出一个笑容,可她想了想,又收回了笑容,露出一贯的表情来。恰好这个时候,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我们总算进了那栋长长的楼房里。所有小孩,包括那些平时很霸道的孩子,没了妈妈在身边,都显得更小了。有几个姑娘让我们排成三列,站在过道里等着。过道里黑黢黢的,托马西诺怕得要命,腿都在抖。比仓鼠淋了雨,变回耗子那回还抖得厉害。我挤到他身边站着,给他打气,和我们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个女孩子,短头发,瘦巴巴的,她叫玛丽。她住在皮佐法尔科内街,爸爸是鞋匠。之前,妈妈看我对鞋子很痴迷,就把我带到她爸爸那里去,问我可不可以在店里做学徒,好让我学门手艺。从那会儿起,我们就认识了。不过,当时鞋匠看都没看我们一眼,他伸手往柜台后面指了指。我看见有四个不同年龄的男孩在那儿,他们手里拿着鞋子、钉子和胶水。我听说,玛丽的妈妈去了另一个世界,愿她安息。玛丽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他爸爸想等她稍微长大了一点儿,就让她操持家务了,照顾几个兄弟。她爸爸让四个儿子当学徒学手艺,我就被排除在外了。

老桑德拉跟我说,玛达莱娜去找过玛丽的爸爸,跟他谈了去北方火车的事儿,但玛丽的爸爸只想把她送走,其他几个男孩子都得在店里帮忙。玛丽的爸爸还说,玛丽连面条都不会热,现在留在家里也没什么用。

玛丽站在队伍里,她脸色苍白,神思恍惚。“我不走!我不走!”她边哭边喊,“他们要砍掉我的手,把我丢到烤箱里!”

还有一些小朋友迫不及待地想出发。“我有沙眼,我有沙眼。”有几个喊了起来,就好像有这种病是一种优势。接着,其他小朋友也跟着嚷嚷:“沙眼,我们有沙眼。”他们肯定觉得,要是没有沙眼,就上不了火车。

我、托马西诺还有玛丽,我们仨靠在一块儿坐着。玛丽总闻来闻去,但实际上,不管是烤肉的味道,还是烧焦的糊味,压根儿就闻不到,也看不到一丁点儿烟。所以说,他们还不会把我们丢到烤箱里,至少现在不会。几个姑娘来来回回,她们跟一个小伙子讲话。那个小伙子个头高高的,手里拿了一本花名册,时不时用铅笔在上面写些什么。玛达莱娜叫他“毛里奇奥同志”,而他称对方为“玛达莱娜同志”,他俩可真像一起上学的同学。毛里奇奥同志在队伍旁边走来走去,他听大家说话,回答每个人的问题。等他走到我们跟前时,他盯着我们看,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呢?”

我们都没答话,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喂,我在跟你们说话呢,你们没有舌头吗?还是给他们剪掉啦?”“现在还没剪掉。”托马西诺吓得要死,他说。“为什么要剪掉我们的舌头呀?”玛丽问,“原来帕乔琪亚说得对!”

毛里奇奥同志大笑了起来,摸了摸我们的头说:“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们仨互相瞟了一眼,把舌头伸了出来。“在我看来,可能要给你们剪短一点哦,舌头太长了……”

玛丽哧溜一下把舌头缩了回去,双手交叉,挡在了嘴巴前面。“不过呢,我们有规定的,是不能……”毛里奇奥同志翻了翻手上的本子,“你们瞧?这上面写着呢,识字了吗?还没有啊?那太遗憾了,要是你们识字的话,就可以自己读了。儿童救助委员会第一百零三条:禁止剪掉小朋友的舌头……”说完他又笑了。他把本子转过来给我们看,其实那一页什么都没写。“毛里奇奥同志喜欢开玩笑!”托马西诺说,他现在没那么害怕了。

“没错!”毛里奇奥同志说,“还有件事儿,我也很喜欢……你们别动,给我五分钟……”

他拿着铅笔在白纸上画了起来。他一会儿看看我们,一会儿在纸上画几笔。有时候,他也停下来好好打量我们一番,接着又继续画。等画完了,他把纸撕了下来,拿给我们看。我们目瞪口呆:白纸上画着我们的脸,简直一模一样。毛里奇奥同志把那幅画交给了托马西诺,托马西诺把它揣到裤兜里了。

有两个姑娘从走廊尽头过来了,她们穿着围裙,戴着手套,叫我们把衣服脱了。我们仨一听,哭了起来。托马西诺怕他那双破了洞的旧鞋子被偷走,那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玛丽是因为不好意思,她不愿意在大家面前把衣服脱光。而我呢,是因为只有一只袜子是好的,另外一只打满了补丁,我也不好意思让人看到。我走到一个姑娘跟前说,我不想脱衣服,我觉得好冷。我还说,我的两个朋友也觉得冷。

这时玛达莱娜也来了。“那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呀?”她说,“这个游戏你们肯定没玩儿过。要玩儿这个游戏的话,就得先把衣服脱掉。做完了游戏,我们会发新衣服,又漂亮又暖和。”“有新鞋子吗?”我问。“每个人都有新鞋子!”玛达莱娜把头发拨到了耳根后面,说道。我们慢慢把衣服脱了,跟着玛达莱娜走到一个房间里,天花板上装了好多管子,都在洒水。就好像下雨了一样,不过水是热的。我站在管子下面,让水落在我身上,我怕自己被淹死,赶紧闭上了眼睛。玛达莱娜凑过来,用海绵往我身上抹了好多泡泡,香香的。她给我洗了头,洗了胳膊,洗了腿和脚丫子。香皂在身上滑来滑去,好像有人在抚摸我。妈妈从来都不抚摸我。我睁开眼睛,看见托马西诺就在我旁边,他在向我滋水,玛丽站在一摊脏水上,直跺脚。

玛达莱娜给他俩也抹了香皂,用水冲得干干净净的。洗完澡以后,玛达莱娜又拿来白色的粗布浴巾,把我们裹了起来。她叫我们和其他洗干净的小朋友一起坐在椅子上等着。不一会儿,又来了个女共产党员,她提着篮子,里面全是面包。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面包,然后说,医生要来看我们了,这是他送来的。我从来没看过医生,当然我也不想看,不过我还是把面包吃了。我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浓浓的香皂味钻进了鼻子。


[1] 意大利社会主义歌曲《联盟》( La Lega )中的歌词。

[2] 意大利语歌曲《皇家征程》( Marcia Reale )中的歌词,由朱塞佩·卡佩蒂(Giuseppe Gabetti)作词作曲。 ocVNWsA62fDVqSFPfq79UgRaeFpev5QEluSpB5psXPRqGVccOufkbVOsU1kFDJ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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