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4

天气突然变坏了。雨季到了,天气变冷,妈妈不让我出去捡破烂了。虽然她再没有给我买过油煎披萨饼,但有一回,她给我做了热那亚肉酱面,那天可把我高兴坏了。修女也不来胡同里了,大家对火车的事儿已经厌倦,也没人提了。

不出去捡破烂,我没东西拿给妈妈去换钱,日子不好过。我和托马西诺合伙做起了生意,还算不错。刚开始,托马西诺根本不愿意,他一方面觉得这买卖有些恶心,一方面怕被妈妈发现,可能要挨罚,没准要被送上火车。但我跟他说:“连‘大铁头’都能用垃圾堆里的破烂挣钱,为什么我们不行?我们是傻瓜不成?”就这样,我们的“耗子生意”开始了。我们各自分工:我负责抓耗子,托马西诺负责上颜料。我们在市场上支起一个小摊,那里有人卖鹦鹉和金翅雀。我们把耗子涂成了仓鼠的颜色,当成仓鼠卖。我是怎么想到这一点的呢?之前有个美国军官,他养了好多仓鼠,卖给贵妇人赚钱,但那些贵妇人现在没那么有钱了。她们会用仓鼠毛做围脖,既节约,又好看。我的点子就是从这儿来的。我把抓来的耗子剪去尾巴,拿给托马西诺。然后,他用鞋漆把耗子全身上下都涂成白色或栗色,结果,我们的耗子看起来和那个美国军官卖的仓鼠一模一样。起先生意挺好的,我们有一些固定客户,要不是坏天气捣鬼,下了场雨,我和托马西诺可能已经成了有钱人了。“亚美利!”那天早上托马西诺跟我说,“要是我们找到了钱,你就不用去共产党那儿了!”“有什么关系呢,”我回答说,“就当是出去旅游嘛。”“对啊,穷鬼的旅游。你知道,我妈妈明年夏天带我去哪儿吗?她要带我去伊斯基亚岛……”这时,天色阴沉,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都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说:“托马西诺,下次你还要扯这么大一个谎,一定先准备好伞。”

我们跑到屋檐下躲雨,但小摊和耗子都被淋湿了。我们没来得及跑过去收拾,鞋漆就掉色了,“仓鼠”也都变回了耗子。那些站在笼子旁边的贵妇人尖叫起来:“啊!真恶心,有病菌!”

那些夫人的丈夫围了过来,要打我们,我们无路可逃。但幸运的是,“大铁头”来了,他揪住我俩的衣领,命令说:“赶紧把那些恶心玩意儿弄走。我一会儿再跟你们算账。”

我原本以为他要好好收拾我一顿,但他对耗子的事儿只字不提。后来有一天,“大铁头”来我家和妈妈干活了,进门前,他招呼我过去讲两句话。他吸了口烟,对我说:“你们的想法挺不错的,但你们应该在有顶棚的地方卖。”他大笑起来,从嘴里冒出来的烟圈都飘散在空中。“你要是想做生意,就应该跟我上市场去,我可以教你……”说完,他的手放在了我脸颊上,我搞不清楚他是拍了一下,还是抚摸了一下,然后他就走了。

我确实想过到“大铁头”那儿去,纯粹是为了学怎么做买卖。但过了几天,警察把“大铁头”带走了。我想,也许是那几包咖啡惹的祸。好在胡同里的人都不谈论“耗子生意”了,他们全在议论“大铁头”被捕这件事儿。现在我倒要看看他还会不会说:他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男人!

妈妈得知“大铁头”被抓以后,把床底下所有东西都藏了起来。好几天,只要听见门外有声响,她就用手捂着脸,好像要让自己消失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压根就没人来我们家搜查,大家也就把这件事忘了。胡同里的人总是七嘴八舌,但讲过的话,很快就忘了。可妈妈不一样,她话虽然很少,但从来什么都不会忘。

一天清早,太阳还没出来呢,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妈妈就把我从床上喊了起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是看她穿上了一身好衣服,对着镜子梳头。她让我穿上了一身不太旧的衣服,对我说:“我们走吧,不然要迟到了。”我马上就明白了。

我们出发了,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这时下起了雨。我在泥水里踏来踏去,边走边玩,妈妈照着我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可鞋子已经打湿了,路还很长。我四处张望着,玩起了给鞋子打分的游戏,我数了几分,但我不太开心,我也想用手捂住脸,让自己消失一会儿。我看见有很多妈妈都领着孩子走在路上,有些小朋友的爸爸也跟来了,但一脸不乐意的样子。其中一个爸爸,在纸上写满了注意事项,比如他儿子要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每周要大号几次,另外他儿子晚上会尿床,所以得在床单下垫块油布。那个爸爸拿着那个单子,想把上面的注意事项全念一遍,儿子简直要羞死了。等念完了,那个爸爸把纸对折了两回,塞进了儿子的衬衣口袋里。不过,他又琢磨了一阵子,又把那张纸拿出来,在上面添了几句感谢的话,感谢招待他儿子的新家庭。他还说,感谢上帝,他们其实没必要送孩子走,但孩子坚持要去北方,他们决定满足孩子的愿望。

那些妈妈倒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她们有的牵了两三个孩子,有的甚至牵了四个。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我没来得及认识我哥路易吉,也没来得及认识我父亲,我生得太晚了,什么都没赶上。但这样也好,爸爸就不会觉得送我上火车是一件羞耻的事儿。

我们来到一栋很长很长的楼房前,妈妈说,这是贫民收容所。“怎么会呢?他们不是说要带我去北方过好日子吗?为什么要到收容所来呀?在这儿我会过得更糟的!难道留在胡同里不好吗?”我问。妈妈回答说,在去北方之前,要到这儿来检查孩子是不是健康,有没有生病了,有没有传染病……

妈妈又说:“他们会给你穿上厚衣服、外套和鞋子,北方可不像我们这儿,那里已经是冬天了!”

“是崭新的鞋子吗?”我问。“要么就是全新的,要么就是别人穿过的,但完好无缺的鞋子。”妈妈说。“两分!”我大喊一声。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就要离开,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乐了起来。

长长的楼房外面,已经有好多人了。小孩子紧紧挨着妈妈,什么年龄段的都有:包括很小很小的孩子,和我一般大小的,还有稍微大一点儿的,而我属于不大不小的。楼房的大门口站了一位女士,但不是玛达莱娜,也不是送我们大米的阔太太。她说,我们得排好队,这样才能核对信息,在衣服上缝个编号,方便区分,不然等回来时就搞乱了,妈妈就再也找不到我们了。我只有我妈妈,我才不想被别人替换,我紧紧拉住了妈妈的挎包。我说,那些新鞋子说到底也没什么用,不如我们回家吧。妈妈假装没听见,她可能根本就没在听我讲话。我心里难过得不得了,我想,也许我应该继续装傻学哑巴,这样我就不用离开了。

我把头偏向一边,不想让妈妈看见我哭了,但眼前的情景差点让我笑出来。我看到了托马西诺,他在我身后两排的位置。“托马西!”我大声喊他,“你在等去伊斯基亚的火车吗?”他慌得要命,脸色苍白地望着我。他妈妈也需要人救济了!帕乔琪亚跟我说过,阿尔米达太太一开始很有钱,她先住在勒缇费洛大道,家里还有佣人。她给城里的阔太太做衣服,后来有了点儿名气。她丈夫乔亚奇诺·萨博里托先生几乎就要买上汽车了。但老桑德拉说,说实话,阿尔米达太太是靠给法西斯当哈巴狗才发的家。法西斯垮台以后,一切变回了原样,她重新做上了布匹买卖。而她那个曾小有脸面的丈夫,被警察抓去问话了。每个人都在等着她丈夫被判决:判刑,蹲监狱。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老桑德拉说,那算得上大赦了。那就像有一回妈妈发现我把汤碗打碎了,那是过世的外婆菲罗美娜留给她的(愿外婆安息,保佑我们)。妈妈对我说:“马上从眼前消失,不然看我不打死你。”我溜到老桑德拉家里,两天都没敢出来见她。后来,阿尔米达太太的法西斯丈夫被放回来,但谁都不和他讲话了。现在他们住我家旁边的一个胡同里,在一栋楼的底层做布匹生意呢。

阿尔米达太太还在勒缇费洛大道做裁缝时,托马西诺总有新鞋穿(一颗星)。不过,等他妈妈搬回胡同,继续做布匹买卖以后,他就总穿着以前的鞋子,到如今,那些鞋子已经有些破旧了(一分)。

我看见托马西诺排在我们后面,妈妈捏了捏我的手,提醒我别忘了先前说的话。我紧紧拉着妈妈的手,转头冲托马西诺挤了挤眼睛。实际上我在捡破烂时,托马西诺有时候也跟我在一起。阿尔米达太太不太高兴,她说,她儿子不能和更落魄的人一起玩儿,要和有钱人玩儿。我妈妈听到这话以后,让我保证再也不和托马西诺玩儿了,因为他是暴发户的儿子,后来落魄了,加上老桑德拉说的,他们还是法西斯。我向妈妈做了保证,托马西诺也向他妈妈保证,我们不再见面。但每天下午我们还是会碰头,只不过是偷偷见面。

别的小孩也陆陆续续来了:有走路来的,有的是坐公共汽车来的,那是电车公司专门提供的,旁边一位太太是这么说的。有的甚至是坐军队的吉普车来的,车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横幅,坐的却不是士兵,而是好多小朋友。他们都在挥手,让我觉得仿佛看见民歌节的庆典马车。我问妈妈,我能不能也到吉普车上去坐坐。她说,我得好好跟在她后面,免得走丢了,要是我真想走丢的话,最好在他们给我的衣服缝上编号之后走丢。人越来越多了,门口的姑娘叫我们排好队,但队伍像小贩手里的大鳗鱼,扭来扭去的。

人群闹哄哄的,有个金发女孩子,刚才一直跟妈妈吵吵闹闹,嚷着要上火车,现在却改了主意,哭着不想走了。还有个男孩子是陪弟弟来的,戴着一顶褐色的帽子,比我稍微大一点儿。他边哭边说,弟弟去玩儿了,自己却被丢在这儿,太不公平了。妈妈噼里啪啦一阵打,但都无济于事:那些孩子还是号哭不停,妈妈丝毫没有办法。最后一位年轻女士过来,她把金发女孩的名字划掉了,添上了戴着褐色帽子的男孩的名字,大家都满意。那个妈妈拉着女儿往回走,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这时,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好些女人一窝蜂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帕乔琪亚。她张开手臂,声嘶力竭地喊话,帕乔琪亚把国王翁贝尔托像用别针挂在胸口。我记得第一次看见这个画像是在她家里。我问她:“这个留胡子的帅小伙儿是谁呀?你的未婚夫吗?”她一听,气得差点儿踹我几脚,好像我冒犯了她的未婚夫。不过,她未婚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牺牲了,愿他安息。帕乔琪亚从来没有背叛过她的未婚夫,连想也没有想过。她在胸前画了三个十字,把指头放在嘴唇上,把吻抛向了空中。她说,这个留胡子的年轻小伙儿是最后一任国王翁贝尔托,实际上,当上国王之前,他的国王生涯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有些人想要实行共和,他们不择手段,在选举时作弊了,他才没有当成国王。帕乔琪亚还说,她拥护君主制,但共产党把一切都颠倒了,现在什么都一团糟,没有规矩。她觉得我父亲也是“该死的赤党”,所以才逃到了美国!我想,可能确实如此,我妈妈的头发是黑的,但我的头发是红色的,应该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我也是“赤党”。从那以后,每次有人想嘲弄我,叫我“小赤佬”,我再也不生气了。

帕乔琪亚胸前挂着画像,后面跟着一群没有带孩子的妇女。她们对着那些带了孩子的妈妈喊话。“不要卖掉自己的孩子!”帕乔琪亚大声喊道,“你们听到的都是空话,实际上,孩子们会被运到西伯利亚,只要他们没被冻死,就得做苦力。”

年龄最小的孩子哭了起来,他们闹着,不想去了,大一点儿的,干脆闹着要马上离开。场面像极了圣杰纳罗的节日庆典,只不过没有圣迹剧罢了 。帕乔琪亚不停拍打自己的胸脯,但我觉得,她像在扇胸口那个小胡子国王的耳光。如果老桑德拉在这儿,肯定和她针锋相对,和她吵起来了,可惜老桑德拉没有来。帕乔琪亚继续喊道:“别让孩子离开,否则他们再也回不来了!难道你们没听说,那些法西斯在铁路上埋了很多炸药,要把火车炸掉?拉紧他们吧,抱紧你们的孩子,像大轰炸那会儿一样,保护你们的孩子!能保护他们的只有你们,还有掌控命运的天主。”

我记得大轰炸,我记得警报声和人们的叫喊声。妈妈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跑,到了避难所,她一直紧紧抱着我。大轰炸的时候,我幸福得不得了。

那些妈妈领着孩子,排成一队,但帕乔琪亚带着那帮没孩子的女人,从队伍中间穿了过去,把队冲散了。这时,从那栋很长的楼房里出来了几个女士,她们来安抚大家的情绪。“大家别走,不要剥夺孩子们的机会。想想吧,冬天就要来了,寒冷、沙眼病,还有潮湿的房子……”她们走到大家身旁,给每个小朋友发了一个用锡纸包好的薄片。“我们也是妈妈,也有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会在温暖的地方度过一整个冬天,他们有吃的,有人照顾。博洛尼亚、摩德纳和里米尼的那些家庭已经在等他们了,会把他们领回家去。他们回来时会更漂亮,更健壮。他们一日三餐,会有早餐、午餐和晚餐。”一个女士走到我跟前,也给了我一块。我剥开看了看,发现里面是块薄薄的、深褐色的东西。那女士跟我说:“小帅哥,快吃吧,这是巧克力!”我做出很懂事的样子说:“嗯,嗯,我听说过……”

“安东妮耶塔太太,连您也要把孩子卖掉吗?”帕乔琪亚这时正好对我们说。她把手搭在画像上,那张小胡子的画像已经皱巴巴的了,可能因为她拍打得太久了吧。“您这样做,真让我不敢相信!您完全没必要……也许是因为‘大铁头’被带走了?只要您开口,我也会请您喝一杯咖啡啊!”

妈妈脸色一沉,看了看我,想搞明白是不是我把咖啡的事儿传出去的。“帕乔琪亚太太,”妈妈回答说,“我一辈子都没求过任何人,别人给了我什么,我总会还回去的。无以回报时,我是坚决不会拿别人东西的。我丈夫出门闯荡,去淘金了,他会回来的……这些您都知道,我没必要说什么。”

“淘什么金啊,安东妮耶塔太太,算了吧……没有 了!”

帕乔琪亚说出“尊严”这两个字时,为了避免看到她的褐色牙龈,还有从缺了牙的洞口喷出来的口水,我把眼睛闭了起来。妈妈没答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赶紧睁开了眼睛。要是有人取笑妈妈,她才会沉默,这是她最不擅长应付的事儿。我掰下最后一块儿巧克力,把锡纸搓成小球,放进了兜里。前天,我在勒缇费洛大道捡到了一个小锡兵,这锡纸可以当他的炮弹。我替妈妈答话了,我说:“帕乔太太,无论他在哪儿,我毕竟有个父亲。但您的孩子在哪儿?”

帕乔琪亚把手按在胸口上,抚摸了一下胸口的画像。那个可怜的小胡子青年,现在已经皱巴巴的了。

“没有,是不是?您只剩下国王翁贝尔托的画像了吧?”

帕乔琪亚气坏了,褐色牙龈都在抖。

“太遗憾了!不然最后一块儿巧克力,我还想送给您的孩子呢。”

说完,我把巧克力扔进了嘴里。 WYTR7L+sJLISowqFCs/UxrCSza9hC1UmD25CfzMFirXC17ZoyrPWSWdMmdfSxaOl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