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她带我拐进了西班牙区的巷子。她走得很快,每走一步我都要用两步才能赶上。我打量着每个人的鞋子,心里在打分:如果没有破洞,就得一分;如果有破洞,就扣一分;要是没穿鞋子,就给零分;要是穿了新鞋子,就打一颗星。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鞋子,脚上穿的全是别人剩下的,总是不合脚。妈妈说我走路歪歪扭扭,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脚上穿的鞋子都是别人穿过的,都被别人的脚拓出了形状,别人的习惯、走过的路、玩过的游戏也都和我不一样。鞋子到我脚上,它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怎么走路,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儿,它们得慢慢适应。可我的脚丫长得很快,鞋子没多久就会变小,一切就要从头来过,我得重新再去捡一双鞋子。
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哪里。妈妈说这是为了我好,但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有一次我头上长了虱子,她说是为了我好,给我剃了个大光头。不过,幸亏我的朋友托马西诺也是同样的遭遇,他也被剃成了“光葫芦”,这都是为了他好。结果胡同里的人都笑话我俩,说我们的脑瓜像“丰塔内拉”公墓走出来的骷髅头。其实,刚开始托马西诺不是我的朋友。有一回,我在集市广场上,看见他从水果贩的小推车上偷了一个苹果。我觉得我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因为妈妈说,我们确实很穷,但我们不是小偷,否则真是没骨气。托马西诺看见我以后,也给我偷了一个,顿时我两眼放光,因为我肚子太饿了,况且这苹果又不是我偷的,是托马西诺送我的,我接过苹果,吃了个精光。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苹果朋友。
妈妈走在路中间,也不低头看看路。我盯着别人的鞋子,一边走一边打分,好把担忧抛在脑后。我掰着手指从一数到了十,然后从头开始。我心里想:如果我能数到十个十,那准会有好事发生。可能我数学不太好,也许出于这个原因,到现在好事还没发生到我身上。我很喜欢数字,但不喜欢字母:那些字母只有单独出现时,我才认识;它们混在一起,拼成不同的单词以后,我就糊涂了。妈妈说,我长大了绝不能像她一样,于是她就把我送去上学了。可在学校里,我感觉很难受,我不爱上学,小小的教室总有一股脚丫子味,同学又常常大喊大叫,弄得我每次回家时脑瓜都疼。不只如此,我还要坐在桌子前安安静静地待一整天,一笔一画写那些字母。我们老师的下巴好长,她说话时嘴里总像是含了一颗糖。只要我们笑她,她准照我们的后脑勺啪地打一巴掌。在五天时间里,我就被拍了十下。我掰着手指头数数,就像给鞋子打分,数到了十,但什么好事也没发生,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妈妈不乐意了,说我好歹得干点儿活,于是她打发我去捡破烂。刚开始我还挺高兴的,因为整天都可以在外面晃悠。我挨家挨户讨些破布破衣服,或在垃圾堆里翻一翻,把拾掇来的东西带到市场上,交给一个叫“大铁头”的男人。但没几天我就累坏了,开始想念拍我后脑勺的长下巴老师了。
妈妈站在一栋灰红相间的楼房前,这栋房子窗户很大,她说:“就是这儿。”我以为是所新学校,比之前那所漂亮多了,楼里安安静静的,也没脚臭味儿。我们爬上三楼,坐在走廊里的木长椅上等着。一直等到房间里的人喊了一声“下一个”。我们看周围没人站起来,妈妈才明白是在喊我们,于是我们走了进去。
妈妈叫安东妮耶塔·斯佩兰萨,房间里有个女士在等我们。她拿着一张纸,在上面圈出一个名字说:“就剩一家了。”我一听,心想这下好了,现在妈妈要转身带我回家了,然而妈妈并没带我走。
“老师,您也打人后脑勺吗?”为了安全起见,我一边问她,一边抬起两条胳膊,赶忙护住了脑瓜。她笑了,把手伸过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我的脸蛋,但没有很用力。她说:“你们坐吧。”于是我们坐在了她对面的两张椅子上。
这个年轻女士跟我们老师的确不太一样,她下巴不长,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牙齿又白又整齐。她剪了短发,像男人一样穿着长裤。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她说,她叫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说我妈妈也许还记得她,她为了我们的自由,与纳粹作过斗争。妈妈点点头,但很明显她之前绝没听过“玛达莱娜·克里斯库洛”这个名字。那个女士又说,那时德国人想把萨尼塔区的桥炸掉,是她保住了那座桥,为此政府还给她颁发了一本证书和一枚铜制奖章。但我觉得,给她发一双新鞋也许会更好些,因为她现在穿的鞋子只有一只是好的,另一只却有破洞(零分)。她接着说,我们来找她是对的,很多人都不好意思。她和其他同志不得不挨家挨户敲门,去说服那些小孩的妈妈,告诉她们,这对她们和孩子都是件好事。她还说,她吃了许多闭门羹,也听到了许多难听话。这一点儿我倒是相信,因为我有时候上门去讨些破布,那些人也会朝我说许多难听话。不过她最后说,也有许多好人相信他们,比如我妈妈安东妮耶塔就是个有魄力的女人,正在为儿子送上一份礼物。其实,除了一个装着我所有宝贝的老缝纫盒,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礼物。
妈妈不善言谈,她等着玛达莱娜把话讲完。玛达莱娜说,得给孩子一个机会。但我觉得,她要是给我面包、水果糖和鲜奶酪,我会更开心一点儿。有一次,我和托马西诺(穿的旧鞋子:扣一分)溜进了美国人举办的节日宴会,吃到过鲜奶酪。
妈妈还是不讲话。玛达莱娜说,他们专门安排了几趟火车,好把这些孩子送到北方去。这时我妈妈开口了:“您确定吗?您瞧瞧这孩子,他太调皮,太费事儿了,简直就是上帝对我的惩罚!”玛达莱娜说,坐火车的不止我一个,会有好多小朋友跟我一起。“原来这儿不是学校啊!”我恍然大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妈妈没笑,她只是说:“要是我还有别的法子,我就不会来这儿了,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您看着办吧。”
我们离开时,妈妈依旧走在前面,但步子比之前要慢了许多。我们路过一个卖披萨的小摊,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拽着妈妈的衣服,吵着要吃,哭个不停,直到她扇我一巴掌。她停下了脚步,对摊位上的小伙子说:“来一块儿蔬菜鲜奶酪的,只要一块。”
可我这次什么也没要,我想:这大早上的,妈妈主动给我买油煎披萨饼,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那个小伙子包起一块儿比我脸蛋还大的披萨,金灿灿的,像太阳一样。我两只手都伸了出去,生怕它掉地上。披萨饼热乎乎的,我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香喷喷的热气一下钻进了我的鼻子和嘴巴。妈妈弯下腰,盯着我说:“你也听见了,现在你长大了,马上就要八岁了,我们的状况你也很清楚。”
妈妈用手背帮我把脸上的油擦掉了,她说:“让我也尝尝吧。”她轻轻掰了一小块儿。她直起身来,带着我朝家走去。我什么也没问,只是跟着她走。妈妈走在前面,我紧紧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