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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耶甫斯基不爱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这主要表现在凡是她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在他看来都像是作假,或者近似作假。凡是他在书报上读到过的斥责女人和爱情的言论,在他看来都好像能够最恰当不过地应用到他身上、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身上以及她丈夫身上。等他回到家里,她已经穿好衣服,梳好头发,正坐在窗前,带着专心的神情喝咖啡,翻一本厚杂志。他心里就想:喝咖啡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犯不上因此做出专心的脸色,而且她也不必浪费时间梳出时髦的发型,因为这儿没有人喜欢这种发型,这是白费心思。在那本杂志上,他也看出了虚伪。他心想,她穿衣服和梳头发都是要显得漂亮,看杂志是要显得聪明。

“我今天去洗个澡,好吗?”她问。

“那有什么关系?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看总不会因此发生地震吧。……”

“不,我问这句话,是因为怕大夫会生气。”

“那就去问大夫好了。我又不是大夫。”

这一回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惹得拉耶甫斯基最不喜欢的,是她那裸露的白脖子和脑后卷起来的一绺头发。他想起,安娜·卡列尼娜 在不爱她丈夫的时候,最不喜欢他的耳朵,就暗自想道:“这是多么真实!多么真实啊!”他感到浑身乏力,脑子里空荡荡,就走到书房里,在长沙发上躺下,拿手绢盖上脸,免得苍蝇来打搅他。那些纠缠在同一个问题上的思想,软弱无力,却源源不断在他的脑子里铺展开来,好比秋天阴雨的傍晚出现的一长串车队。于是他陷进一种睡意蒙眬的抑郁状态里去了。他觉得他对不起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也对不起她的丈夫,觉得她丈夫去世就是由他造成的。他觉得对不起他自己的生活,因为他把它毁掉了。他觉得也对不起那个充满崇高的思想、知识和劳动的世界,在他的心目中,那个美妙的世界是可能有的,存在的,然而不是在这儿,这儿只有饥饿的土耳其人和懒散的阿布哈兹人在海岸上徘徊,而是在那边,在北方,那儿有歌剧,有戏院,有报纸,有种种脑力劳动。要做正直、聪明、高尚、纯洁的人,就只能到那边去,而不能待在此地。他责难自己在生活里缺乏理想和指导思想,然而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他现在却了解得模模糊糊。两年前他爱上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觉得只要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结合,跟她一起到高加索来,他就会摆脱生活的庸俗和空虚而得救;如今他却相信,只要他丢开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动身到彼得堡去,他所需要的一切就会到手了。

“跑掉吧!”他嘟哝着,坐起来,咬着手指甲,“跑掉吧!”

他想象着他怎样坐上轮船,后来吃早饭,喝清凉的啤酒,在甲板上跟太太们谈天,然后在塞瓦斯托波尔坐上火车,再往前走。万岁啊,自由!火车站一个个地闪过去,空气越来越寒冷刺骨,然后出现了桦树和枞树,接着是库尔斯克、莫斯科。……火车站上的饮食部里有白菜汤,有羊肉粥,有鲟鱼肉,有啤酒,一句话,再也不会有亚细亚的不文明,全是俄罗斯气派,真正的俄罗斯气派。火车上的乘客们讲起生意和新的歌女,议论法国和俄国之间的亲善关系。到处都可以使人感到活跃的、文化的、智力的、蓬勃的生活。……快点吧,快点吧!最后总算出现了涅瓦大街、大莫尔斯卡亚街 ,接着是以前他在大学生时代住过的柯温斯基巷,然后是可爱的灰色天空、毛毛细雨、淋湿的街头马车。……

“伊凡·安德烈伊奇!”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叫他,“您在家吗?”

“我在这儿!”拉耶甫斯基回答说,“您有什么事?”

“公文!”

拉耶甫斯基懒洋洋地站起来,觉得脑袋发晕。他打着哈欠,趿着便鞋,走进隔壁房间。那儿,在临街的敞开的窗口外面,站着他的年轻的同事,窗台上摊开一些政府的公文。

“我马上就来,亲爱的。”拉耶甫斯基温和地说,走出去找墨水瓶。等他回到窗口来,他没看公文就在上面签了字,说:“天真热啊!”

“是的。您今天来吗?”

“大概不去了。……我有点不舒服。亲爱的,请您告诉谢希科甫斯基,就说吃过饭我去找他。”

文官走了。拉耶甫斯基又在他房间里长沙发上躺下,开始思索:

“那么,我得估量一切情况,仔细考虑一下才对。我离开此地以前,先得还清债务。我欠下将近两千卢布。我身边却没有钱。……当然,这并不要紧。眼前我设法还掉一部分,另一部分以后我从彼得堡寄来就是。关键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问题。……首先得明确我们的关系。……是啊。”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是不是最好去找萨莫依连科商量一下呢?

“去倒也不妨去,”他想,“不过去一趟到底有什么好处呢?我又会对他讲闺房,讲女人,讲正直或者不正直,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眼前,既然得赶快拯救我的生活,既然我在这种该死的不自由状态里透不过气来,会把自己活活折磨死;那么,见他的鬼,何必还要谈什么正直或者不正直呢?……现在总应该明白,再继续过我这样的生活,简直卑鄙和残酷,跟这件事情相比,其他一切事情都渺小而不足道了。跑掉吧!”他嘟哝说,坐起来,“跑掉吧!”

海岸一片荒凉,炎热无法消解,烟雾迷蒙的淡紫色山峦单调乏味,老是一个样子,静寂无声,冷冷清清,这些都使他满心苦闷,仿佛催他入睡,耗掉他的精力似的。也许他很聪明,有才气,非常正直;要不是大海和山脉四面八方把他圈住,或许他会成为出色的地方自治会活动家,国家要人,演说家,政论家,建功立业的人吧。谁知道呢?既是这样,那么,如果一个有才能而且有用处的人,例如音乐家或者画家,为了逃出牢笼而挖破墙壁和欺骗看守,外人大谈这样做正直不正直,这岂不是愚蠢吗?一个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正直的。

下午两点钟,拉耶甫斯基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坐下来吃午饭。厨娘给他们端来大米番茄汤,拉耶甫斯基就说:

“每天老是这个汤。为什么不做白菜汤呢?”

“没有白菜。”

“奇怪。萨莫依连科家里做白菜汤,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家里做白菜汤,唯独我,却不知什么缘故得喝这种发甜的泔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亲爱的。”

如同大多数夫妇经常发生的情况一样,起初,拉耶甫斯基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之间没有一顿饭不发生一点小口角,闹一场,可是自从拉耶甫斯基断定已经不爱她以后,他倒极力在各方面向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让步,对她讲话又温和又客气,赔着笑脸,称呼她“亲爱的”。

“这种汤的味道跟甘草差不多,”他微笑着说,极力控制自己,装得挺和气,可是又忍不住说道,“我们家里没有人管家务。……既然你总是有病,或者忙着看书,那么,也罢,我自己下厨房就是。”

换了在先前,她就会回答他说:“你就下厨房好了”,或者“我看得出来,你是要叫我做厨娘”,然而现在她光是胆怯地瞧他一眼,涨红了脸。

“那么,你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他亲切地问。

“今天没什么。还好,只是有点虚弱罢了。”

“应当保重身体才是,亲爱的。我十分为你担心。”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得了一种什么病。萨莫依连科说她得的是间歇热,给她吃奎宁。可是另一个大夫乌斯契莫维奇却认为她得的是妇女病,吩咐她用热压布治疗,这个大夫是个又高又瘦、性情孤僻的人,白天坐在家里,傍晚在堤岸上慢腾腾地散步,倒背着手,手杖压在背脊上,常常咳嗽。从前拉耶甫斯基爱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时候,她的病总是在他心里引起怜悯和担忧;可是现在他觉得,连她害病也在作假。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发过间歇热后她那张睡意蒙眬的黄脸,那种没有精神的目光,那种不断的哈欠,她在发病的时候躺在方格毛毯底下与其说像女人不如说像男孩的那种样子,她房间里那种闷热难闻的气味,依他看来,都破坏幻想,成为爱情和婚姻的障碍。

第二道菜,他吃的是熟鸡蛋加菠菜,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是病人,吃的是牛奶果子羹。她带着专心的神情先用匙子搅一下果子羹,然后懒洋洋地吃果子,喝牛奶,他听着她的吞咽声,心里生出难以忍受的憎恶感,害得他的头皮都发痒了。他承认这种感情哪怕用来对待狗都要算是侮辱,然而他气恼的却不是他自己,而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因为她居然在他心里引起了这样的感情。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有的时候男人会杀死情妇。他自己当然不会杀人,不过如果他现在有机会做陪审员,那他就会主张将凶手无罪开释。

谢谢 ,亲爱的。”他吃完饭后说,吻一下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额头。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来来回回走了五分钟光景,斜起眼睛看他那双靴子,然后在长沙发上坐下,嘟哝说:

“跑掉吧,跑掉吧!明确了关系就跑掉吧!”

他在长沙发上躺下来,又想起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丈夫去世也许真是由他造成的。

“责难某人爱上或者不再爱某个人,那是愚蠢的,”他躺在那儿说服自己,同时伸出脚去穿上靴子,“爱和恨不受我们的支配。讲到她的丈夫,我也许是造成他死亡的间接原因之一,不过话得说回来,我爱上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爱上我,这也该怪我吗?”

随后他站起来,找到他的制帽,就动身到他的同事谢希科甫斯基家去,文官们每天都聚在他的家里玩“文特” ,喝凉啤酒。

“我这种犹疑不决很像哈姆雷特,”拉耶甫斯基在路上暗想,“莎士比亚观察得多么真实!嘿,多么真实啊!” g1h949nDDa6//8fFf3NYFP6gIaVeouDzMNJF7rJRidA2x+y3Qiily8Tj/ndiugj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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