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在二十五年到三十五年以前,有许许多多熟人在这所房子里喝酒,吃饭,参加化装舞会,谈情说爱,结婚,絮絮叨叨讲自己所养的良种猎犬和骏马,如今这一大群人却只剩下伊凡·伊凡内奇·布拉京一个还活在人世了。原先他很好活动,谈锋健,嗓门高,易于堕入情网,以思想激烈,面部有一种不但使女人入迷而且也使男人入迷的特别表情而出名。可是现在他衰老、发胖了,等着寿终正寝,谈不到什么思想和表情了。他接到我的信,第二天傍晚就来了,那时候饭厅里的仆人刚刚端来茶炊,矮小的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正在切柠檬。
“我见到您很高兴,我的朋友,”我快活地说,迎着他走过去,“不过您越发胖了!”
“我这不是胖,而是肿,”他回答说,“我是让蜜蜂蜇了。”
这个自己嘲笑自己肥胖的人带着随随便便的态度伸出两条胳膊搂住我的腰,把他那柔软的、额头上像乌克兰人那样挂着一绺头发的大脑袋放在我的胸口上,发出一串尖细苍老的笑声。
“您倒越发年轻了!”他一面笑一面说,“我不知道您是用什么颜料染您的头发和胡子的,应该给我一点才是。”他呼哧呼哧地喘气,搂住我,吻我的脸。“应当给我一点才是……”他说,“不过,亲爱的,您四十岁了吧?”
“哎,我已经四十六了!”我笑起来。
伊凡·伊凡内奇身上有烛油和厨房里的气味,这气味正好跟他相称。他那肥大、臃肿、呆笨的身躯上紧绷着一件很长的礼服,类似马车夫的长袍,没有纽扣,只有钩子和钩眼,腰身很高;如果他身上有花露水的香气,那倒会叫人奇怪了。他的双层下巴上生着一丛类似牛蒡的胡子,很久没有刮过,肤色发青;他的双眼凸出,他的呼吸总是喘吁吁的,他全身笨拙而邋遢,他的嗓音、笑声和话语都不好听,总之,凭着这些,人们很难认出他就是当年本县的丈夫们担心妻子被他勾去魂的那个身材匀称、招人喜欢、谈吐不俗的人。
“我很需要您,我的朋友,”我说,这时候我们在饭厅里坐下来喝茶,“我有心组织一个赈济饥民的机构,不知道该怎么样着手做起。那么,您也许肯费神出个主意。”
“是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说,叹口气,“对,对,对。……”
“我本来不想惊动您,可是说真的,最亲爱的朋友,这儿除了您,我另外简直再也找不到人了。您知道这儿的人都是什么路数。”
“对,对,对。……是啊。……”
我心里暗想:目前要商量的是一件严肃的正事,每个人,不论处于什么地位,也不论私人关系怎样,都可以参加,那我何不把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请来呢?
“ 三个人就凑成一个会了 ! ”我快活地说。“我们把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请来,怎么样?您看如何?费尼雅,”我转过身去对女仆说,“请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到楼上我们这儿来一趟,如果可能的话,马上就来。就说有很要紧的事。”
过了一会儿,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来了。我站起来迎接她,说:
“原谅我们惊动您, 纳塔莉 。我们正在这儿讨论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高兴地想到我们可以借重您来出些好主意,您是不会拒绝我们这种要求的。请坐。”
伊凡·伊凡内奇吻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的手,她吻他的前额。然后大家在桌子边坐下,他含着眼泪愉快地瞧着她,向她那边探过身子,又吻她的手。她穿一条黑色连衣裙,头发梳得很仔细,身上带着新洒过的香水的气味,显然她正打算出外拜客或者等人来访。刚才她走进饭厅,毫不拘束,和蔼地对我伸出一只手,而且像对伊凡·伊凡内奇那样对我做出有礼貌的笑脸,这使我满意。然而她讲话的时候,不住地活动手指头,常常猛地往椅背上一靠,吐字很快,这种讲话和动作的浮躁姿态惹得我不痛快,使我想起她的故乡敖德萨,当初我跟那儿的男男女女交往,他们俗不可耐的风度就惹得我厌烦。
“我想为那些饥饿的人做点事,”我开口了,然后沉默一会儿,继续说,“不消说,钱是大事,然而只限于捐款,就此心满意足,那却无异于逃避最主要的麻烦事。帮助饥民应当表现在出钱上,可是主要的却应当表现在正确而认真的组织上。朋友们,让我们来想一想,出点力吧。”
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用疑惑的眼光瞧着我,耸耸肩膀,意思好像是说:“这种事我哪儿懂呢?”
“是啊,是啊,饥饿……”伊凡·伊凡内奇喃喃地说,“真的。……是啊。……”
“情况是严重的,”我说,“必须进行火速的赈济。我认为,在我们目前要制定的种种原则当中,头一条就应该是火速。要照军人那样,手疾眼快,猛打猛攻。”
“是啊,要快……”伊凡·伊凡内奇带着倦意,无精打采地说,仿佛快要睡着似的,“可是没有办法呀。庄稼没有收成,空话有什么用。……再怎么手疾眼快、猛打猛攻也还是不行。……这是天时不正。……人总拗不过上帝和命运啊。……”
“是的,然而要知道,人有头脑就是为了跟天时作斗争。”
“啊?是呀。……这话对,对。……是呀。”
伊凡·伊凡内奇拿出手绢蒙住鼻子,打了个喷嚏,精神振作起来,仿佛刚刚睡醒似的,瞧一瞧我和我的妻子。
“我那儿也是一点收成也没有,”他说,尖声笑起来,调皮地 眼睛,好像这种事实际上很滑稽似的,“钱嘛,没有,粮食呢,也没有,可是院子里满是工人,就跟谢烈美契耶夫伯爵家里一样。我打算把他们赶出去,可又好像于心不忍。”
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笑起来,开始问伊凡·伊凡内奇家里的事。有她在场,我感到愉快,这是很久以来都没有感到过的。我不敢看她,免得我的目光会泄露我心底的感情。我们的关系已经僵到这样的地步:这种感情反而会显得突兀而且可笑了。我妻子跟伊凡·伊凡内奇有说有笑。尽管她待在我的房间里,尽管我没笑,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拘束。
“那么,朋友们,我们怎么办呢?”我等到他们刚一停嘴就开口问道,“我认为,首先我们要赶快征集捐款的人。 纳塔莉 ,我们写信给我们那些在京城和敖德萨的朋友们,要求他们捐款。等我们募到少数款项,我们就着手买粮食和牲口饲料。至于您,伊凡·伊凡内奇,请您费心着手分配赈款。我们指望您在各方面发挥您原有的精明强干的作风,我们只斗胆表示一点愿望,就是您在分发赈款以前,先要到当地仔细了解一下所有的情况。此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要认真监督,使得粮食仅仅发给真正急需的人,绝不发给酒鬼、懒汉、倒卖粮食的人。”
“是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喃喃地说,“对,对,对。……”
“哎,跟这种糟老头子什么事也谈不成。”我暗想,生气了。
“这些挨饿的人闹得我腻烦死了,滚他们的!他们老是愤愤不平,老是愤愤不平,”伊凡·伊凡内奇接着说,吮着柠檬皮,“挨饿的人对吃饱的人总是愤愤不平。有粮食的人呢,也对挨饿的人愤愤不平。是啊。……人一挨饿就昏了头,变得糊涂,变得野蛮了。饥饿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挨饿的人又说粗话,又偷东西,也许还要做出更糟的事。……人得理解这些才行。”
伊凡·伊凡内奇喝茶呛着了,咳嗽起来,随后发出像耗子叫那样尖锐的笑声,笑得他喘不过气来,浑身发颤。
“‘波尔塔瓦近郊发生过战役!’ ”他吃力地说,他又笑又咳嗽,这就妨碍他说话,只有摆动两只手的份儿了,“‘波尔塔瓦近郊发生过战役!’那是在农奴解放 以后大约过了三年,我们这儿两个县里都闹饥荒,如今已经去世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有一次坐车到我家来,约我到他那儿去。‘走吧,走吧。’他纠缠不休,就像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一样。‘行,走就走。’我说。好,我们就走了。这发生在傍晚,天正下雪。一直到夜里,我们的马车才走到离他庄园不远的地方,可是忽然间,树林里发出砰的一声枪响,随后又是一声。‘嘿,他娘的!’……我跳下雪橇,一看,黑地里有个人朝我跑过来,膝盖没在雪里。我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就像这个样子,一拳打掉他手上的武器,随后又来了一个,我照准他的后脑壳给一拳,那个人哼了一声,鼻子朝下扑在雪地里。那时候我身强力壮,手也重,我一个人抵挡他们两个,再一看,费嘉 正骑在第三个人身上。我们就把这三个坏蛋都抓住,把他们的手倒绑在背后,免得他们再对我们捣乱,然后把这几个蠢货带到厨房里。我们又恨他们,又不好意思看他们:这都是些熟识的农民,好人,谁都会觉得他们可怜。他们呢,简直吓呆了。一个哭着讨饶,一个看上去像头野兽,破口大骂,一个跪下祷告上帝。我就对费嘉说:别怨恨他们,放了他们这些混蛋吧!他就让他们吃饱,给他们每人一普特面粉,放了他们:‘走你们的路吧!’事情就是这样的。……祝他升到天堂,永久安息!他明白事理,并没有愤愤不平,可是有些人却愤愤不平,坑害了多少老百姓啊!是啊。……单是克洛奇科夫酒店一案就有十一个人给送去做苦工了。是啊。……现在呢,你看,也有这种事。……法院侦讯官阿尼西英上星期四在我家里过夜,给我讲起一个地主的事。……是啊。……这个地主家谷仓的墙夜里给人捣毁,有二十大袋黑麦被人偷走了。到早晨地主知道家里出了刑事案,就马上给省长打电报,然后又给检察官打电报,给县警察局长打电报,给法院侦讯官打电报。……当然,大家都怕这种惹是生非的人。……长官们紧张起来,闹得天下大乱。有两个村子受到了搜查。”
“容我插一句嘴,伊凡·伊凡内奇,”我说,“我就有二十大袋黑麦被人偷去了,是我给省长打了电报。我还往彼得堡打了电报。可是这完全不是像您所说的那样,出于惹是生非,也不是因为我愤愤不平。我对任什么事情都是首先从原则上看问题的。盗窃,不论是吃饱的人还是挨饿的人干的,在法律上并没有区别。”
“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支吾道,发窘了,“当然。……对,是啊。……”
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脸红了。
“有这样一些人……”她说,可又住了口;她极力按捺自己,装得全不在意,可又忍耐不住,用一种我十分熟悉的憎恨神情直视着我。“有这样一些人,”她说,“饥饿和人间的痛苦之所以存在,对他们来说,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好让他们向这些受苦的人发泄一通自己那恶劣和无聊的脾气罢了。”
我心慌了,耸了耸肩膀。
“我是想一般地谈谈,”她接着说,“有些人十分冷漠,根本缺乏怜悯心,然而这种人偏不肯放过人间的痛苦,偏要插一杠子,生怕人家缺了他们也能办事。对他们的虚荣心来说,没有一种东西是神圣的。”
“有些人,”我轻声说,“他们固然具有天使般的性格,可是他们表白自己出色的思想所采取的方式,却使人难于分清他们到底是天使还是敖德萨市场上的女小贩。”
我承认,这话说得并不中肯。
我妻子瞧了我一阵,看样子她好像费了不小的劲才没有还嘴。她先是无端地发脾气,随后又对我想帮助饥民的愿望发表一通不恰当的宏论,这至少是不得体的。先前我请她上楼来,原是期望她对我和我的意图会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我不能确切地说明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可是那种期望使我生出愉快的激动心情。不过现在我看得出,再谈那些饥民却显得困难,而且也许不识趣了。
“是啊……”伊凡·伊凡内奇不得当地喃喃道,“商人布罗夫有四十万家财,也许还不止此数。我就对他说:‘你拨出一二十万来周济挨饿的人吧,和我同名的先生。反正你要死的,你死了,那些钱是带不走的。’他生气了。可是话说回来,人人都要死的。死亡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紧跟着又是沉默。
“这样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只好独自一人动手干了,”我说,叹一口气,“这真是所谓势单力薄。哦,好吧!那我试一试孤军作战就是。也许对饥饿作战倒比对冷漠作战顺利得多呢。”
“有人在楼下等我。”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说。她从桌旁站起来,转过身对伊凡·伊凡内奇说:“那么过一会儿您到楼下我那边去坐坐吧。我还不想跟您告别呢。”
她就走了。
伊凡·伊凡内奇已经喝第七杯茶了,喘吁吁的,吧嗒着嘴唇,时而吮自己的唇髭,时而吮柠檬皮。他带着昏睡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唠唠叨叨。我没有听他讲话,只盼着他走。最后,他露出他到我这儿来似乎纯粹是为了饱喝一顿茶的神情,站起来,开始告辞。我送他出去,说:
“那么,您没有给我出什么主意。”
“啊?我是个糟老头子,头脑不中用了。”他回答说。“我能出什么主意呢?您呢,也不该操这份心。……真的,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操这份心。您别操心了,我亲爱的!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他亲热而诚恳地小声说,把我当作孩子似的安慰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怎么会‘什么事也没有’呢?农民已经把房顶上的干草揭下来,而且据说有的地方闹伤寒了。”
“哦,那又怎么样呢?来年会有收成,会有新房顶的。即使我们害伤寒死了,我们死后也还会有另外的人活着。反正人人都得死,不是现在就是以后。您别操心了,我的美男子!”
“我不能不操心。”我生气地说。
我们在灯光微弱的门厅里站住。伊凡·伊凡内奇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肘,打算说一句分明很重要的话,默默地看了我半分钟。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他轻声说,他那张呆板的胖脸上和他那对深色的眼睛里,突然现出当初那种使他出过名的特别神情,这神情也确实动人。“巴威尔·安德烈伊奇,我凭朋友的身份对您说:改一改您的脾气吧!跟您很难相处!好朋友,很难相处!”
他定睛瞧着我的脸。他那种优美的神情消失了,眼光昏沉了,他无精打采,喘着气,嘟哝说:
“是啊,是啊。……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我在胡说八道。……是啊。……”
他沉甸甸地走下楼梯,张开两条胳膊好稳住身子,把他那肥大的后背和通红的后脑壳直对着我,给我留下一个活像螃蟹的不愉快印象。
“您应该出外走一趟才是,阁下,”他唠叨说,“到彼得堡去,或者出国去。……您何必住在这儿,虚度黄金般的岁月呢?您是个年轻人,健康,有钱。……是啊。……哎,要是我年轻一点,我就会像兔子似的跑掉,逍遥自在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