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起一阵鼓掌声。那个年轻人弹完钢琴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客人们,就赶紧走进客厅。
“您弹得真好,我都听得出神了,”她走到钢琴那儿说,“我都听得出神了。您有惊人的才能!不过,您觉得我们这架钢琴的声音有点不准吗?”
这时候,两个中学生和陪着他们来的大学生走进客厅来。
“我的上帝啊,是米嘉和柯里亚吗?”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迎着他们走过去,拖着长音高兴地说,“你们长得好大哟!简直认不出你们了!你们的妈妈呢?”
“我祝贺你们的命名日,”大学生随口说,“祝你们万事如意。叶卡捷琳娜·安德烈耶芙娜祝贺你们,并且向你们致歉。她身体不大好。”
“她多么不应该!我等她一整天了。那么您早就从彼得堡回来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大学生,“现在那边天气怎样?”可是她没等回答,又亲热地朝两个中学生看了一眼,重说一遍:“他们长得好大哟!当初他们跟奶妈一块儿到这儿来好像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如今却做了中学生了!老的越来越老,年轻的都长大了。……你们吃过午饭没有?”
“哦,您别费心了,劳驾!”大学生说。
“你们一定没吃过午饭吧?”
“看在上帝分上,您别费心了!”
“不过你们一定饿了?”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用粗鲁生硬的声调问,口气里带着焦躁和烦恼,这是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她立刻咳嗽了一声,做出笑容,脸红了,“他们长得好大哟!”她温柔地说。
“您别费心了,劳驾!”大学生又说一遍。
大学生要求她不必费心,两个孩子却沉默着。显然,三个人都想吃东西。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就把他们领进饭厅,吩咐瓦西里开饭。
“你们的妈妈可不应该!”她让他们坐下,说道,“她把我完全忘了。她不好,不好,不好。……你们就这么对她说。那么您读的是哪一系?”她问大学生。
“医学系。”
“哦,您猜怎么样,我正好喜欢大夫。我很惋惜我的丈夫不是大夫。不过,比方说,要动手术或者解剖死尸,那得有多么大的勇气啊!太可怕了!您不怕?换了我,大概会吓死的。那么您一定喝白酒吧?”
“您别费心了,劳驾。”
“一路辛苦,应该喝一点,这是应该的。我是女人,不过有时候我也喝酒。米嘉和柯里亚也可以喝一点。这葡萄酒很淡,不用担心。说真的,他们长成多么漂亮的小伙子了!简直可以娶媳妇了。”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说个不停。她凭经验知道,在招待客人的时候,自己说话比听别人说话要省力得多,方便得多。自己讲话,就不必集中注意力考虑如何回答问题,变换脸上的表情了。然而她无意中提出一个严肃的问题,大学生就开始冗长地回答,她只得听他讲下去。大学生知道她以前受过高等教育,因此对待她的态度极力显得严肃。
“您读哪一系?”她问,忘记这个问题她已经提过一次了。
“医学系。”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去陪那些太太和小姐了。
“真的吗?这样说来,您日后要做大夫了?”她说,站起来,“这很好。我悔恨我自己没有学医。那么,诸位先生,你们在这儿吃饭,然后到花园里去走走。我给你们介绍几位小姐认识一下。”
她走出去,看一眼钟,刚到五点五十五分。她暗暗吃惊,时间竟走得这么慢。她心想,还要过六个钟头才会到午夜客人们走散的时候,不由得心里害怕。怎样打发这六个钟头呢?说些什么话呢?怎样对待她的丈夫呢?
客厅里和露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客人都分散在花园里了。
“我得邀他们在喝茶前到桦树林里去散散步,或者划划船,”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匆匆地往玩槌球的场地走去,那儿正传来说话声和欢笑声,“我得邀老人们玩文特。……”
听差格利果利拿着空瓶子从槌球场那边向她迎面走来。
“太太们都在哪儿?”她问。
“在马林果树丛那边。老爷也在那儿。”
“哎,我的上帝啊!”槌球场上有人激烈地叫道,“这话我已经对您说过一千回了!要想了解保加利亚人,就得亲眼看见他们!不能凭报纸来判断!”
要么是由于这种嚷叫,要么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奥尔迦·米海洛芙娜突然感到周身十分衰弱,特别是两条腿和两个肩膀。她忽然想不再说话,不再听声,不再动弹了。
“格利果利,”她懒洋洋地勉强说道,“等一会儿您伺候客人喝茶,或者干别的事的时候,请您务必不要来找我,也不要来问我什么,说什么。……样样事情您自己做主好了,而且……而且脚步声也不要太响。我求求您。……我受不了,因为……”
她没有讲完,就往槌球场走去,可是半路上想起那些太太,就又拐弯往马林果树丛走去。天空、空气、树木仍旧露出阴郁的样子,说明不久就要下雨了。天气又热又闷。大群的乌鸦预感到要变天,就在花园上空飞来飞去,呱呱地叫。林荫路越是接近菜园,就变得越是荒凉,幽暗,狭窄。有一条小径埋藏在野梨树、酢浆草、小橡树、忽布等茂密的丛林里,在这条路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被一群小黑蚊子围住了。她用手蒙住脸,极力想象她的小宝宝。……在她的想象里,掠过格利果利、米嘉、柯里亚,今天早晨到此地来祝贺命名日的农民们的脸。……
这时候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原来她的叔叔尼古拉·尼古拉伊奇很快地向她迎面走来。
“是你吗,亲爱的?很高兴……”他喘吁吁地开口说,“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他用手绢擦着胡子剃光的红下巴,随后忽然倒退一步,把两只手一拍,瞪起眼睛,“亲爱的,这种局面要弄到什么时候为止?”他喘着气,很快地说,“我问你:到底有没有个限度?姑且不谈他那种杰席莫尔达 式的见解对他四周的人产生道德败坏的影响,也不谈他侮辱我心里以及每个正直而有思想的人心里的一切神圣优美的东西,这都不去谈它,可是他总该有点礼貌嘛!这是怎么回事?他叫嚷,咆哮,装腔作势,硬要装成波拿巴 的样子,不容人说一句话……鬼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那样儿多么神气,笑声多么像将军,口气多么高傲!可是容我问您一声: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无非是个靠妻子过活的丈夫,只有几亩薄田的九等文官,多亏娶了个阔小姐才沾到了光!无非是暴发户,容克地主罢了,这种人多的是!简直是谢德林笔下的人物!我敢当着上帝发誓,事情不外乎下面两种情形:要么他害着自大狂,要么那只年老昏聩的耗子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说得对:如今的孩子和年轻人成熟得晚,他们时而扮演马车夫,时而扮演将军,照这样一直要扮演到四十岁才算完!”
“这是实在的,这是实在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同意道,“您让我走过去。”
“现在你想想看,这会弄到什么下场?”她叔叔拦住她的去路,继续说,“这种扮演保守派和扮演将军的游戏会怎样结束?他已经被人告了一状!要受审了!我倒很高兴!他嚷来嚷去,闹来闹去,结果坐上被告席了事。并且不是地方法院或者别的什么法院,而是高等法院!看起来,比这再糟的事连想都没法想象!其次,他跟所有的人都闹翻了!今天是他的命名日,可是你看,沃斯特里亚利夫没来,亚洪托夫没来,符拉季米罗夫没来,谢伏德没来,伯爵没来。……论保守,看起来,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算是到顶了,可是就连他也没来!而且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你瞧着就是,他不会来了!”
“哎,我的上帝啊,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奥尔迦·米海洛芙娜问道。
“怎么会不相干?你是他妻子!你聪明,读过高等学校,你本来有力量使他成为一个诚实的工作者嘛!”
“在高等学校,人家并没教我怎样感化难于相处的人。看起来,我得为我念过高等学校而向你们大家道歉才是!”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尖刻地说,“你听我说,叔叔,要是有人成天价在你耳朵旁边老是弹一个调子,你就会坐不住,逃之夭夭。我呢,已经有整整一年成天价听这种老套头了。主啊,人总该有点怜悯心才对!”
她的叔叔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然后寻根究底地瞧着她,撇着嘴露出讥诮的笑容。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用老太婆的声调唱歌般地说,“对不起,太太!”他说着,彬彬有礼地一鞠躬,“既然你自己都已经受他的影响,背叛了信念,那就该早点说出来才是。对不起,太太!”
“对,我背叛了信念!”她嚷道,“你自管得意好了!”
“对不起,太太!”
她叔叔最后一次彬彬有礼地鞠躬,不过这一回他把身子偏向一边,然后缩起脖子,把两个鞋跟一碰,行了个礼,往回走去。
“蠢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暗想,“他该回家才对。”
她在菜园的马林果树丛里找到太太们和青年男女们。有的人在吃马林果,有的人吃腻了,在草莓的苗床那边徘徊,或者在甜豌豆地里挖土。离马林果树丛旁边不远,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苹果树,四周用木棍支撑着,木棍是从一道旧栅栏上拔下来的。彼得·德米特利奇正在这棵树附近割草。他的头发披在额头上,领结松开,表链从纽扣眼里掉出来。他每走一步路,每挥舞一下镰刀,都显出他擅长干活,而且气力很大。他身旁站着柳包琪卡和邻居布克烈耶夫上校的女儿娜达丽雅和瓦连契娜,或者照大家对她们的称呼,娜达和瓦达,这两个姑娘都贫血,身子很胖,带着病态,生着淡黄色头发,年纪十六七岁,穿着白色连衣裙,彼此非常相像。彼得·德米特利奇在教她们割草。
“这很简单……”他说,“只要会拿镰刀,别着急就成,那就是说不要过分用力。瞧,照这样。……您现在要试一下吗?”他说着,把镰刀递给柳包琪卡,“动手吧!”
柳包琪卡笨拙地用手握住镰刀,忽然脸红了,笑起来。
“您不要胆怯,柳包芙 ·亚历山德罗芙娜!”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喊得很响,好让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知道她跟她们在一块儿,“别胆怯!这得学!万一您嫁给一个托尔斯泰主义者,那他就要硬逼您割草了。”
柳包琪卡举起镰刀,可是又笑起来,而且笑得没了力气,立刻把镰刀放下了。她又害臊又愉快,因为人家对她说话的口气把她当作大人了。娜达却没有笑意,也不胆怯,带着严肃而冷静的面容拿起镰刀一挥,却把镰刀抡进草丛里去了。瓦达也不露笑意,跟她姐姐一样严肃而冷静,默默地拿起镰刀来,一刀砍进了土里。两姐妹做完这件事,就挽起胳膊,默默地往马林果树丛那边走去。
彼得·德米特利奇笑啊玩的,像是个小孩子。这种孩子般的淘气心情对他说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在这种时候往往变得非常和善。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喜欢他这样。不过他这种孩子气照例维持不久。这一次也一样,他拿镰刀玩了一阵,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有必要为他的游戏增添一点严肃的色彩了。
“您要知道,每逢我割草,我总是感到健康多了,也正常多了,”他说,“如果我只能过脑力劳动的生活,那我大概会发疯的。我总觉得我不是天生做文化人的!我应该割草,耕地,播种,赶马车才对。……”
于是彼得·德米特利奇开始跟那些女人谈体力劳动的优点,谈文化,然后谈金钱的害处,谈财产。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听她丈夫发议论,不知什么缘故想起了自己的陪嫁。
“总有一天,”她暗想,“他会不原谅我,因为我比他阔。他骄傲,爱面子。说不定他会恨我,因为他沾了我很多的光。”
她站在布克烈耶夫上校身旁,上校在吃马林果,也在参加谈话。
“请到这边来,”他说着,给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和彼得·德米特利奇让出路来,“这儿的果子最熟。……那么,照蒲鲁东 的看法,”他提高声音接着说,“财产是盗窃。不过我,老实说,不赞同蒲鲁东的见解,也不认为他是哲学家。法国人在我心目中可算不得权威,去他们的吧!”
“哎,关于蒲鲁东和各式各样的保克耳 ,我是不懂行的,”彼得·德米特利奇说,“关于哲学您得找她谈,找我的妻子谈。她进过高等学校,对叔本华和蒲鲁东之流了解得很透彻。……”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又觉得乏味了。她又在花园小径上走来走去,两旁是苹果树和梨树。她脸上又现出仿佛要去办一件很要紧的事的神情。后来她走到花匠的小屋那儿。……小屋门口坐着花匠的妻子瓦尔瓦拉和她的四个小孩,那些孩子都生着大脑袋,剃了光头。瓦尔瓦拉也怀着孕,依她计算,大概在先知以利亚节 之前就要分娩。奥尔迦·米海洛芙娜跟她打过招呼后,默默地打量她和她的孩子们,问道:
“哦,你觉得怎么样?”
“没什么。……”
紧跟着是沉默。两个女人似乎不用说话就已经互相了解了。
“头一回生孩子才可怕,”奥尔迦·米海洛芙娜想了想,说,“我老是觉得我好像会过不了这一关,会死掉。”
“从前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你瞧,我还是活下来了。……不要紧的!”
瓦尔瓦拉已经第五次怀孕,富有经验了,有点居高临下地看她的女主人,用教训的口气跟她说话,奥尔迦·米海洛芙娜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她的权威。她想谈谈自己的恐惧,谈谈孩子,谈谈她的心情,然而她又担心这在瓦尔瓦拉看来会显得浅薄,幼稚。她就不开口,等着瓦尔瓦拉自己说话。
“奥丽雅 ,我们回正房去吧!”彼得·德米特利奇在马林果树丛里叫道。
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很想保持沉默,等着,瞧着瓦尔瓦拉。她情愿照这样一句话也不说,毫无必要地在这儿站下去,一直站到深夜也行。可是她又不得不走。她刚刚离开小屋,柳包琪卡、瓦达、娜达就向她迎面跑来。两姐妹并没跑到她跟前,相距还有一俄丈远就一下子停住脚,仿佛生了根似的。可是柳包琪卡却一直跑到她面前,搂住她的脖子。
“亲爱的!好人!宝贝!”她吻她的脸和脖子,不住地说,“我们一块儿到岛上去喝茶吧!”
“到岛上去!到岛上去!”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姐妹瓦达和娜达异口同声地说,脸上不带笑容。
“不过天要下雨了,我亲爱的。”
“不会,不会!”柳包琪卡叫道,做出一脸的哭相,“大家都赞成去!亲爱的,好人!”
“那边的人都打算到岛上去喝茶,”彼得·德米特利奇走过来说,“你先去布置一下。……我们大家坐小船去,茶炊和别的东西得叫仆人坐着马车送去。”
他跟他的妻子并排走着,挽住她的胳膊。奥尔迦·米海洛芙娜很想对她丈夫说几句不中听的挖苦话,甚至想提一提她的陪嫁,总之越刻薄越好。她想了想,就说:
“为什么阿历克塞·彼得罗维奇伯爵没有来?多么可惜啊!”
“他不来,我倒很高兴,”彼得·德米特利奇说谎道,“这个疯子惹得我厌烦了,比辣萝卜还讨厌。”
“可是你吃饭前还一直着急地盼他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