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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雨天

大雨点抽打昏暗的窗子。这是一场在别墅区常常遇到的、惹人厌烦的雨,这种雨一下开头,照例会拖很久,一连下几个星期,直到别墅的住客挨着冻,习惯了,变得灰心丧气才会罢休。天气很凉,人可以感到那种强烈的、不舒服的潮气。律师克瓦兴的岳母和他的妻子娜杰日达·菲里波芙娜穿着雨衣,围着披巾,坐在饭厅里的饭桌旁边。老太婆的脸上流露出这样一种神情:她,谢天谢地,总算吃得饱,穿得暖,身体健康,已经把她的独生女嫁给一个挺好的人,现在尽可以心安理得地摆一摆牌阵 了。她女儿是个矮小、肥胖的金发女人,二十岁上下,生一张温和而贫血的脸,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正在看书。从她的眼睛可以看出,她与其说是在看书,不如说是在想心事,这可是书本上没有的。两人沉默着。雨声哗哗地响,厨房里传来厨娘那拖长的哈欠声。

克瓦兴本人不在家。每逢下雨的日子,他总是不到别墅来,留在城里。别墅区的潮湿天气对他的支气管炎有不好的影响,妨碍他工作。他抱定一种见解,认为阴天的景象和窗上的雨珠足以使人丧失精力,产生忧郁的心情。城里比较舒适安乐,阴雨天就几乎引不起注意了。

老太婆摆过两次牌阵后,把纸牌洗一下,看一眼她的女儿。

“我用纸牌算个卦,看明天会不会有好天气,我们的阿历克塞·斯捷潘内奇会不会回来。”她说,“他已经有五天没有回来了。……上帝在用天气惩罚人哟。……”

娜杰日达·菲里波芙娜冷淡地瞧瞧母亲,站起来,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昨天晴雨表升上去了,”她沉思地说,“今天呢,据说又下降了。”

老太婆把牌列成三长排,摇一摇头。

“你惦记他?”她看一眼女儿,问道。

“当然!”

“我看出来了嘛。怎么能不惦记!他已经有五天没回来了。五月里,他至多两天或者三天不回来,现在呢,五天了,真不得了!我不是他的妻子,可是也惦记他了。昨天人家告诉我说,晴雨表升上去了,我就吩咐人为他,为阿历克塞·斯捷潘内奇宰了一只小鸡,杀好一条鲫鱼。这都是他喜欢吃的。你那去世的父亲最见不得鱼,可是他爱吃。他总是吃得蛮有滋味的。”

“为了他,我的心都痛了。”她的女儿说,“我们觉得烦闷,可是要知道,妈妈,他更加烦闷哟。”

“可不是!白天老是办案子,到了晚上又孤零零地住在空宅子里像是一只猫头鹰。”

“顶要命的是,妈妈,他单身一个人待在那儿,没有仆人,也没有人给他烧茶炊或者送水。为什么他不在夏天这几个月里雇个听差呢?再者,既然他不喜欢这个别墅,又何必要这个别墅呢?我早就对他说过,用不着要这个别墅,可是不行。他说:‘这是为了你的身体啊。’其实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呢?他为我受这么多的罪,倒要害得我生一场病了!”

女儿从母亲的肩头上望过去,看见牌阵上有个地方不对,就弯下腰凑近桌子,纠正那个错误。紧跟着来了沉默。她们两人眼睛瞧着牌,心里却在想象她们的阿历克塞·斯捷潘内奇现在孤零零地坐在城里他那阴森的空书房里工作,挨着饿,筋疲力尽,惦记着家人。……

“你猜怎么着,妈妈?”娜杰日达·菲里波芙娜突然说,眼睛发亮了,“如果明天还是这种天气,我就搭早班火车到城里去看他!至少我要看看他身体怎样,照应他一下,让他喝点茶。”

两人都暗自吃惊:这么一个简单而容易办到的想法,早先怎么就没有想起来呢。坐火车到城里只有半个钟头的路程,然后再坐二十分钟的马车就到家了。她们又谈了一会儿,觉得很满意,就在同一个房间里上床睡觉了。

“唉——唉——唉。……上帝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老太婆听到大厅里的钟敲两点,叹口气说,“睡不着啊!”

“你没有睡着,妈妈?”女儿小声问道,“我呢,一直在惦记阿辽沙 。希望他在城里别苦坏了身体才好!上帝才知道他在哪儿吃早饭和午饭,左不过是在餐馆里或者饭铺里。”

“我也在想这个,”老太婆叹道,“求圣母拯救他,保佑他。可是这雨,这雨啊!”

到早晨,雨不再抽打窗子了,然而天空仍旧像昨天那么阴霾。树木哀伤地站在那儿,一阵风吹过,就洒下许多水点。泥路上的脚印、小沟、车辙,都盛满了水。娜杰日达·菲里波芙娜决定动身了。

“替我问他好,”老太婆帮她女儿穿衣服,说,“你就说别为办案子太操心。……也该休息一下。他上街的时候,叫他包好脖子:天气太坏,求上帝保佑吧!再者,你把小鸡给他带去,家里做的吃食虽说是凉的,也比饭馆里的强。”

女儿走了,临行说定,坐晚班火车回来,或者明天早晨回来。

可是她老早就回来了,家里还没吃饭,老太婆正坐在卧室里一口箱子上,睡意蒙眬,盘算着晚饭给她女婿做些什么菜。

她女儿走进房来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一句话也没说,帽子也不脱就往床上一坐,一头倒在枕头上。

“你这是怎么了?”老太婆惊讶地说,“为什么这样快就回来了?阿历克塞·斯捷潘内奇在哪儿?”

娜杰日达·菲里波芙娜抬起头来,用失神的、恳求的目光瞧着她的母亲。

“他欺骗我们,妈妈!”她说。

“你这说的是什么呀,求基督跟你同在!”老太婆惊慌地说,包发帽从脑袋上滑下来了,“谁会来欺骗我们?怜悯我们吧,主啊!”

“他欺骗我们,妈妈!”她女儿说,下巴发抖。

“你怎么知道的?”老太婆嚷道,脸色苍白了。

“我们家的门锁着。扫院子的人说,一连五天阿辽沙没有回过家。他没住在家里!没住在家里!没住在家里!”

她摇着手,放声大哭,嘴里光是念叨着:

“没住在家里!没住在家里!”

她发了歇斯底里。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婆害怕地嘟哝说,“他前天写来的信上还说他没有离开过家呢!他在哪儿过的夜?圣徒啊!”

娜杰日达·菲里波芙娜浑身无力,就连脱掉帽子都办不到了。她仿佛吃了麻醉剂似的,茫然往四下里瞧着,焦急地抓住她母亲的胳膊。

“你居然相信那个人:他是个扫院子的呀!”老太婆说,在女儿身旁手忙脚乱,哭着,“你也太爱吃醋了!他不会欺骗你。……再者,他怎么敢欺骗?难道我们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吗?虽然我们出身商人家庭,可是他没有权利欺骗我们,因为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可以去告状!我给过你两万!你又不是个没带陪嫁钱的妻子!”

老太婆自己也放声大哭,把手一挥。她也浑身无力,在她的箱子上躺下了。她们两人没留意到天空已经露出一块块蓝色斑点,云层已经稀薄,初射出来的阳光小心地照耀,滑过花园里潮湿的青草,快活的麻雀在水塘旁边蹦蹦跳跳,水塘里映着奔驰的白云。

将近傍晚,克瓦兴回来了。他离城以前到家里去过一趟,从扫院人那儿得知,他不在家的时候,他妻子来过。

“我来了!”他走进岳母的房间,快活地说,假装没注意到她们泪痕斑斑的、严厉的脸,“我来了!五天没有见面了!”

他很快地吻一下妻子和岳母的手,做出一个人刚刚做完沉重的工作,心里高兴的样子,往圈椅上一坐。

“哎呀!”他说,吐出他肺里所有的空气,“说真的,我好苦!我连坐一坐的工夫也没有!差不多一连五天……成天到晚过的是野营般的生活!你们再也想不到,家里我一次也没回去过!我一直在应付希普诺夫和伊凡奇科夫的债权人会议,不得不到加尔杰叶夫那儿,在他商店的办公处工作。……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睡在随便哪条长凳上,周身挨冻。……一会儿的空闲都没有,连回家去一趟的工夫都没有。所以,娜久霞 ,我始终也没有回过家。……”

克瓦兴用手按住身子的两侧,仿佛他累得腰都痛了。他斜起眼睛瞧一下妻子和岳母,想看明白他的谎话,或者用他的话来说,他的外交手腕,起了什么作用。他的岳母和妻子带着愉快的惊奇神情互相看一眼,仿佛出乎意外,找到了一件已经失掉的珍宝似的。……她们脸上放光,眼睛发亮。……

“我的亲人啊,”他的岳母跳起来,说,“我为什么在这儿呆坐着?茶!赶快弄茶来!也许你饿了吧?”

“当然饿了!”他妻子说,摘掉头上那块浸过醋的头巾,“妈妈,赶快拿葡萄酒和凉茶来!娜达丽雅,摆饭桌啊!哎呀,我的上帝,什么也没有准备!”

两个人又惊又喜,忙忙乱乱,在各处房间里跑进跑出。老太婆望着她那错怪了好人的女儿,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女儿呢,觉得怪难为情的。……

饭桌很快就摆好了。克瓦兴本来满嘴冒着马德拉酒 和烈性蜜酒的气味,饱得透不过气来,这时候却口口声声说他饿了,勉强嚼着吃食,不住地讲希普诺夫和伊凡奇科夫的债权人会议,同时他的妻子和岳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心里暗想:

“他多么聪明,多么亲切!他长得多么漂亮啊!”

“好得很!”克瓦兴吃完晚饭,在又大又软的鸭绒褥垫上躺下,暗自想道,“她们虽然出身于商人家庭,虽然土头土脑,不过倒也有她们独特的妙处,一个星期里在这儿消磨一两天倒蛮有味道呢。……”

他盖上被子,身体渐渐暖和过来,一面昏昏睡去,一面说:

“太好了!” lhi27hPmqcxQFDTwAkbDgQPyKKgM5gMHGBFlsD/ekmQdYQkhWYHXxltu65Wd25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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