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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

去找奥尔兰丝。

——阿尔蒂尔·兰波

后白河法皇 院政 时期,住在京城的某位中纳言有一个女儿,名字叫珠名姬。

山中所产石头的精魂可称为玉,海中所产贝壳的精魂可称为珠。虽说有如玉的男孩这样的说法,但其实未必一定是男配玉、女配珠。不过,不管怎么说,珠名姬的确从年幼的时候起,就拥有了人如其名的美貌,小巧玲珑,宛如用珍珠雕刻而成。她那皮肤的颜色透明得几若发青,让人不由得想到某种贝类的珍珠层。而且那皮肤之下仿佛摇曳着若有一阵微风吹过便会立即熄灭似的小小烛火,于是看起来便有了一种贝壳的青色被底下的火焰微微照亮的风致。真不知道这应该被称为生命之火的烛火什么时候就会熄灭。要说虚幻可再没有比这更让人觉得虚幻的了。在被这样虚幻的美夺走目光之前,人们便不由得担心珠名姬的未来,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哀伤的情绪。

而珠名姬在那座位于三条坊门的宽敞宅邸里度过的幼年时代,也很难称得上明媚。她出生后还不到一个礼拜,她的母亲就匆匆谢世了。于是连生身之母都未曾见过的珠名姬,只得在父亲雇佣的乳母手上被抚养长大。下面先来讲讲这位母亲的故事吧。

珠名姬的母亲继承了古老的伊予国 豪族越智氏的血脉,这是个以濑户内海的大三岛为根据地繁荣发展起来的家族。珠名姬的父亲中纳言以国司的身份在伊予国任职期间,对她的母亲产生了爱慕之情,并在四年的任期结束后带着她的母亲回到京城,也就是所谓的准备迎立为正室。可以看出,珠名姬的母亲就是有着堪当如此厚遇的姿色与高贵的门第。然而,正如在南国的海边生长的植物,若移植到北国便只能枯萎一般,这位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适应京城的水土:说到寒冷就怨恨不停,说到暑热就叹息连连,眼看着身体就憔悴下去了,至于厚厚的积雪掩盖下的京城街道,则简直使她感到恐惧。

至今在她的眼底留下深刻烙印的景象,是梅雨后的南风吹拂着的小丘上的故乡;是从小丘上的老家往下眺望到的枝繁叶茂的楠树;是船只熙熙攘攘往来的小岛港口。遣隋使、遣唐使的船也好,从唐国 过来的船也好,都一度将这里作为必经之地。“舟行苇草间,隐隐猎渔行。蓦然窥见处,三岛 火尚明。”一如曾经造访小岛的藤原佐理 所歌咏的那样,这里的海上,即便是夜间,舟船的渔火也不会断绝。如果能在这样的土地上生活,想必珠名姬的母亲也会像前文所说的植物那样重获生机吧。

然而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都叫人生厌。这位女子在弃世之前,一直隐居在对屋 中,终日连窗都不开。很明显是罹患了某种忧郁症。在生珠名姬的产床上,她也确实经历了血流不止这般凄惨之事。照一般的意见,缩短了她的生命的,是背井离乡的伤心导致的神经衰弱;然而也有人得意扬扬地主张另一种说法,这种流言的滋生无疑正是源自她在产床上的样子。照这种说法,她其实是被人下毒害死的,而下毒的人则是一位曾经蒙中纳言宠爱的、以前在天皇寝宫侍奉的女官。当然,毒药本应将妊娠中的母体和腹中婴孩的生命一起夺走的,然而不知道是因为下毒的人在调配毒药时发生了失误,还是因为要在同一副灵柩里收纳母子两人的尸体实在太过悲惨,所以命运之神暗中做了手脚,总之,结果意外的是只有母亲死了,珠名姬却勉勉强强地活了下来。

珠名姬从幼儿时期起就拥有的那种苍白肌肤,以及叫人担心其未来的虚幻模样,有可能就是杀了她母亲的毒药引起的后遗症。

然而能反映出中纳言家内复杂情况的,可不只是下毒这一件事。母亲去世后,珠名姬就被乳母默默地抚育长大。而在她居住的三条坊门的宅子里,还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带来的男孩子,好像也是从伊予国来的。世人猜测,这孩子大概是好色的中纳言在做国司的时候,和伊予国的另一个女人生的。换句话说,这孩子应该是珠名姬同父异母的哥哥。

这个男孩子比珠名姬大三岁,名字叫旋毛丸。虽然正式的写法应该是“廻毛丸”,但是这么写实在太麻烦了,这里就索性用简写 吧。也不知道是谁说的,总之根据流言,就是因为这孩子的头上长了三个旋儿,所以他父亲才给他起了旋毛丸这么个古怪的名字。

“你这家伙,好像长了三个旋儿?哎呀,还真有这么奇怪的家伙呀!过来让我瞅瞅。”

尽管有传言说旋毛丸是中纳言的私生子,但因为他在宅子里不曾得到过一点儿尊重,所以经常被家里的人像这样无所顾忌地戏弄,甚至还有人很不礼貌地把手伸到他垂着的头发里。

旋毛丸是个有着同珠名姬一样苍白容貌的少年,但是和外表看起来相反,他的脾气固执又倔强,一旦不小心惹恼了他,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有下面这类轶事。在旋毛丸七岁左右的时候,有一回他咬住了一个少年的小指头,那少年远比他膂力强悍,年纪也比他大得多,可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松口,以至于最后竟把那小指头咬了下来,结果再没人敢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提什么要看他的发旋儿的话了。

十五岁以后,旋毛丸的荒唐放荡就已经让人看不下去了。他在凋敝的江口附近,骑马流连于娼馆,因为没给任何人添麻烦,这还算是好的。可是很快,他就开始勾搭盘踞在驿站的游女,勾引站在街头的白拍子 艺人,甚至还把她们拖到京都宅邸的壶屋 里,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比赛读经,一会儿唱流行歌谣,整夜整夜地大声喧哗。

冠者公子,女婿公子,

喜欢什么颜色?穿着什么花纹?

可是薄青色吗?可是金黄色吗?

可是留擦花纹?还是渐变蓝色?

还是三角柏纹?还是空竹花纹?

还是套环花纹?还是浪人结纹?

还是交缬染法?还是前垂扎染?

“哎呀,冠者女婿公子,快喝一杯呀!”

“这所谓的女婿,又是谁的女婿呀?莫不是珠名姬的女婿呀?这可真是合适的一对儿呢!”

“女婿倒可说是女婿,要说旋毛丸是冠者公子可不行哟!因为他还没有到元服 的年纪,还是童发垂髫呢!”

虽说大部分都是女人们进进出出,但其实旋毛丸是被做傀儡师 的男人们俘获了,只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厚着脸皮把他们拉到宅邸里而已。旋毛丸学会抖空竹,大概也是和傀儡师频繁往来的结果。

所谓空竹,大概可以想象成是这样一种玩具:把一种形状像细腰鼓的陀螺放在两根棒子间拉紧的线上,让它一边旋转,一边往空中高高地跳起。而让空竹旋转起来,就称为抖空竹。有一天,旋毛丸正在中庭里不停地抖着空竹,而对屋竹帘的背后,珠名姬好奇的眼睛则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这边。她的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微笑,心里想着:虽说头上的毛打旋儿,可也没必要就转起陀螺来吧?正想的时候,忽然听见附近响起了谁的脚步声,公主把眼睛往渡廊的方向一望,只见中纳言一脸非常厌恶的表情站在那里。

“没用的东西!扮傀儡师也要适可而止!”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中纳言就立即转身离开了。他的身体已经可悲地发了福,难以想象这还是那个曾经以好色闻名的男子。

一直到十四岁之前,珠名姬的日常生活都单调得很。因为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忧郁的性格,所以珠名姬对外出采草、捕萤火虫这类娱乐都没有兴趣,况且她也并没有合适的游戏伙伴,结果就是整天闷在房间里。她最喜欢的游戏是“合贝” ,不过这个游戏既没有对手,也不争胜负,只是一个人从两个贝匣里一个接一个地拿出地贝和出贝,随意地排列在草垫子上而已。如果碰巧拿出来的两片贝壳可以合成一对,不知为什么,珠名姬就会感觉贝壳里好像困着灵魂似的,心脏猛地悸动起来。所以对她而言,还是把贝壳收拾回贝匣里这事更让她喜欢。据说,地贝是沿着顺时针方向摆的,出贝则是沿着逆时针方向摆的,于是贝壳们就像画螺旋那样一个一个叠起来,收在贝匣里。珠名姬一心一意地把贝壳叠起来,这般机械的工作倒是很合她的性子。于是,待珠名姬在贝匣里完成了美丽的螺旋后,不经意间,她想到了旋毛丸的脑袋。

显著衰老的中纳言,也不知道是转了性子,萌生了向佛之心,还是单纯只是为了赶时髦,某一天,他突然在宅子里修了一个五间 见方的阿弥陀堂 。珠名姬非常喜欢这个阿弥陀堂,于是便待在里面整日不出来。

在阿弥陀堂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来迎图》,画面以浩渺的水面为背景,描绘着乘云驾雾的阿弥陀佛和诸菩萨飞来的景象。最前头的观音菩萨持奉紫金莲台,紧随其后的势至菩萨将华盖遮于观音菩萨头上,斯时斯刻,众圣贤正为前去接迎临终的念佛修行者而飞于空中。云雾的涌动充满怪异的速度感,注目凝视便会感到头晕目眩。珠名姬并没有什么菩提心,然而在昏暗的佛堂中,这幅表现了不可思议的天空景象的绘画,每次触目,都会让她的心里怦怦直跳,感到战栗:那个莲台,我也可以坐上去吗?如果乘着那个莲台,遨游于云雾之上,就这么被送到极乐净土去,那感觉该多么好啊!

再仔细一瞧,这幅《来迎图》中还画着一杆光彩夺目、好像长长的旗子似的宝幡,而那高悬宝幡的云上还乘着一个小小的童子。那童子嘴唇紧闭,像个倔强的小淘气鬼一样。不过那童子的脸,珠名姬越看越像是旋毛丸,怎么看怎么像。因为总觉得非常可笑,这时候珠名姬不意间张开了嘴,接着就在她耳边响起了声音:

“呀,公主笑了,公主笑了呀!”

哪儿来的声音?这声音出现的瞬间,珠名姬就马上转身向后看去。本来佛堂内就一个人都没有,也不可能有。那可能就是幻听吧?大概就是幻听。珠名姬带着不解的神情,在这人影绝迹、重归静谧的阿弥陀堂,在这午后昏暗的空间里,久久地,宛如做梦一般地,逡巡着目光。

就像是那贝壳般的皮肤下火苗被风吹熄了一般,毫无预兆地,宛若沉睡一般,珠名姬香消玉殒了。这件事发生在热热闹闹地举行珠名姬的十四岁成人礼 的那年。明明到前一天为止她都还非常健康,甚至平素讨厌外出的她,还难得地在三四个女官的陪伴下到清水寺进了香,而且她连病床都没有卧,到了第二天竟已经溘然长逝了,这不得不说是件太奇怪的事。

代替双亲抚育珠名姬的乳母和女官们含泪为她除去了衣裳,用浸泡过樒叶 的水为她清洗了身体,并给她穿上了新的衣裳。虽然对于身故的女性来说,这衣裳太过华丽,甚至华丽得不合时宜——那是为珠名姬的成人礼特地缝制的一套鲜艳夺目的丸纹赤浮织的绚烂唐衣。至少让薄命的珠名姬穿一次礼服 吧!这自然是出于乳母和女官们的父母心。之后便焚了沉香,在铺了金线织锦的灵柩里安置好珠名姬的遗体。借枕边燃起的灯火看去,只觉那灯火映照下宛若燃烧的服饰的颜色,水润欲滴的黑发,再加上气绝后愈发白得透明的肌肤的颜色,竟激发出一种直教人感到窒息的妖艳风情。

在珠名姬身故后的第三天,应其父亲中纳言的邀请,比叡山的某位得道高僧前来为公主回向。高僧开始诵经之前,无意间往灵柩里探头看了一看,结果当即忘了身份和场合,“啊!”地大叫了一声。原来灵柩里面,女子的胸脯正随着每一下呼吸,微弱地上下起伏着。

很明显,珠名姬并没有谢世,她只是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虽然失去了意识,但既然她还持续地呼吸着,这就证明了她还活着。

但是,要想把珠名姬的意识从浓夜般的昏睡深处拉回阳光下,好像无论怎样都做不到。各种办法都尝试过了,却没能奏效。整整七天七夜,珠名姬简直像是在豪华的婚床上睡着了一般横陈在灵柩里,灵柩则安置在宅子里的阿弥陀堂中。而七天七夜里面,僧侣们加持祈祷的声音,充满了整个佛堂。有人吟唱着不动咒 拼命祈祷,有人边诵读千手陀罗尼经 边不停地按捏佛珠。请来了阴阳家,也施行了可疑的千度祓 的念咒祈祷法。然而,珠名姬始终没有从昏睡中醒过来。

在公主的周围,几百支蜡烛红彤彤地燃烧着,灰蒙蒙的护摩 烟雾形成青色的旋涡,低低地密布着。在那烟雾偶尔断开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浮现起珠名姬那小小的苍白面庞,就像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让人简直难以相信是属于这个世间的。就像死去了一般——是的,如果说珠名姬确实还没有死去的话,那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也不能算是还活着。

且说过了七天七夜,就在领悟到各种办法都没什么效果之后,忽然之间,比叡山高僧那颗脑袋瓜里闪现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妙招。这个离奇的想法是这样的:做一个四方舆 那样的轿子,把公主的灵柩放在轿子上,再叫六个杂役 抬着轿子,在京城内外的寺庙间依次巡礼。

所谓的“西国三十三所巡礼” 得到组织化,并且一般民众也络绎不绝地参与其中,是在很后面的室町时代中期才开始的。但是在这之前,在平安末期的贵族社会里,以京都为中心,像“七观音诣” 之类的灵场巡礼,似乎也曾风行一时。众所周知,源赖朝为祈祷他的女儿大姬疾病痊愈,曾经带着大姬和妻子政子到清水寺以下的各灵场巡礼。而所谓七观音,虽然没有绝对统一的说法,但应该指的就是六角堂、行愿寺、清水寺、六波罗蜜寺、中山寺、河崎寺、长乐寺。于是,载着珠名姬灵柩的轿子,就由六个健壮的汉子扛着,在这些供奉观音菩萨的寺庙间依序巡行。

如果说是本人靠自己的脚走着巡礼,那倒也罢了,像这样装在灵柩里死了似的浑然不知地给人抬着去巡礼,实在是怪异之极。那脑袋瓜里冒出这个主意的比叡山高僧,可以说是个举世无双的糊涂虫了。

在载着珠名姬的轿子前后,时常跟随着手持弓箭做警卫的武士。而踏访各国名刹古迹的僧人们,也一边敲着钲鼓,一边或前或后地同行。看到这么怪异的一行人,人人都感到非常惊讶:

“哎呀,那是什么呀?多奇怪的一伙儿人!”

其中也有消息灵通的:

“你不知道吗?那是三条的中纳言大人的女儿呀。可怜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从此不省人事,也不知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看那样子,恐怕就算是有药师佛的眼睛,也没法儿看得准喽。”

“哎呀,这世界上还真有这种事儿呀?”

“所以才说不可思议呀。要么,你就从竹帘的缝隙往里瞄一下她的脸,真像死了一样睡着呢。”

“那不就成了睡美人吗?”

“没错儿,可不就是睡美人嘛!”

轿子上的竹帘,时不时被忽而吹起的风吹卷起来,于是珠名姬那可爱的脸庞,就直接暴露在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之下。有时暴虐的风雨会透过竹帘的间隙无情地闯进轿内,有时飞霰又会猛烈地敲击竹箔编制的轿顶。抬轿的一行人把京都城内外的观音灵场巡行完一圈后,接着便把足迹延伸到了近江的石山寺、初濑的长谷寺、纪州的粉河寺,以及茅渟的槙尾寺等地。到了这个时候,珠名姬的传言已经在人们之间广泛传播了,以至于有些对珠名姬的命运心生哀怜的善男信女,竟主动来到行列的前面,双膝跪地,头颅低垂,庄严肃穆地为她念佛。

珠名姬的轿子一路向前走着,或是在秋雾浓浓的西京原野上,或是在草木深深的近江山路上——对此,我并不打算多费感伤的笔墨。因为事实上,珠名姬自己是眼不见心不烦的,至于那些跟着轿子走的家伙,且不要说什么感伤了,像这样今天往东明天往西、全年无休的强行军,他们早就相当厌烦了。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在主人看不到的地方串通一气,把轿子往旁边一丢,倒在草地上昏昏欲睡,打发时间。

这场巡礼锲而不舍地持续了三年之久,然而那位当初提议的高僧所期待的效果却一点儿也没显现出来——既没使珠名姬那微微合上的纤薄眼皮有一丝颤抖,也没让她那宛如象牙工艺品一般纤细的手动上一动。父亲中纳言灰心至极,终于不争气地老了,人也变得痴呆起来。

说到这儿,也该讲讲旋毛丸自那以后的情形。

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降临白川河畔的中纳言别邸,导致一位本来和旋毛丸颇为亲密的女官亡命于火海。人们猜想,这纵火犯很可能就是旋毛丸呀!然而与此同时,旋毛丸却从京城里飘然消失了。此后有传闻说,旋毛丸出现在了近江的横田山,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当了盗贼团伙的带头老大。虽说旋毛丸打小的言谈举止就像个无赖,但要说堕落到落草为寇的地步,是谁都想象不到。所以对于这个传闻,大家伙儿也是将信将疑。说到底,旋毛丸究竟为什么要投身于盗贼团伙呢?其中的一个原因,很可能是他不知不觉间和傀儡师往来得过于深了。

然而,原因并非只有这一个。要说更深层次的原因,大概就得谈谈旋毛丸之所以成为旋毛丸的raison d'être ,聊聊他那旋毛的话题。比方说,旋毛丸其实是因为有旋毛情结,所以才在无意识里喜欢保持着垂髫状态。说起来,这垂髫的发型,原本乃是山中修行者的发型;同时另一方面,也表达了想要永葆童年这一退行愿望。就像伊吹童子 或者说酒吞童子 ,又是被遗弃在荒山,又是被寺院驱逐,最终不得不走上逍遥法外之路,呼朋引伴,啸聚山林,不也是与他执着于垂髫的发型有关吗?这么看来,山可以说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而那些坚持垂髫、无所顾忌的山中盗贼,就是保持退行愿望生活的一伙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要仿效伊吹童子或者酒吞童子,旋毛丸在成为横田山盗贼团伙的带头老大后,就开始自称为天竺童子。

天竺又是什么意思呢?这恐怕也和旋毛丸的傀儡师同伙有关。包括旋毛丸习得的空竹在内,傀儡师表演的那些杂技,一般被认为是经由唐宋时期的中国,从遥远的西域传过来的。不管是西域还是天竺吧,在这里大概都是差不多的概念。

天竺童子一伙屡次三番从横田山的老巢奔出,翻越逢坂山,直抵京城,到处为非作歹。不过既然是盗贼,为非作歹也是理所当然。然而在这些为非作歹中,最让世人震惊,一举让天竺童子之名为世人所知的,乃是接下来要讲的珠名姬诱拐事件。那是后白河法皇已经驾崩,后鸟羽天皇 开始亲政的时代了。

之前的某一天,珠名姬轿子的随行众人难得地朝着西山的方向,大老远地跑去乙训的善峰寺 ,那个地方有八尺千手观音的本尊。就在长冈 附近,一行人不小心走进了一片漫无边际的竹林。无数茂盛的竹子从地面向上延伸,靠近顶端的地方,发出簌簌响声的枝叶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然而竹林的里面,却不可思议地充满明亮的光,空气也让人觉得清澈明净。一行人仿佛被竹林的灵气陶醉了,正漫不经心地走着,只听一阵吧嗒吧嗒,眼前现身的正是骑马的天竺童子一伙。这事太过出人意料,于是担任警备的武士连带扛着轿子的杂役,全被砍杀得一个不留。结果珠名姬就连带轿子一起,被带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明明从小就在同一个宅子里被抚养长大,旋毛丸对珠名姬却并不抱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岂止如此,他甚至都没有认真看过一眼公主,连好好开口说句话的事儿都不曾有过。可尽管如此,一到了这里,一种将公主据为己有的迫切欲望竟突然在他的心里蠢蠢涌动。原因之一,很可能是珠名姬已横陈在灵柩之中,宛如活生生的人偶;原因之二,大概是从他自身来看,将一般说来贵重的、难得手的东西偷走,已经形同一种本分,毕竟他已经入了盗贼这一行。于是两个原因叠加后,此刻已是天竺童子的旋毛丸,便被无论如何都想盗走珠名姬的欲念逼得走投无路。可是,偷走她之后到底要干吗呢?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旋毛丸把珠名姬带到哪儿去了?虽说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但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把珠名姬带到了伊予国去。

各位要知道,在当时,伊予绝不是什么交通不便的边鄙地区。说到濑户内海的尽头,我们马上会想到源平合战 ,但即便没有合战,这里和京都之间的船运交通也一直非常频繁。举个例子吧,据说平家一族到严岛神社参拜的次数,粗略估算就多达二十余次。而在天竺童子将珠名姬拐走这事儿的仅仅十年前,就有传说——因为是传说所以不大靠得住——后白河法皇的女儿,也就是那位因为涉嫌参与藏人大夫兼仲之事 而出家的式子内亲王,就曾带着松虫、铃虫两位侍女,远道而来,抵达伊予的生口岛。总而言之,大概只要想来,哪怕是女子,也可以很容易地来这里。

天竺童子将珠名姬带到了伊予的大长岛——现在好像叫大崎下岛——也就是漂浮在濑户内海上的艺予群岛 中的一座。当然,他们应该是乘着舟船上的岛。

可即便如此,旋毛丸又为什么偏偏要选伊予的岛呢?想必他虽然性格强硬,本性却意外地多愁善感,所以他大概可以感知到这座他幼时便被迫别离的岛屿,作为自己的出生故乡,对他发出了呼唤吧。总之这个问题暂且放在一边,还是先把故事讲下去吧。

这就是那座岛了。

岛上差不多从一个月前开始,就因为据说三千年一开的优昙花开花了,从上到下都大为骚动。而事实上,那只不过是很普通的芭蕉花,但经旋毛丸一伙稍微耍了点儿把戏后,就摇身变成了花里胡哨的精巧玩意儿——当然这事儿谁都没发现。这里本就是个气候温暖的小岛,所以芭蕉花之类的其实是想开多少就开多少,然而一旦被告知此为祥瑞,此花一开便有如来转世,岛上的人们就轻易地兴高采烈了起来。这就是旋毛丸最开始的布局,换句话说,也就是戏法的开端。

接着,人们在小岛上某处稍稍隆起的地方,修建了一所曼陀罗堂。再接着,在曼陀罗堂以东大概五十米的地方,人们又修建了一所娑婆堂。虽然说是修建,但两个都和掘立柱式 的小屋没什么两样。再然后,在曼陀罗堂和娑婆堂之间,人们架起了一座长长的木板桥。

“老大,你这到底是要干啥呀?这是要在这板儿上表演杂耍啥的吗?”

面对一个手下的提问,旋毛丸笑道:

“嗯,你倒是看到了关键,可以说是猜得不中也差不太远了。那边儿可以看到曼陀罗堂吧?那个嘛,可以想象成极乐净土。然后这边儿的娑婆堂,这个就是人间世界啦。然后在它俩中间连起来的长长的桥,这就是来迎桥啦。我的想法是:在这个桥上,让阿弥陀佛和他带领的二十五个菩萨一个接一个地过桥来,就是从极乐净土到人间来接迎众生嘛。”

“哦哦。那,这阿弥陀佛和菩萨,就是我们大伙儿来演喽?”

“是啊。”

“这可真好玩儿!这把戏是老大发明的吧?”

“净胡说八道。这叫‘迎讲’ ,是以前一位很厉害的高僧发明的。你们这帮没啥信仰的家伙可能不知道,这玩意儿有段时间在京城可是非常流行。不过呢,有件事儿,在京都的寺庙之类的地方儿怎么都不可以,但在这儿,我打算让大家伙儿见识见识。毕竟,在这儿,咱们可是有撒手锏呐。”

那个手下抿嘴微微一笑。

“撒手锏哪……我倒更希望说是‘宝珠’呢。”

“嗯,说得好!‘宝珠’真是说得妙哉。照名字来说,的确是‘宝珠’;而要是咱用得好,也是个相当有用的‘宝珠’哪。多多地赚钱吧!愚蠢的岛民们跑来顶礼膜拜,把家里那点儿资产都奉献出来——这光景,现在已经出现在我眼前啦!”

“跟横田山的盗贼比起来,那还是邪教教主赚得要多得多吧?老大,可别大意啊!”

终于到了迎讲活动的当天。盗贼团伙的每个人都各自专心地研究起阿弥陀佛或菩萨的装扮,这个把面具罩在脸上,那个把宝冠戴在头上,一群人散乱嘈杂地往小丘上聚拢。

“哎呀?老大咋不戴面具呢?”

“嗯哼,我扮的是天童,就这样就挺好的。”

“天童是啥呀?”

“要说是啥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介于菩萨和人之间,类似妖怪一类的吧。对了,流行歌谣里不是也有吗?那些诵读《法华经》的人,不是会唱‘天诸童子具足,无畏戏耍徒步’什么的吗?”

只见旋毛丸身穿一袭用艳丽的红色取染 的水干 ,足裹一双走兽夏毛制成的绑腿,手执一把重藤弓,胯下一匹小小的桃花马。头上照旧是那垂髫的发式,只是脸上略施了一点淡妆。

在长长的来迎桥的两侧,岛上聚集而来的男女老少已经摩肩接踵地挤成一团,迫不及待地等着接下来即将上演的往生极乐的庄严演出。

旋毛丸从容不迫地催马上前,抬高声量,唱道:

听啊,西方世界的天空

伎乐歌咏之外的声响

看啊,碧绿的山之彼端

云光遥遥地照耀万方

光云终于来到近旁

瞻仰吧,我佛阿弥陀如来

容貌完美不消多讲

便好似那位金山王

乌瑟腻沙高耸端庄

碧绿之间天空晴朗

不一会儿,只见花瓣从空中飞舞飘落,空气中弥漫着异香,人们正想着是不是该从曼陀罗堂撒出五色丝线时,却见盗贼团伙的每个人都戴着众圣贤的面具在桥上盛装登场。打头的是手捧莲台的观音菩萨,旁边站着的是手擎华盖的势至菩萨,众菩萨环绕着背负巨大光轮的主佛,各人手中都响着乐器,做出手舞足蹈的姿态。而每当他们舞动起来,那半裸的胸前垂挂的璎珞——用现代的话说叫项链——就会摇晃起来,灿烂闪亮。乐器有琴、琵琶、箜篌等弦乐器,也有横笛、笙、筚篥等管乐器,还有羯鼓、太鼓、腰鼓、鸡娄鼓、磬等打击乐器。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搜集到这些东西的,不过对于傀儡师来说,演奏乐器应该是拿手绝活儿。乐音热闹繁盛,庄严肃穆,观众的热情也十分高涨。

众圣贤的队列在桥上从容地缓缓而前,精心准备的演出井然有序,没有一丝慌乱。长长的木板桥对面就是娑婆堂,娑婆堂的门豁然大开——也不知是何时预备好的,只见那里已好好地停着一方灵柩。而灵柩之中,横陈着的正是珠名姬。为了让观众能清楚地看到珠名姬的脸,他们想到了某种办法,让灵柩稍稍斜过来,好呈现前倾的状态。

从珠名姬突然陷入沉睡到现在,照理说已经过了将近五年的岁月,然而她的容颜却还保持着十四岁时的光景,依然水灵灵,依然闪耀着近乎神圣的苍白色的光,好像时间并不能将它那腐朽万物的力量在她的肉体上施加分毫。

从拥挤得无处转身的观众之间,流溢出难以压抑的惊叹。看到这番情景,旋毛丸再次从马上提高声音道:

“各位,请沉心静气看看这位公主吧!这位公主气绝以来已经数年,然而其身不毁烂,一如在世时。这不就是常常观想西方极乐世界、常常念诵阿弥陀佛法号的福报吗?如今,祥云缭绕,天音可闻,她也即将蒙受众圣贤的接引来迎。如有发愿结缘、往生净土者,请先口念十声南无阿弥陀佛吧!”

不多时,便见那扮作观音的男人走近灵柩中的珠名姬,将那用来承载往生者的紫金莲台,恭恭敬敬地举至她的眼前。

就在这时,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只见双目微闭的珠名姬,当场绽开了喜悦的笑容。

骑在马上的旋毛丸惊得几乎要向后仰去,不觉间连演出也忘了,说梦话似的念出了台词以外的话:

“呀,公主笑了,公主笑了呀!”

在夜一般沉沉的浓睡深处,珠名姬彼时正做着深海鱼似的梦。不,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她自己就算想分辨也是分辨不出的。在她自己的意识里,她只不过是在阿弥陀堂那个铺了木板的房间里坐着,沉浸在忧思之中而已。父亲中纳言在宅子里建了一座五间见方的阿弥陀堂,墙壁上挂着一幅《来迎图》。而她从刚才开始,就一个人凝视着这幅自己非常中意的《来迎图》。

就这么凝视着凝视着,不知不觉间,她的意识发生了倒转,好像自己倒成了《来迎图》里的人物。而自己的眼前,此时此刻竟好像有菩萨举着莲台似的。

真是奇怪呀!我明明还没死呢,为什么阿弥陀佛呀众菩萨呀要一起来接迎我呢?

该不会在我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我早就已经死了不成?

还是说,我虽然还活着,但是变成了能在彼世和此世间往返之身?听人说,以前在长谷寺有位得道高僧,本来人们都断定他已经往生了的,只是因为遗容像睡着了一般安详,弟子们便在枕边担心地守候,谁知到了第三天,高僧竟真的从彼世回来了,还对大家莞尔一笑呢。我该不会也像那位高僧一样了吧?这可真是奇怪呀。

出人意料的公主的微笑,其造成的效果却是满分。淳朴的观众们感动得涕泗横流,把所有的善财都尽数献了出来。迎讲活动在那之后又举行了好多次。于是没过多久,旋毛丸就被推崇得差不多算是位教主了。

所谓教主又是干什么的呢?比方说,那些眼睛失明的人,耳朵失聪的人,还有腰和腿直不起来的人,他们到旋毛丸面前舍出善财,请求他的医治。旋毛丸只消从马上下来,用手轻轻碰触他们疼痛的部位,再宣告神谕,转眼间他们就痊愈了。据说,对于那些瘫痪的人,还有拿脚践踏来治病这样的奇事。要说再怎么乱来也没有这样的教主,可岛上的人们还是把衣裳脱下来,把太刀献上来,为他倾尽了所有的资财。大抵这位教主或者骗子所行的神迹还是有可看之处吧,岛民应该也获得了确定无疑的好处吧。总之,据说不久之后,不只是大长岛,连附近其他濑户内海的岛屿,甚至远到赞岐国那一带,都有信者闻讯后不请自来。计划正如愿地进行着。

有意思的是,旋毛丸这时又一次改了自己的名字。以盗贼团伙带头老大的身份据守横田山时,旋毛丸是天竺童子;而来到这里成为教主之后,他又自称天竺冠者。当然,既然自称冠者,他已完成元服这事儿也就不用多说了吧。

童子和冠者,究竟哪里不同呢?简单来说,就是完成元服与否的差别。换句话说,也就是束发加冠与否的差别。《论语》中有所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之说,其中也特别将两者区分开来,这一点我们想必都是知道的。此外像九郎冠者、木曾冠者、河内冠者,以及猿面冠者等所谓冠者,也全都意指刚刚完成元服的年轻人。而在《平家物语》中,则记有年轻时的后鸟羽天皇因为“过爱毬杖 之球”,曾被文觉上人骂为“毬杖冠者”一事。和上述列位冠者一样,旋毛丸当然也把之前留着的孩子气的垂髫长发毅然束了起来,像成年人一样用紫色 的细绳缠好竖在头上,就这么摇身一变,从童子成了冠者。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问题所在。

恐怕旋毛丸在人生中遇到了某种转机,所以才决意舍弃那般束缚自己的退行愿望,一下子长大成人了。他所遇到的转机究竟是什么,我们是不知道的。可能是因为实现神迹确实太过容易,所以作为教主不能不感觉到一种空虚;也可能是自己这把年纪还自称童子,私下里不由得感到羞耻;还有可能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开始变得怯弱起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差不多也到了该交纳年贡 的岁数了吧。然而要是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思考一下,就会觉得旋毛丸将珠名姬占为己有一事,和他想成为成年人的意愿,很难说没有关系。

会不会是当珠名姬从深沉的昏睡中醒来,以十四岁的脸绽开天真的笑靥,这番情景让旋毛丸尝到了一种此前从未经历过的打击?

更进一步说,也可以这么理解:旋毛丸或许在一种妄想或者说无意识中,产生了要和珠名姬结为鸳鸯之好的意向,所以他才被焦躁的心绪催促着,希望能快点独当一面长大成人。打从很小的时候起,旋毛丸就被傀儡师们拿流行歌谣里的“冠者公子女婿公子”之类的歌词打趣儿,说得好像将来和珠名姬结为夫妇是某种注定之事似的,结果这么一来二去,就连旋毛丸本人也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在那之前全然不知挫折感为何物的旋毛丸,在这里,不知道是哪时哪刻,突然意识到自己作为童子的prestige 已经消失殆尽,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以童子的身份享有特权。要不是这样,他也没理由特地把名字改成天竺冠者吧?他大概在无意识中感觉到,无论是做盗贼还是做骗子,自己都差不多到了该交年贡的时候了。

这么一来,他就得以天竺冠者的名义浮上历史表面。这就像在氧气不足的水中憋气的鱼儿,浮上水面后,嘴巴一张一合,老练的垂钓者只需抓住机会,就能把这鱼儿钓将上来。把天竺冠者钓上钩并拉出历史表面的,正是当时在仙洞御所蒙后鸟羽院殊遇的歌人藤原定家 。其时已经时移世易,到了后鸟羽院院政的时候了。

在藤原定家的《明月记》 承元元年 四月二十八日条目下,有如下记述:

人云,伊予国称天竺冠者狂者搦取,明日可上洛,可有御览云云。月来于彼国称神通自在由,致种种横谋云云。

同月二十九日条则如下:

天竺冠者已入洛迟迟,可参神泉由被仰。国司被召进,出御之后书出了,手箱付封退出。日入之后天竺丸参入,被召问。不足言之间,散散凌砾给。信久下部相具向其家,见者如堵。后闻,即禁狱。

在伊予国的大长岛,天竺冠者连带一伙同党共计八十余人遭到逮捕,被一网打尽,其后按照后鸟羽院的命令被送到了京城。其所做的聚众滋事、妄论祸福、妖言惑众等事,不可能不遭到严厉审讯。一说天竺冠者曾自称为亲王,不过想想旋毛丸此前蛮不讲理的行状,这倒也是很有可能的。要是这样的话,他遭到逮捕也是理所当然。藤原定家把他称为狂人,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道旋毛丸本人是有什么打算,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藤原定家在这里又把他称作了“天竺丸”。说到“丸”,既有像牛若丸、石童丸这样在乳名里的用法,也有像多襄丸、调伏丸这样在盗贼名字里的用法。然而从逍遥世外的特权这层意义上来说,可以看出两者在性质上显然有共通之处。要是旋毛丸读了《明月记》这段记录,真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不过也有可能藤原定家只是单纯想表达轻蔑的意思,才用了“丸”这个字。

被带到京城里的天竺冠者,就如同《明月记》里所记载的那样,被召到神泉苑,接受后鸟羽院的亲自审问。

“听说,你好像有某种不可思议、变化万端的神力,又能在空中飞,又能在水上跑。那么,就先在这池水上跑来看看吧。”

既然接受了命令就没办法了。天竺冠者不管不顾地往池上跑去,然而转眼间就沉到了水里,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虽说他出身于濑户内海的小岛,但因为自幼就在京城里生活,所以在游泳方面他是一窍不通。后鸟羽院和身后并立的朝臣们看到他这副德行,都捧腹大笑起来。

“喂,天竺冠者,听说你在伊予国驭马驭得不错呢,将这匹烈马驭来看看吧!”

所谓烈马,指的是那种喜欢扬起前腿、性子暴烈的马,这种马天竺冠者是骑不来的。他在伊予国所骑的马,不过是给小孩子骑的那种小小的桃花马。于是,不到一会儿工夫,他就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了。

“喂喂,天竺冠者,听说你很得意自己力大无穷呢,那就和贺茂的神主能久赛一场相扑来看看吧。”

赤裸上身的能久毫不费劲儿地就把天竺冠者丢到池子里去了。第二次全身湿透的天竺冠者好不容易才从池子里爬上来,眼前却恶作剧似的站着搭箭欲射的人——还有要对他饱以老拳的人,以及用脚踢踹他的人——《明月记》中出现的“凌砾”一词,指的就是用脚践踏。被一哄而上的人戏弄折磨,自然是非常悲惨的。

以前,天竺冠者在伊予国的岛上,曾经用脚踩着瘫痪的男人施加治疗,如今位置颠倒,他自己竟成了接受这种荒唐治疗的角色。

经历了如此一番戏弄之后,根据后鸟羽院的判决,天竺冠者被定罪入狱。即使贼运亨通如他,也不知何时竟走了霉运,最终沦为狱中之囚,这实在是教人哀叹。

暂时就让他在监狱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吧,我们把故事的舞台移到珠名姬这边来。

固然《明月记》里没有记载这件事,但是差不多在天竺冠者被捕的同一时间,在曾经发生珠名姬轿子被夺走事件的长冈竹林里,人们重新发现了珠名姬。发现她的人,乃是住在长冈的竹艺师傅。宛如从当年起时间就不曾流逝过一分一秒似的,同样的轿子,同样的灵柩,同样的衣裳,以及,同样美丽的珠名姬的睡脸。可以想象,大概是天竺冠者的手下偷偷接到老大的命令,用船把珠名姬运到京城,然后又把她连同轿子放回老地方,之后迅速逃走。

然而,当珠名姬被运到宅子里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人们脸上却浮现出难以想象的恐怖神色,身子也吓得站不稳——只见那用银白丝线绲边的唐衣袖口,竟淋漓着已开始变干的鲜血。从上襦到下裳,以至于灵柩的底部,染得到处都是血。

如果把被血浸得硬邦邦的唐衣袖口抬起来,就会发现公主手腕以下全都没有了,而且两手皆然。从手腕到指尖,就像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样,尽被夺走,只剩两只手腕的断口凝固着已经发黑的血。要是在基督教的圣女传说中,这血的颜色怕是会被比作红玉髓吧。

这可怕的断腕,最开始一度被怀疑是天竺冠者一伙干的好事,不过这嫌疑立刻就遭到了否定。因为这伤口不管是谁来看,都知道绝不是锐利的刀具造成的,反倒像是野兽用牙齿咬断的。人们猜测,这恐怕是放在竹林中的那段时间里,珠名姬遭到了每晚从西山下来出没于山脚村庄的那群野犬的乱啃。要是竹艺师傅能稍微早一点儿发现的话,可能珠名姬就不会变成这副凄惨的样子了。人们想到这里,便感到深深的懊悔。

大量的血液从珠名姬的身体里流出来,以至于人们不由得想,那个面色苍白、没什么血色的公主,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血呀!然而尽管如此,珠名姬却还没有气绝身亡。她依然好好地活着,依然好好地呼吸着。何止是依然,她那生命的光润甚至比以前还越发透明,越发清净,就这么专注地纯粹下去了。

只是,在珠名姬十四岁陷入不可思议的沉睡之前,一直受到她喜爱的“合贝”,时至今日,已再不可能被她那双手摆弄了。哪怕她还有睁眼醒来的那天,从今往后,她也再不可能用手在贝匣里叠起贝壳,再不可能摆出那么漂亮的螺旋了。

人们从珠名姬身上脱下沾满血污的衣裳,并为她重新穿上和以前那件几乎完全一样、色彩也非常艳丽的丸纹赤浮织的唐衣。随后,人们又在宇治川旁的中纳言家的菩提寺里,安置了可供她安眠的新的灵柩。顺带一提,珠名姬那位做中纳言的父亲,此时早就过世了。在京都的宅子里,已经没有愿意用心看护她的人了。比叡山的高僧也早就圆寂了。那位从小抚育公主长大的乳母,在看到公主两只手腕以下被咬掉的惨状后,也因为无法承受冲击而撒手人寰了。

在宇治的寺院中,珠名姬在昏暗的正殿里默默地延续着生命。现在,连她身旁的人也都已经死尽了,会时不时来看看她的,只有和她无亲无故的驻寺僧或是僧人的侍者。对于年轻的侍者而言,那完全保留着十四岁少女面容的珠名姬的身姿,是对眼睛有害的毒物。一旦瞻仰了沉睡中的公主的面容,当天晚上的梦里,就一定会不时闪现淫乱女人的身体。

就这样,漫长的岁月如水流去,人世间也在一点一点发生变化。

源实朝被杀之后,源氏就灭亡了,天下如今成了北条氏的囊中之物。出家后被流放到隐岐岛的后鸟羽院,也在隐岐岛结束了他的一生。这时候,发生了蒙古使者现身于九州太宰府等事,幕府的神经变得紧张起来,西边海域的警戒也似乎变得森严起来。

除了那些年纪特别大的老人之外,知道珠名姬的人已经罕有还在人世的了。而且就算是有人提到这件事,也不过是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像死了一样陷入沉睡的公主,公主的父亲非常忧心,于是接受了某位高僧的意见,用轿子抬着公主在京都内外的寺院里巡行。而且传说那位公主生得非常美丽,更不用说她那悲惨可怜的命运了,所以巡行的路上人们兴致勃勃,哪怕一眼也好,都想瞻仰一下她的容颜。这样的故事,哪怕从长辈那里听来,年轻一代也只能想象成某个缺乏现实感的神话传说里的公主而已。

在和中纳言家关系密切的宇治的寺院里,驻寺的僧人代代相承,担任着照顾珠名姬的任务,即使那位公主现如今已经只能被当成传说中的人物了。不过渐渐地,这事儿总归开始成了一件麻烦事儿。关于这一点,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首先,虽说还是中纳言家,但当时的中纳言家已经是和珠名姬毫无关联的旁系亲戚了。再来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围绕着珠名姬,开始有些不详的传言在人们的口耳间流播。

当时不愧是魑魅妖魔的全盛时代,不管流传出怎样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人们都不觉得奇怪。世人纷纷传说,珠名姬每晚会从睡梦中醒来,睁开水灵灵的大眼睛,从灵柩里站起身,在正殿附近像亡灵一样四处徘徊。这还不止呢,还有传说称她会悄悄潜入常行三昧堂 ,去找闭关修法的年轻和尚——这类流言岂止不祥,更近淫猥。然而不管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对寺院来说,这些流言无疑构成了很大的困扰。

何况从事实上来说,在正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尘封已久的灵柩,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是谁的女人,像死了一样睡在里面,这事儿无论谁听说了,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所以,即便寺院把这看作麻烦事儿,也不好一味地就说他们蛮横粗暴。

话是如此,可要把一个还活着的女人就这么埋起来,也确实难以下手。尽管是深深陷入沉睡的状态,可她并没有失去生命的迹象,要把这样一个女人就这么埋在土里,这事儿实在是下不去手。

于是驻寺僧想到了一个听上去非常不负责任的办法:把珠名姬的灵柩放在小舟上,然后将小舟托付给宇治川的流水。

一个无月的夜晚,几名寺院的男仆肩扛着珠名姬的灵柩,走下河堤,来到了河滩上。他们把灵柩在小舟上放好,然后驻寺僧走过来,在小舟里满满地塞进此时正盛开如穗子一般的马醉木的白花,殷勤诚恳地最后一次为她念佛诵经,然后双手用力一推,小舟离开河岸,往宇治川湍急的奔流里滑去。一时间,小舟宛若不情愿踏上旅程似的,在芦苇之间摇摆不前。不过最后,小舟还是转了个圈,缓缓地漂向了河面。

夜晚暗淡无光,小舟很快就完全看不见了。即便如此,男人们还是久久地站着,似乎颇为不安地凝视着下游的方向。

“行了,走得挺顺利的嘛。”

这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大概是驻寺僧的真实想法。回到寺院以后,他就像是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似的,在正殿的阿弥陀佛像前,提高嗓门大声读起经来。不过嘛,这种和尚后来怎么样了都没什么所谓。相较而言,我们还是更记挂小舟的去向。

以前乘着轿子巡礼的时候,珠名姬的周围勉强总还算是有可做伴的人陪着。而且一路上,也有很多眼尖的善男信女会发现他们一行,然后发起恻隐之心,跑来为她念佛诵经。可是这一回,就是完全一个人的水上之旅。没有人会看见她的小舟。这是无人目睹的舟船之旅。

小舟荡啊荡啊,一会儿划开水面上弥漫的浓雾,一会儿在苇草壅塞的水湾里进进退退,一会儿遭受风吹雨打,一会儿被偶然溅起的水花淋个满身。可即便如此,小舟还是不沉不没,缓慢地移动着,向下游的方向慢慢漂行。

水上的旅程茫茫无边,终于连小舟本身也化为水的一部分,旅程也就成了只有水的旅程。倘若小舟中的珠名姬尚有意识的话,她大概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在烟波浩渺、漫无涯际之中排水而行吧。

终于,小舟好像被什么人吸引着,枉顾它自身的意愿,微妙地摇晃着它那纺锤似的船头,渐渐加快速度,在水面上滑行起来。

在桂川、宇治川和木津川三条河流交汇的山崎附近,有一座四周的瓦顶板心泥墙已经破损的朽坏殿宇。而这座殿宇的背后,盖着一间小小的草庵。

在这草庵里,独居着一位修行者。这位修行者面色发黄,眼窝深陷,目光锐利,眼看着就要跨过八十岁的门槛了。

关于这位修行者是哪里人,又有怎样的过往,这些统统没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大概五十年前,也就是这间寺院的前任住持还活着的时候,这位修行者因为遭到官吏追捕,逃入寺院,在被住持搭救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住持的弟子,在这里住了下来。显然,他是有一些难以启齿的过往的。甚至还有传言说,他是杀人犯或是越狱犯之流。

前半生撒泼耍赖的浪荡子或者罪犯,不知何时一念回转,从此走上勤修佛法之路,终成一代高僧——这样的故事我们都听过不少,只是这个男人的情况稍稍有点儿不同。即便在“一念回转”之后的人生里,他也只是一门心思地将观法当成某种技术来钻研,其中又特别专注于《观无量寿经》“十六观”中的第二观“水想观”。这么一来,修行的成果日积月累,到这时候他就已经不为人知地成了那一门径中的第一人了。

我对于佛教的教义并不十分明了,所以就和在《少年滋干之母》里写到“不净观”的谷崎润一郎一样,就算想解释一下“水想观”是什么,也只能空感为难而已。虽然难为情,姑且还是引用一下辞典上的解释吧。上面是这么写的:所谓水想观,简要来说,就是通过静观水和冰的清透映彻,观想极乐净土的琉璃地的方法。所谓琉璃地,大概可以想象成用琉璃制成的、宛若玻璃一般平坦而透明的极乐净土的地面吧。

某一天,这位修行者把他使唤的两个护法童子叫到近旁。所谓护法童子,就是虽然平常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只要一叫,就会立刻现身的家伙。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这两个童子无论何时都喜欢成双成对地结伴行动。修行者把水瓶递给两个童子中的一个,说:

“极乐蜻蜓,你到河边去,用这个水瓶打些水回来。”

“谨遵指令。”

修行者又转向另一个童子,说:

“那么断尾蜻蜓,你就留在这里,在极乐蜻蜓回来之前,为我抖个空竹看看可好?我这身体已经虚透了,连自己抖个空竹都办不到了呢。”

“谨遵指。”

因为这一位是断尾蜻蜓,所以话说到一半就会戛然而止,不把话说完。

极乐蜻蜓拿着水瓶出门之后,年老的修行者以一种接近膝行的姿势爬到草庵的踏板处,断尾蜻蜓走下来站在院子里,在老人的眼前,开始准备表演抖空竹。

首先,他给放在地上的鼓形陀螺缠上线,接着两手握住连接线两端的两根棒子,左右手交替上下拉动,一边让陀螺转动起来,一边慢慢加快手速。待陀螺充分保持惯性旋转起来之后,他便将它从地上慢慢拉起,这时那陀螺已能稳稳地跨在线上。有时,伴随“哈!”的一声吆喝,陀螺会腾的一声被抛到空中,待到它落下来时,又会再一次被线准确地捞住。因为很早以前修行者曾仔细地指导过断尾蜻蜓,所以他的技术相当不错。

“师父,您看怎?”

“嗯,很精彩呀。这就行啦,跟我年轻那时候简直一个样呀。这样,就算我死了,抖空竹这技术也已经传给你了。人类的技术传给你这样的妖怪,这事儿也是挺有意思的呐。”

因为感到心情很舒畅,所以修行者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徒念旧时光的感伤情绪,毋宁说他的脸上浮现出的乃是一种满足的表情,仿佛他自己正附身在断尾蜻蜓的身上,在那里玩着抖空竹似的。

这时候,极乐蜻蜓回来了,并且把水瓶郑重其事地放在了踏板上。这水是师父进行水想观的材料,所以不能等闲视之。

“师父,水已经奉上了。”

“哦哦,辛苦啦。你们两个,可以上前来一点嘛。”

待两人并膝敛衽,心怀敬畏地坐好后,修行者面色一改,道:

“我也确实上了年纪啦,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来日无多了。今天晚上就突然走了也不是没可能。就像我常常跟你们说的那样,无论什么时候走,我都觉得无所谓呐。只是有一件事儿,要说挂怀还是挺挂怀的,就是我这观法没有能传下去的人,毕竟我这些年来都不喜欢带弟子嘛。你们两个是妖怪,也用不着特地修习什么观法对吧?所以我也就没有教过你们。不过呢,你们两个还是可以为我的观法当个见证人吧。在我死之前,就一次,我想让你们两个仔仔细细地看一次我的观法。明天早上,请你们来一下这草庵,可以吗?”

两位童子约定了明早会来拜访后,就行了礼,离开了草庵。

变成独自一人后,修行者起身把草庵的门和隔扇关了起来,接着又把极乐蜻蜓用水瓶汲回来的水一下子洒在了房间里,最后把隔扇拉开一个小缝,把空水瓶丢到了外面。

做完这些准备后,修行者便在房间的正中央端坐好,双目微闭,开始发起观想之念。

自从变老以来,抖空竹所需的肉体能量确实稍嫌不足,可发起观想之念所需的精神能量却仍似不知老为何物。精神能量中的集中力便是对观想而言最为重要的一项,这一点想必用不着笔者浪费笔墨。

不知道过了多久,端坐着的修行者的膝盖以下已经完全溶化成了水。不知不觉间,草庵的里面也哗啦哗啦地满溢出水。

从下半身到上半身,也就是按照腹部、胸部、两腕、两手这个顺序,修行者的身体渐次溶化成水。从脖子到头部的溶化是最难的,一直以来都进行得最为迟缓,也最花时间。然而即便如此,就像吸饱了红茶的方糖终究会坍塌并溶化一样,修行者的头部不知何时已经溶化了。

此时此刻,修行者已经成了纯粹精神或者说纯粹意识那般的存在了。他的全身都成了水,所有的一切都溶在水中,然而在这种状态下,唯独意识还在某个地方保持着清醒。我不知道怎么描述比较好,硬要说的话,就是他自己是水,同时又是看着水的意识。

房间里面也滔滔地奔涌着水。最开始的时候,还是能注意到撞击着墙壁、门和隔扇的水声的,不过不久以后,就连墙壁、门和隔扇也溶化成了水。房间已经不是房间,房间即是水。草庵也即是水。一切的区隔都消失了,房间直接和外界的水连通了起来。

然而修行者的意识里映照出的景象,早已不是自己,也不是外界,只是漫无涯涘的空有水的世界。这样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偶然回过神来时,他便在这漫无涯涘的空有水的世界里,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样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想“哎呀,那是什么呀?”,那东西就猛地变大,甚至连形状都能分辨得清楚——那是个形状像纺锤一样的东西。它正向着自己这个方向,一刻刻地,越来越近。

修行者的意识因为痛苦而变形了。不,应该这么说才对:如果修行者还有脸的话,他的脸应该会因为痛苦而变形。

那东西已经离他相当近了,于是他意识到,那个形状像纺锤一样的东西,实际上乃是一叶小舟。小舟的里面,正载着珠名姬。

极乐蜻蜓用水瓶汲上来的水,正是宇治川的水。

随着小舟的渐近,珠名姬的面容也被放大成特写——那面容和五十年前,不,和六十年前一般无二,依旧那么美丽,那么高雅。那透明得几乎发青、颜色像贝壳一样的皮肤还是那么娇嫩鲜活。自十四岁以来,珠名姬就一点年岁也没有长过。大概她永远也不会长大变老了。

修行者——不,到了这里已经可以抛出天竺冠者这个名字了吧。天竺冠者想到自己已经完全变黄、既老且丑的皮肤,面对珠名姬,他感到了羞耻。他就像还年轻的时候那样感到了羞耻。

修行者的意识哭了。不,应该这么说才对:如果修行者还有眼睛的话,他的眼睛应该会泪如雨下。

如果这双眼睛还能看到珠名姬那双被狗咬掉的手腕的模样,恐怕天竺冠者会哭得更厉害吧。好在幸运的是,那双手腕已经被袖子遮住了,所以是看不见的。不过话虽如此,毕竟现在天竺冠者的一切都已全部变成了水,所以不管怎样,也可以说他现在正哭得无以复加、不能更甚吧。

就像他自己也曾预感到的那样,这就是修行者也就是天竺冠者最后的水想观。

翌日清晨,一如约定的那样,极乐蜻蜓和断尾蜻蜓二人拜访了草庵。一如他们所预料的,房间里面一点儿水也没有,只有一个老得骨瘦如柴的修行者,在屋子的正中央,以向前倾倒的姿势,颓然死去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在他的旁边扔着一个小小的纺锤样的东西。当然,哪里都看不到珠名姬的人影。

修行者为什么死了呢?关于这一点,倒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像样的因由。

《撰集抄》 里记录过一个故事,相信听过的读者应该不少:当日惠心僧都 在横川的惠心院进行水想观之时,恰值内记 入道保胤到惠心院来拜访。保胤打开了僧都所在房间的窗户,只见那房间里满满的都是水,哪儿都不见僧都的身影。保胤吓了一跳,正想二话不说赶紧回去,却忽然无心地拿起手边的枕头,丢到了水里。

自那以后,僧都就开始感到身体里疼痛。于是,在保胤再一次来访的时候,僧都又进行了一次保胤上次所看到的那个水想观,那个被丢进去的枕头在水上啪嗒啪嗒地漂了出来。保胤把它捡起来,扔到了拉门外面去,然后僧都的疼痛就豁然痊愈了。

我们可以想象,哪怕是小小的一只纺锤,对于衰老得骨瘦如柴的修行者来说,都足以构成致命伤害。

也许有的读者还会问:那只纺锤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先来做个解答吧:因为在日语中,本来“纺锤”和“旋毛”的语源就是一样的。 /jEgQKzVxHwggV5Tg/LUEvp8P1yxtnHWGyRxdZFmuJ2Tgn24ZJs+zOlUqld4gH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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