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傅充的车很准时在冰场外面候着如斯。
如斯和董璐璐并肩走出冰场大门,傅充的目光恰好透过车窗玻璃落到她身上,很淡薄,像是在看一个只有几次照面的陌生人。尽管,他们确实只见过几次面。
如斯不发一言,反倒是董璐璐熟门熟路上前打招呼:“傅先生,来接如斯啊。”
傅充答非所问:“她要回去收拾东西,今晚搬回林家。”
如斯没跟董璐璐提过她要搬回去,昨天晚上本来打算好好聊聊的,可她回去时,董璐璐早就睡着了。现在听傅充说她要搬走,董璐璐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她暧昧地看了如斯一眼,开门上车:“正好我也要回家,那就让我搭个顺风车吧。”
傅充的话少得可怜,车里只有董璐璐一个人的声音。幸好冰场离如斯住的地方很近,大概五分钟就到了。平日里,如斯每天都是走着回家的。
下车前,傅充对她说:“你上楼收拾一下,我等你。”
“有我在呢,我会帮着如斯一起收拾的。”董璐璐兴奋地拉着如斯上楼。
整个收拾过程中,如斯没有说一句话。尹姗说她今天训练一点都不专心,孙教练也几次提点,说她不在状态。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突然被曝光身份和恋情,心情受到了影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不在焉跟夏远有关。
中午,如斯接到了夏远的电话。夏远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唯有三个字仿佛刻在她的血肉中:对不起。
她记得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恋人之间最无奈的言语,一是谢谢你,二是对不起。
“所以我和他的关系,再也不是恋人了。”如斯想。
“在想什么?”傅充打断了如斯的回忆。
如斯恍然,轻轻摇了摇头。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心里还惦念着夏远,尤其是傅充。这个男人带着强烈而张扬的目的性,以强者的身份闯进了她的生命。她厌恶他的目空一切,更厌恶他的自以为是,可他似乎精准地抓住了她骨子里那几乎不存在的丁点儿奴性,强迫她屈服。
傅充说:“马上就到了,要是紧张的话,现在做准备还来得及。”
“紧张?”如斯嗤之以鼻,“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两个字,你别忘了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如临大敌是我的常态。”
“你的多言出卖了你。除了生气的时候,你几乎惜字如金。”
如斯瞥他一眼,却没有否认。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恰恰是她曾经最想要的。不是因为她享受富裕,而是因为,富裕能留住她想留却留不住的东西。比如程杨,比如夏远,比如爱情……
她对每一段感情都认真地付出,到头来也被认真地伤害。
如今,她总算咸鱼翻身,她却没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她偷偷在脑海刻画过林家各种各样的富丽堂皇,可迈进大门的刹那,她还是被震惊到了。她看到了装修得堪比宫殿的林家大宅,或者,换句话说,她看到了她两次失恋的原因。
“这就是如斯吧?长得比照片上漂亮多了。”美貌的妇人放下报纸,笑着招呼如斯,“快过来坐。”
这张脸如斯再熟悉不过。影视圈红得发紫,有不老女神之称的大明星童心俐,又有几个人会不认识?即便早已嫁人生子,童心俐的容貌和身材依旧完美得无可挑剔,她的举手投足会让任何一个女人很现实地认清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这样完美的女人,也只有像林凯明这样的富豪才配拥有。
“阿姨好。”如斯很拘束。
林凯明正好从楼上下来,赶紧纠正如斯:“什么阿姨?她是你的舅妈。”
如斯低头看着脚尖,愣是没叫出口。
童心俐丝毫没介意,依旧笑得很灿烂:“你也真是的,小姑娘胆小害羞,这才第一天回家呢,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改口。”
“你说得对,是我操之过急了。”林凯明看上去很开心,“如斯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千万别拘束,舅舅和舅妈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如斯还在愣神,傅充从背后推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按照礼节跟林凯明夫妇寒暄了几句。
林家的工人很快把菜上齐了,满满一桌子菜,五颜六色,强烈刺激着如斯的味觉神经。
“你舅妈知道你们滑冰的小姑娘要保持身材,不能乱吃东西,这一桌子菜她特地让阿姨按照食谱做的,都是低热量,吃多了也不容易发胖。”
如斯笑着说:“看上去很好吃。”
得了如斯这话,童心俐很开心,笑容中满是真诚。如斯不禁想,如果童心俐知道林凯明要将几乎全部的财产交给她,还会像现在这么友善地对她吗?傅充告诉她,她是世上第四个知道林凯明遗嘱内容的人,其他三个人分别是他,林凯明的私人律师杜杰,还有林凯明自己。
带着异样的心情,这顿饭她吃得索然无味。
林凯明在饭桌上跟她大致提了下林家的情况,林家大少爷林易目前在法国公干,除了他们夫妻俩,家里只有两个负责打扫和做饭的阿姨。让如斯感到意外的是,从今天开始,傅充也会在林家常住,理由是方便教她接手公司的事。
如斯脸色清晰地写着三个字:不乐意。
童心俐见如斯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傅充平日里是严肃了点,可还是很好相处的。放心,他要是敢对你凶,舅妈帮你凶回去。”
傅充说:“阿姨说的哪里话,我一直把如斯当妹妹看。”他看如斯的眼神带着一丝轻视。
如斯知道,傅充不会真把她当妹妹看,像他那么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屈就与她称兄道妹,他不过是看中她背后的利益罢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停留在相互利用的层面。
她挤出微笑:“他其实也不凶。舅……舅舅,舅妈,我先回房整理一下行李。”
“去吧,有什么需要的就跟你舅妈说,别不好意思。”
“嗯。”如斯起身。
“我在三楼书房等你,收拾好就过来。”傅充的语气像是下命令。
如斯极度不满,当着林凯明和童心俐的面又不好意思说什么,恹恹上楼去了。
童心俐示意了一下,林家的工人张阿姨赶紧跟了上去。
如斯的房间在三楼的正中间,楼梯正对着第一间就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张阿姨告诉她,傅充的房间就在她隔壁,而最东面是林凯明安排给她的书房。
“先生和太太都对你很好呢。”张阿姨慈爱地说。
如斯当然清楚,林凯明夫妇对她的好并非虚情假意,他们所给她的,比如财富,比如关爱,比如亲情,全是她长这么大所不曾拥有的,而后者她尤为珍视。她突然有些感激傅充对她施展的激将法,是他的自私和她的不甘,最终把她推到了这个看似荣耀的位置。
如斯想,也许傅充是对的。无论她表现得有多么不在乎,她骨子里却无比庆幸,庆幸自己在尘埃中徘徊了二十多年后,上帝因为怜悯而给了她这个听上去一点都不真实的身份。
从贫民窟卑微低贱的孤女,到辉隆集团尊贵耀眼的公主,这样的蜕变听上去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林家大宅异常地宽敞,如斯以前和董璐璐住的那间两室一厅的宿舍,连着阳台一起都没眼前这间房大,光是张阿姨刚打开的衣柜,就远远将她的房间比下去了。那衣柜里全是挂着吊牌的新衣服,张阿姨说,童心俐知道她要搬进来,特意让人置办的。
私人豪华套间,琳琅满目的衣服鞋帽,还有饭桌上林凯明给的信用卡,这些加起来,跟她将会拥有的财富相比,尚不足九牛一毛。
“如斯小姐,你的命真好。”张阿姨边干活,边感叹了一句。
如斯笑了,如果张阿姨知道她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肯定不会这么说了。她想上前搭把手,张阿姨硬是不让她干,还说以后这种粗过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吩咐一声就行。她在一边傻站着也不太好意思,踟蹰一会儿,道了谢,然后去书房找傅充。
书房门开着,如斯进去的时候,傅充正在翻一些资料。看见她,傅充不冷不热开口:“今晚就简单点,先把这些记熟了。”
如斯接过傅充地给她的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这还叫简单?
“怎么,没信心?”傅充挑衅。
如斯不服气地瞪他一眼,拿着资料认真看了起来。她可以烂泥扶不上墙,但是她绝不允许自己被傅充轻视。一如高高在上的傅充对她不屑一顾,她心底里对傅充也是带着轻蔑的。像他那种养尊处优,什么风雨都没经历过的富家少爷,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
傅充给她的是辉隆集团以及旗下五家公司的全部资料,上至公司发展历史,下至员工分布,全都十分清楚详细,而夏远之前工作的星都集团,也是辉隆旗下的,上面还有夏远和他爸爸夏正的资料。
熟悉的名字不停地在她眼皮底下晃,她开始失神。
“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东西记下,一会儿我随便提问,答不出来就继续看。”傅充抱着双臂,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如斯。
如斯瞬间清醒了,她气上心头:“你是在公报私仇!”
“我们有私仇?”
“……”
“现在还早,慢慢看吧。以你的聪明,区区一沓资料算什么。路还长着,别还没开始走就把腿摔折了。”
如斯瞪着他,因为太过生气,她的胸口起起伏伏。
她现在无比怀念冰场那优美而枯燥的音乐,她宁愿一遍又一遍重复那些早已熟透的动作,哪怕累得大汗淋漓,也好过看这些她根本不感兴趣的文件。相比之下,她愈发发现,她真的好爱好爱自己的工作,不到万不得已,她绝对不会放弃花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中途如斯打了好几个哈欠,等到窗外的天色完全变黑,月光从玻璃窗中探进来,她才看完最后一行字。
她赌气似的把文件往桌上一摔,语气不善:“我看完了,全记住了,我可以走了吗?”
“这么快?”傅充显然不信,随口问了一个问题,“公司今年投资最大的项目是什么?”
“‘流水云庭’海景别墅开发计划。”
“星都集团去年股票大跌,是什么原因?”
“轻信合作伙伴,买错了地,已经准备建楼才发现地底下有溶洞,亏损了好几个亿。”
如此又问了几个问题,如斯一一答出,竟无一处错误。
但傅充并未因此就看高她一眼。他说:“别高兴得太早,这些跟你将要学的东西相比,入门级别都够不着。”
如斯死死咬着嘴唇。为了记住这些枯燥的东西,她付出了多少精力,傅充是不会在乎的。他这种人只会自恃高贵地践踏别人的尊严,又怎会高看别人一眼。
报复心从骨子里挣扎着,一点一点溢出……
她端起桌上盛满水的茶杯,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抬起。她的嘴角噙着一抹细微得几乎不可察觉的微笑。
等到傅充把目光重新放到她身上的时候,她陡然松手。只听见咣的一声,杯子四分五裂,溅起的玻璃碎片弹到她的手臂上,划出一条细小的口子。她腿上也沾到了几滴滚烫的开水,但她好像丝毫没有察觉似的,看着傅充的眼神中充满了挑衅。
傅充看着她,目光一点一点冷下去。
“怎么了?”张阿姨循声而来。
紧接着,林凯明和童心俐也匆匆而至。他们打开门所看到的画面是,傅充和如斯针锋相对地站着,如斯身边满是玻璃碎片,她手臂上还有一丝血痕……
童心俐瞪大了眼睛:“你们这是……”
“没什么,”如斯回头,“是我不小心摔碎了杯子,对不起啊舅舅舅妈,吵到你们了。你们去睡吧,麻烦张阿姨收拾一下就行了。”
“这样啊……那,那你们也早点休息。”童心俐仍是一脸迷茫。她身后的林凯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神在傅充和如斯之间游走一番,若有所思。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傅充终于开口:“你玩这种小把戏有意思吗?想嫁祸给我?”
如斯挤出笑容:“有吗?我都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啊。当然,如你所想,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我就是故意的。”
“随便你。”傅充甚至懒得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如斯软软地瘫坐在椅子上,心头仿佛被卸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刚才的一切只是她一时冲动,她明知道这样做不会对傅充造成任何影响,可骨子里那点骄傲让她怎么都不肯服软。
她讨厌傅充。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害怕傅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