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如斯刚一上车,大雨瓢泼而至。这在冬日是很反常的天气,如斯在这南方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却从未摸清她的气候规律,她出门一般是不带伞的。
那司机倒是很好心,特意把车开到西餐厅前的雨棚下,如斯感激地说了声谢谢。她在夏远心中一直都是美丽优雅的形象,即便是分手的那天,她也是华丽转身,不曾让他看轻自己半分。她不知道,若是被淋成落汤鸡,她还有没有勇气去见他。
室外雨声滂沱,室内乐声柔美。
如斯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夏远,夏远也看见了她,如释重负的微笑在他脸上绽放。
“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夏远将菜单推到如斯面前,“饿了吧,想吃什么。”
有一刹那,如斯觉得她回到了他们热恋的那段时光,曾经的他就是这般温柔地对她。
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她很清楚,他们早已不再是昔日恩爱的小情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也早已被人取代。
如斯开门见山:“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为什么找你,你其实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夏远悠悠道,“如斯,你真的是林董的外甥女?”
“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
夏远一愣,“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妈妈是林斌的私生女,他临终前让林凯明找我们母女,我也刚知道这事。”
“昨天在林董办公室见到你,我很惊讶,也很开心。可能你觉得我别所有图,”夏远笑得有些牵强,“如斯,我只想问你,我们还能回去吗?”
如斯身体僵硬如石像,讶异中竟然有一丝欣喜。毕竟他们深爱彼此,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能和他回到过去。夏远问她的问题,她又何尝不在问自己,他们还能回去吗?还能吗?
没等如斯回答,夏远自言自语般继续说了下去:“当初和你提分手,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狠心,哪怕让你恨我一辈子。我从没想过要给自己留后路,也没打算告诉你真相。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二次去我家的时候,你问我,我妈妈怎么不在,我跟你说她探亲去了,那是骗你的,其实她在医院。”
“医院?”
“嗯,她病了很久,医生说没得救了,只能靠药物延长生命。”
“你是说……”
夏远点点头:“我妈妈的医药开支是一笔昂贵的费用,而我太没用。”
“苏玥不仅能救你妈妈,还能帮助你的事业。怪不得你爸爸那么反对你跟我在一起,其实你选苏玥没有错。”如斯笑得很勉强。
“去辉隆之前,我和我爸在同一个公司上班,他是财务部的会计。苏玥喜欢我,星都集团上上下下都知道,我爸一直以为我会跟苏玥在一起。我说带女朋友回家,我爸妈以为我的女朋友是苏玥,见到是你,心里难免会不高兴。我们家庭条件很一般,他们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自认为不能给我提供优越的生活条件,只能盼着我娶苏玥。我坚持要跟你在一起,我爸妈拿我没办法,本来已经打算接受你了。可没多久我妈生病住院,又碰上公司裁员,我爸丢了工作,家里的担子一下子落在了我身上。”
如斯的记忆飞速倒退,回到了他们相爱的那段时光。她问夏远:“是去年十月?难怪那时候你学会了抽烟。”
夏远没有否认:“即便是那样,我也从没想过要放弃你。我以为只要我们两个一起努力,没有什么困难能我们。”
“可你还是放弃了。”
被如斯戳中软肋,夏远脸色瞬间苍白,“我妈妈的病情恶化,所需的医药费越来越高,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星都集团的苏董,也就是苏玥的爸爸,私底下找了我爸。他很疼苏玥,所以他开出了条件,只要我和苏玥在一起,他不仅让我爸回去上班,给他升职加薪,还能推荐我进辉隆集团,拿高出原先五倍的月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妈去死。是我太没用,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我确实恨过你。”如斯眼睛渐渐发酸。
程杨为了宋晨曦抛弃她,她没恨过程杨,甚至还很矫情地希望程杨能幸福,因为她有夏远,她自认为比程杨还要幸福。可夏远跟她分手,她却是恨他的。她原以为他是她的救赎,谁知那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如斯,或许你会觉得我想跟你和好是别有用心。我也承认,我想挽回你,跟你的身份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只要有任何可能,我都会不惜一切跟我爱的人在一起。我爸要是知道你是林董的外甥女,他就不会再用死来威胁我离开你……”
“你爸爸以死相逼?”
“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斯,回到我身边好吗?”
“那苏玥呢?”如斯不由得发笑,“你过河拆桥,对得起她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分手后你很痛苦,但我的痛苦一点都不比你少,我从没想过我会因为那些世俗的东西而放弃我最珍惜的人。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如斯咬着嘴唇,尽管她很努力地忍住了,眼泪还是啪啦啪啦往下掉。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有人喊了她的名字。
那人走过来,很亲昵地挽起她的手臂:“公司有事所以来晚了。你怎么哭了?下次不管多忙我一定准时接你。别哭了。”
“傅、傅充?”如斯完全惊呆了。而她的对面,是比她吃惊一万倍的夏远。
傅充伸手抹去如斯的眼泪:“看到我这么惊讶啊?工作再忙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的。”然后扭头看夏远:“这不是夏总监吗?你认识我女朋友?”
夏远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苍白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夏总监,林董还等着我带如斯过去,我们就先走一步了,改天我请夏总监吃饭,谢谢你帮我照顾如斯。”傅充撂下话,也不得夏远开口,拉了如斯的手就走。
如斯不是傻子,她猜到了傅充的目的,只是在夏远面前不好发作。等出了西餐厅大门,她使劲甩开傅充的手,傅充却握得更紧了。他打开车门,凑近如斯的耳朵:“他在看我们,有话上车说,你也不想在前男友面前丢人吧。”
如斯知道傅充没有骗她,乖乖坐进车里,然后狠狠瞪了傅充一眼。
雨越下越大,坐在车里还是能听到雨水的哗哗声。
“你什么意思?”如斯冷冷地质问傅充。
“我帮了你,你不谢我反而怪我?”
“跟你无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有我的方法,跟你无关。”
“你凭什么管我的私事!”
“若非林董交代,你觉得我有空管你?赵如斯,不要因为你傻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傻。夏远为什么吃回头草,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傻无所谓,别糟蹋了林董在辉隆的一番心血,你不想要辉隆,想要的大有人在。”
如斯咬着牙,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什么都不要总行了吧!不要以为你家境好就高人一等,你没资格教训我。你!没!资!格!”
“夏远可以为了苏玥抛弃当时的你,可以为了现在的你抛弃苏玥,你敢肯定他不会为了更有钱的另一个女人抛弃现在的你?”
傅充一句话将如斯伪装的坚强敲得粉碎,如斯脸色惨白惨白,想反驳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但傅充觉得对她的打击还不够,继续火上添油:“你想过没有,假如有一天你失去了林家给你的一切,夏远还会对你好吗?”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如斯的心瞬间发凉,她声音颤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告诉你别再做梦了。”
“停车,你停车!我要下车!”如斯突然疯了一般去拉傅充开车的手,“停车!”
傅充手怕她乱来,猛一踩刹车,提高声音道:“你想犯傻我不拦你。回去找他,你去!”
如斯根本不理他,推开车门就往外冲。
出乎傅充的意料,如斯并没有回去找夏远,她冲到前面的大桥上,蹲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雨声很大,可是隔着车窗玻璃,傅充还是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拿了把伞,打开车门大步走出去。
他把伞举到如斯头顶,如斯却一把推开他,又哭又笑地朝他吼:“别总是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看我,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其实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夏远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你从小就过着富家公子的生活,你身边围绕着各种各样爱慕你的女人,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你知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无奈吗?你又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根本不懂!”
“你说得对,夏远抛弃了我,可我骗不了自己,我还是爱他,我一时半会儿忘不了他有错吗?傅大少爷觉得我愚蠢,对我这么不屑一顾,既然不屑,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是很傻,可我宁愿傻傻地被人骗也好过被你嘲笑!因为我也看不起你!别在这里装好人了,我不想看到你!你走!”
喊完这一番话,如斯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了去,她瘫坐在地上,哭得手足无措,泪水夹杂着雨水一起往下淌。
两年前,也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也是在这座桥上,失恋后的赵如斯遇见了夏远。当时她也像现在这般坐在桥上放声大哭,夏远坐着出租车经过,撑了一把伞下车帮她挡雨。
夏远就像一个及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神,带她走出了失恋的阴霾。那时的她觉得,上帝还是很仁慈的,他从你身边带走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同时,会赐给你一个更重要的人。可到头来一场大雨就能将所有过往洗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我说的这些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愿意面对。”傅充说,“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夏远两天前就准备和苏玥订婚了,酒店也已经订好了,日子订在下个月三号。你还指望和他和好如初?”
如斯抱膝坐在地上一直啜泣,无论傅充说什么她都不接话。就在傅充决定把她强行拉走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很平静地吐出一句话:“有点冷,送我回去吧。”
傅充没有马上送她回去。车子开进南山路,在一家烟熏鲑鱼店门口停了下来。
南山路是S市最古老的街区之一,道路很窄,仅能供三辆车同时开过,两旁均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看那梧桐的粗细程度便可知已有些年岁。时值秋日,尽管已经过清扫,路上仍是积了一大片金黄色的落叶。
全国颇负盛名的美术学院就座落在南山路上,因而整条街道艺术气息浓郁,宛如被四十年代的旧时光所浸泡。这里任何一家看似不起眼的小店,一走进去,总能让人突生别有洞天的讶异。
如斯对南山路并不陌生,董璐璐的表姐在美院上学,她经常陪董璐璐来这里喝咖啡。她不明白,在她刚见完前男友又狼狈地淋过一场大雨之后,傅充带她来这里做什么。既然傅充不说,她也不想问,只是哆嗦着拉了拉裹在身上的毯子,那是上车后傅充扔给她的。
室外寒风凛然,室内暖意融融。
一进门,店主像见了老友一般,走上前亲切地向傅充打招呼。如斯跟在傅充身后悄悄打量他,那是一张有着异域特色的面孔,他看上却约莫三十来岁,浓眉大眼,谈不上帅,却别有一番风味。
见如斯看着自己,他立马向她点头微笑。如斯有些拘束,忙回以一笑。他们之间并没有多余的话,店主很快为他们端上了冒着热气的咖啡。
傅充告诉如斯,店主是他的朋友,叫杜峰。杜峰的奶奶是挪威人,结婚后就跟着他爷爷来到了中国。他继承了奶奶从挪威带来的手艺,成了一个手工烟熏鲑鱼师。他制作的烟熏鲑鱼远近闻名,经常一上柜台就售罄。
如斯悄悄打量杜峰,他确实有着西方人的轮廓,灯光下的他鼻子格外英挺,如山脊一般。这点跟傅充很像,傅充的鼻子也特别挺拔。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无端端联想到傅充,被雨水浸湿的衣服贴在她的皮肤上,她止不住地发颤。她用力握紧手中的咖啡杯,企图多汲取一点温度。可是掌心的那一点点温暖对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一想到她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傅充非但不马上带她回家换衣服,而且一点关心她身体的意思都没有。她开始恼怒。
她很不友善地朝傅充冷笑:“你是带我来喝咖啡的,还是听你朋友的故事的?抱歉,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没兴趣。”
傅充并不生气,他端起咖啡轻轻品了一口,姿态优雅如生活在上个世纪的欧洲贵族。他回头,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巨幅照片说:“这是杜峰拍的。是不是很不可思议,他亲手制作烟熏鲑鱼,可他也是个水下摄影师,专门拍摄海洋中的各种生物。”
如斯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往墙上望去。那是一副水下摄影作品,照片上是两只似乎正在厮打的鲨鱼。体型较大的一只应该是公鲨鱼,它正用自己锋利无比的牙齿死死咬着母鲨鱼的腮,好像在试图把母鲨鱼翻过来。
“我给这幅照片取名叫‘残酷的爱’,”说话的是杜峰,他双手抱在胸前,以观赏艺术品的神情凝视着照片,“看得出来吗,它们正在交配,为了繁殖下一代,也为了爱。”
“我在菲律宾图巴塔哈的大海里漂泊了足足一个星期才拍到了这令我肃然起敬的一幕,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停滞。礁鲨的交配就是这么的残酷,它们相爱,同时互相伤害,尽管这伤害不足以致命,却在对方身上留下了永痕的印记。”
如斯一个激灵,端着咖啡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洒出来。
她知道了,傅充是带她来看这幅照片的。残酷的爱——她说他不懂什么是爱,所以他想让她亲眼见识见识,她为之泥足深陷的爱情,实际上有多么残酷。借着爱情名义的伤害,如附骨之疽,深入血肉,即便是在伤口愈合之后也会留下难以磨灭的狰狞的疤痕!
而夏远留给她的伤痛,远比公鲨鱼对木鲨鱼的撕咬来得惨烈。
如斯屏息凝视着那幅照片。良久,她慢慢平静下来的心上又浮起一丝波澜。
她知道,傅充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