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沙短暂停留的一天,唐荀芳联系上鹤熙儿先前在长沙的朋友,让他帮忙借英国馆的设备给北京发个传真,就说人已平安到达湖南,让他们勿挂。
考虑到安全性,在传真里,他没问漫画报和工学报的反响如何,自己又居无定所,也收不到阿海寄来的信,只能暂且把这事留在心里。
但他相信,这次的报刊一定是成功的。从英国馆出来之后,唐荀芳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感受着这得来不易的好时光。
忽然,他留意到一个简易的报刊摊上,竟同时出现了漫画报和工学报两本杂志。
他有些激动的俯下身问那卖报的小哥,“这东西哪儿来的?”
小哥看了看他,指了指身后的楼,“编辑部印刷的,来两本?”
他当然要买上两本了,但最重要的是,他要看看这长沙的编辑部是什么个样子。唐荀芳做梦都想不到,杜鸿茗答应他的事竟然真的做成了,而且速度之快,效率之高,都让他乍舌。
这个长沙分部虽说坐落在教堂之中,但因为出版内容太过敏感,并不敢明目张胆的挂牌,还处在一个相对保守的发行阶段。
眼下全民都处在阶段性胜利的喜悦之中,就算是政府部门也放松了对各大刊物的关注度。
唐荀芳把教堂各个房间逛了个遍都没打听到《工学报》分办处,倒是有一家,一问,对方说是给英国人办的刊物,并没听过他说的《工学报》。但唐荀芳很清楚,他一个外地口音,肯定是不受信任的。
这才自报家门,把自己和杜鸿茗的关系抖落出来。对方一听,赶紧放下手头工作,走了过来。
“你就是唐荀芳?《工学报》主编唐荀芳?”
唐荀芳微笑着点点头,“在这复杂的国内形势下,大家志趣相投,实在不易,我要感谢湖南的工友,能把刊物的出版工作承担起来,从此,宣传爱国救国思想的路又多了一条。”
“唐先生,您客气了,您在北京,是第一批接受新思想的代表,你们读《新青年》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它是个什么,你们能听李大钊先生演讲,第一时间看陈独秀先生发表在《每周评论》上的救国宣言,我们很是羡慕。得知《工学报》志在救国,我们是自愿加入组织的,您请放心,放眼全国,印刷工作我们湖南人做的最好,一定让《工学报》点燃湖南人民的思想。”
唐荀芳伸出手握住大家,“我替民众先谢谢大家,但目前国内形势还不乐观,你们要时刻警惕军警,切莫大意。北洋政府局势动荡,各大军阀跃跃欲试,随时可能北上,今后形势如何还不好说,万不可大意就是。”
“放心,这里是英国人的地盘,他们不敢乱来的。”
唐荀芳顿住,想了想,“别忘了,此次巴黎和会,英国人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们,他们承诺的话不可信,任何时候都要保有危机意识。记得我说过,咱们的命运必需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做自己的主人,才不会被人牵着走。我看长沙的气氛很好,这是个宣传刊物的好时机,你们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出来,这件事杜先生跟我北京的工友在负责,具体情况我还不了解,等我回北京了解情况后,再来长沙跟大家探讨。”
“唐先生,你是不知道,最近湖南张敬尧成了民众的噩梦,仗着自己是段祺瑞爪牙,无恶不作,老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北京的徐世昌认栽了,湖南又来个张敬尧,这全国各地,还有多少民众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唐荀芳在北京的时候就听过张敬尧的事,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我听说你们湖南有个新民学会,据说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抵制张敬尧,不知情况如何了?”
“还能如何,民众的力量虽大,但就目前而言,学生群体居多,构不成力量,很难撼动张敬尧团体,真乃可恨至极。听说很多地方的教育经费都发不出来了,老师们纷纷回家做起了买卖,学校早已成了空巢。”
“为什么发不出来?教育乃国之根本,政府怎么说的?”
“钱都让张敬尧攥住了,还怎么发,下面一请愿,上面的统一回复都是挪用做军资,依我们看,沆瀣一气不假,如今的湖南已然成了老百姓炼狱之地。”
唐荀芳没想到,在这看似平静的街道人流背后,竟藏着如此令人悲愤的丑陋行径,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就在他走出教堂,准备回去攥稿痛批张敬尧的时候,街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眼一看,街上零散的行人统一汇作一股清流,涌向东面的街口。
唐荀芳好奇,也跟了过去,到了才知,原来是几个年轻人在卖报,这几个人个个精神抖擞,站在街口中央的石座上,大声朗诵着报纸上面的内容:世界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什么力量最强?民众联合的力量最强。什么不要怕?天不要怕、鬼不要怕、死人不要怕、官僚不要怕、军阀不要怕、资本家不要怕……
言辞之直接,之大胆,之迫切,每一句都在指控这万恶的社会毒瘤。唐荀芳当即买了十份,决定带回去同林潇寒他们分享。
拿到手里一看,主编竟是毛润之,早在五四运动之前,唐荀芳便听说过这人,何超群留在北京的老乡跟他谈过,这个毛润之可了不得,带领湖南老乡在北京搞起了工读互助社,为留法做起了准备。提到新民学会,就更让唐荀芳为之敬佩了,若不是当年鹤熙儿来信,他还不知道湖南有这么一个青年进步组织,那时候唐荀芳就觉得,国家有这样的青年人,实乃一大幸事。如今手里这份量沉重的《湘江评论》一经问世,唐荀芳一下就感觉国家有救了,虽然陈独秀先生还在京师警察厅,新文化的旗手被按在地狱之门,但它燃起来的火花已经点燃全国各地的有志青年,他们正在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建立起了救国之策。
唐荀芳突然意识到自己该有所改变了,虽然自己能力有限,但《工学报》布点各大城市已然说明其工作之成效,说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唯一让他感到迷茫的是,他始终觉得自己在跟着别人的脚步走路,他是《新青年》的忠实崇拜者,所以《工学报》早期的影子或多或少带着《新青年》的痕迹,即便现在,这种模仿也没能彻底甩掉。但他看到《湘江评论》之后,终于有了想改革《工学报》的想法。
《湘江评论》之所以发文深刻,受众喜爱,其原因之一在于有新民学会在前面铺路,他们有自己的信仰和规矩,在道德线上画下了清晰的一笔,以防自己出格行事。才练就了成熟坚韧的行事风格,而《工学报》一心宣传当下新思想,却从不约束报刊的工友,也才造就了范明这一悲剧人物。正因为他们没有最初的统一信仰,大宋和孙茂书才背信弃义离开了他们。这些失败的经验教训让唐荀芳突然警醒:《工学报》要发展,一定要建立组织纪律性,也就是要形成条文规章。
当然,以前他也想过这件事,但那时候他觉得束缚一个人的行为是不得当的做法,现在看来,人的行为要是失去了限制,就可能给它营造出随时激变的机会,而一旦激变,就可能背叛组织利益。
这样一想,唐荀芳迅速回到了住处,第一时间跟林潇寒分享了自己的观点,并连夜让蔡易和她嫂子学习领会了《湘江评论》创刊宣言的精神要义。
第二天一大早,便雇了辆马车,四人一同前往林潇寒父亲所在之处。
这将是林潇寒多年来的一个夙愿,若不是常先生多方打听,林潇寒恐早就放弃了。但此时此刻,林潇寒内心是不确定的,万一消息有误,又恐将她推进精神痛苦的深渊。但现在事已至此,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勇敢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