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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这个时候的火车站,除了来往客商,就只剩下搬运工人了。最近大批粮食到达京城,用工量一下就增了不少。

但也不是谁都能加入这个队伍的,这里的生意早让衙门给包办了,交给下人,弄个卫队往那一站,工作也就开展起来了。

这样的场景阿海并不陌生,广东的港口每天都在上演类似的事情,也就无所畏惧了。

他套着件灰皮长袄,那是鹤老爷赏给他过冬的,如今正排上用场。站在一旁观摩了半天,把管事军爷搞清楚后,才勾着脖子去问话。

“哟,军爷,这大冷天的,也不弄口热乎酒暖暖身,坏了身子可是大清朝的损失。”

那军爷也就四十出头,留着八字胡,眉毛像两把尖刀,直往天上翘。虽然穿着大黑袍子,但在外面时间久了,身体也吃不消。他看了眼瘦弱的阿海,咧嘴道,“滚滚滚,爷今儿个没空搭理你们,奶奶的也不知怎了,南边的车一辆接一辆,爷爷都两天没睡上安稳觉了。”

阿海一听,马上从怀中掏出罐新出的烧酒,把军爷桌上那碗水倒掉,换上小烧,乐呵的给呈上去,“军爷,小的特意拿来的,给你暖暖身。”说着,又掏出一只烧鸡,一并递了过去。

这样,唐荀芳给他留下的铜板也就分文不剩了。

阿海从小在鹤家长大,挖门盗洞献殷勤的事那是手到擒来,根本不在话下。

在这冰寒地冻的时节,美酒佳肴自有它的魅力,这军爷一听阿海的口音,晃悠着脑袋道,“你小子可不是咱北京人,无事献殷情,你我素不相识,酒肉虽好,我也不能乱吃不是。”

阿海对这种过场话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忙点头道:“军爷,看您说的,如今这世道,从上到下,日子都难过,我在这看你好几天了,实在不容易,为了这大清江山,像你这样尽职责的人可不多了。我就是一个没事干的泥腿子,这口酒啊,就当是孝敬您了。”

一看这小子嘴巴挺甜,话都说到军爷心坎里去了,便端起酒喝了一口,阿海连忙撕条鸡腿递过去,“您尝尝,山东过来的,味道美着呢。”

常年在这办事,这军爷又岂会不知阿海的心思,等他吃差不多了,才问了句,“来京城干嘛的?跟你说,现在到处抓革命分子,你们南方人最多,没事别瞎跑。”

阿海顺势借住话,道,“正如军爷所说,如今世道太乱,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来京城寻口饭吃,这不看您这忙不过来,想伸手出出力,又怕惊扰到您,故不敢张口。”

阿海故作谦逊的低下头,等着军爷的接纳。那厮自顾自吃着,反倒不回话了,等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从工人堆里招过来一位年方二十的小子,这位天津小伙臂膀粗壮,一脸的正义感,一看便是性情中人,有着出不完的力气。

“你,带他练一练,行就留下来。”说着,起身便走了,这个时间段,到了他喝茶午休的时候,装卸货物的事往往交给工头处理,也就不再监管。

阿海初来乍到,跟这位叫大斌的天津人握了握手,随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但开始不到半个时辰,阿海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大斌肩上抬着麻袋,看着地下的阿海,道,“兄弟,你这样可不行,最起码得扛够五十袋,不够这数,你一文钱也拿不到。看你这样啊,还是回去算了。”

阿海一听,手心撑着地面,用力站起来,“斌哥,你说什么?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在我们广东……”

大斌踢了他一脚,指了指那边站岗的差役,“可别乱说,让你在这干是看得起你,多少人想来来不了,以后这种话不能乱说,咱也不知道,都是上面定的,听便是了。”

大斌的话让阿海目瞪口呆,虽说他从小在鹤府当下人,主子让做什么绝不还口,但像这种不合理的规矩他还从没遇见过。可能在像大斌这样的寻常工人看来无可厚非,但在他这里,无疑是对他们的摧残。

但一想到烧鸡美酒都送出去了,如果一分钱拿不到,到时候再被开除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到这里,阿海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不管如何,只得耐着头皮把这天坚持完。

唐荀芳赶来的时候天已经沉了下来,再晚一点,想找人就不容易了。

即便这样,他还是在人群中寻摸了半天才把阿海给找到。才一天不见,整个人就变了样,唐荀芳站在阿海面前的时候,阿海成了团脏乎乎的麻团,他那原本还算拿得出手的皮袄子如今已经被泥灰浸透,成了卷破铺盖。而他,就像是铺盖里裹着的干巴油条。瞅着真让人心酸。

这恐怕是他离开鹤家之后最惨淡的一天。唐荀芳看到这一幕,心里稍微有些不忍,随后便大笑起来,“呀,这不是我的阿海大哥吗?怎么样,光荣的劳动人民,感觉可还好?”唐荀芳从小熟读历史,中华上千年文化,下等人的奴役之苦那在书中写的是清清楚楚。又怎么不明白阿海经历着什么。

他手里抱着一个硕大的纸袋子,里面放着刚从街边买来的麻花,不过,阿海还有十分钟才下班,唐荀芳不得不等在一旁。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坚持下来了,跟大斌那样常年出力的工人相比,他挣那几个子儿,根本不够自己糊口的,更别提养家了。

唐荀芳问他还干不干了,阿海看了看远处的大斌,正好他的夫人带着孩子来看他,他把刚发的工钱塞到夫人手中,抱着孩子,将湿透的内衣搭在肩上,消失在了黄昏之下。

“我干,我就不信我比别人差。”

很显然,阿海是个要强的人,唐荀芳并没有一个稳定的去处,也就没阻止阿海。至少他在这里能让自己活下去,这就很不错了。不过,那天晚上唐荀芳把从阿海那里借的钱还了回去,他知道,那是鹤小姐给阿海的安置费,他不能理所当然的花掉。但并没告诉阿海钱是怎么来的,这让阿海对他又增添了不少神秘感。

唐荀芳拿着钱,在京城到处转悠着,他根本不想去做什么实际的事,而是四处打听革命派和大清新军的事。最近又传出京城的官老爷不少辞官南下的,都奔着革命军去了。因为湖北发生了暴动,新成立的军政府摆明了要跟大清朝来个鱼死网破,看样子,大势所趋已成定局。

唐荀芳生了颗爱看热闹的心,却对时局变迁起不到半点作用。这个涉世不深的少年远远不知自己的处境即将发生怎样的变化,更不知他那点思想和当下的国情已然渐渐拉开差距。

街上的公告报纸到处写满了各省脱离清政府独立的宣言,唐荀芳手里拿着报纸,站在除夕夜的长城墙上,亲手减掉了自己的辫子,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清楚接下来能做什么,小小的身躯装着一颗尚未成熟的脑袋,这注定了唐荀芳的前路充满迷茫。

他给阿海置办了一件差不多的衣服,自己还穿着从胡东乾家换洗来的那身行头。然后买了糕点茶叶,于年初一的早晨来到了位于大学堂操场附近的黄米胡同里。

唐荀芳本该早来拜访鹤老爷的,就算是为了鹤小姐,也该过来一趟,毕竟给老人家报个信,也算是替鹤熙儿尽了孝道。

按照信上的地址,阿海终于又见到了鹤老爷,随即两腿一软,便跪了下去,“我的老爷啊,小的还能活着见到你,真是祖宗保佑啊。”说着,阿海便跪过去抱着鹤老爷小腿,那真就是他一辈子的主,两眼热泪是顺流直下,真情流露是一点也不含糊。就连唐荀芳也跟着感动了。

看到小女来信,鹤老爷也情难自禁,掏出了手绢,边擦边问道,“我的熙儿可还好?”

阿海连连点头,“老爷,小姐好着呢,您放心。”

鹤老爷咽了口气,举起手中的拐棍,打在阿海后背,“你这狗奴才,我把小姐交到你手中,到如今却弄得我父女不得相见,你还有脸来见我,你给我走,不把小姐带回来,永远不许回来。”

鹤老爷的态度,在进门之前唐荀芳就猜到了,否则当年他们哥俩也不至于逃出广东,还不是怕他们这些官老爷追捕。现在好了,鹤老爷解甲归田,朝廷也不能为他撑腰了,可他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对阿海竟这般的刁难,即便是丢了女儿心切,也不能这样辱骂下人啊。

实在看不下去,唐荀芳只好说几句,“鹤老爷,此事不怪阿海,是我们唐家对不住您,我哥唐喜平自认爱慕你家千金,这一点,我深感认同。如今二人远走高飞,你亦因张家被迫离乡,可谓天涯沦落人。就勿要再伤怀,我想,鹤小姐吉人天相,所不定很快就回到你身边了。”

鹤老爷知道来者何人,对唐家那是恨到了骨子里,本不打算跟他说话,只等他教训完阿海便将二人逐出家门,没想到唐荀芳自己先开口了。

这不得不让鹤老爷也说几句,“你小小年纪不懂事,我不与你计较,可你哥唐喜平我绝不会放过,正是因为他,才害我唐家家门不幸,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拿着你的东西,离开这里,从此别让我看见你。”

唐荀芳把信带到,也算尽了职责,鹤熙儿当时写这封信的时候,很坚决的认为鹤老爷会凭借这封信收留唐荀芳,如今看来,鹤熙儿对父亲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他没回回话,看了眼趴在地上精神萎靡的阿海,倒吸一口凉气,“我走了。”

是的,他知道此时的阿海已经不可能跟他走,他见到鹤老爷就像回到了家,情难自控不说,又何须跟他一起漂泊在外呢。

阿海看了眼唐荀芳,想张口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紧紧地抱着鹤老爷的腿,不管他怎么驱赶,就是不走。 0WthJTeF0BGnd6AalPXV8Pp2X8i8agX2ztFILSy9SfXUX/EBjFORI07prodQtD2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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