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亮起来的时候,杜鸿茗便彻底从北京城消失了。
而此时的唐荀芳已经找到提前离京的林潇寒,他找到她的住处,办理了一个住房。
唐荀芳没有想到,刚刚还为了逃离军警的抓捕,可等他一走,整个北京城就成了学生和工人的天下。若不是他半路给北京发电报,还不知道那边的事,也就不知道杜鸿茗想来河北的事。
现在一想,他激动的有些难以自已。连杜鸿茗都要参与到反帝反封建斗争中来,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坚持下去。虽然现在他随时能回北京,但林潇寒要从河北赶赴湖南寻找父亲,一来是放心不下,再者,通过常先生,唐荀芳得知,林老爷很有可能在湖南有了部队,湘境又匪患四起,林潇寒此番前去,断然危机重重。
因此,他决定等林潇寒找到家人后再赶回北京。不过林潇寒还不知道唐荀芳已经跟着她到了河北境内,因为这是她的老家,漫画学报之所以办成,全仰仗这里的老艺术家帮忙。常先生为促成此事,那几个月来回两地跑,若不是心里提着一口气,早就不堪疲惫了。
唐荀芳半夜睡不着觉,平躺在床上想起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是啊,他好久没时间去想这个事,去跟内心的自己谈谈了。如今北洋政府做出了让步,他的心也得到了暂时的休息。
可还没等他怎么清静,这店家一楼便传来打砸叫骂的声响,唐荀芳估摸现在已经半夜,这个时候店铺早该关业了,哪儿来的声音。听上去又不像寻常住客会有的动静,一会儿便传来女人啼哭的声响,他再也躺不住,决定下楼一看究竟。
刚推开门,脚还没踏出去,就听到林潇寒熟悉的声音。
“都给我住手,三更半夜,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不知道现在全国都在搞反封建运动?同为中国人,你们也忍心下手?”
林潇寒住在一楼,第一时间便冲了出来,没有谁比她更清楚眼前的状况了。一群土匪冲到店里,试图抢走店家的女儿,这和当年云芳书苑的老鸨欲将她抢走有何区别。八年过去了,底层人民的命运照旧没发生改变,林潇寒岂能坐视不理。
可谁知,这帮土匪一看到林潇寒,眼睛都不会动了,“哟,没想到,这小店之中竟藏了个大美人。既然美人心疼这姑娘,不如你跟我们走一趟如何?”
林潇寒怒火中烧,正想张口大骂,唐荀芳从楼上慢悠悠走了下来。大喝一声,“孙子们,我看今天谁敢动。”
林潇寒转眼一看,心中惊到:怎么会是你?
唐荀芳看了眼林潇寒,人已经来到她身边,他一把将其扒拉到身后,对眼前几位壮汉说到,“这年头,别说你们,就连当兵的也都缺粮少肉,出来搜点抢点也正常,总不能饿死吧,可你们连人都要抢,是要当饭吃吗?国家身陷囹圄,你们却干出残害同胞之事,想想你们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哪一个不是让那军阀地主逼得走投无路,你们尚且受此罹难,如今又反过头来对我们如此,不该死吗?”
唐荀芳语出惊人,对土匪大盗毫无畏惧之心,林潇寒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土匪身上,目视着他们手中的枪支刀具。
对面带头的向前一步,横眉上翘,眼睛眯着缝,犀利的看着唐荀芳,“你小子不想活了?老子哪次出来都没人敢管,今天老子不劫财,是替老大抓儿媳妇来的,劝你少管闲事,否则别怪我手里的洋枪不守规矩。”
唐荀芳冷笑,“笑话,这普天之下的正义之事,全让你们这些乌合之众给践踏没了,可爷爷我偏偏不信,今天这事我管定了,这家店里的东西,你什么都别想带走。”
那大汉回头看了眼他的兄弟,哈哈大笑,“弟兄们,看来今天咱们要捡便宜了,既然这样,咱们只好把人带走了。”
说着,看了眼唐荀芳,“我们就成全你,不让我们带走?老子就把你们都带走。”
话音刚落,手里的枪便一横,指向唐荀芳几个。店家老板的闺女一见这阵势,吓得直往林潇寒身后躲。
赤手空拳在枪杆子面前注定是站不住脚的,尽管唐荀芳身怀正义,但最终还是被痞匪给带走了。
一路上,唐荀芳嘴骂个不停,说他们比那万恶的军阀还要可恨,那土匪回骂道:“你以为爷爷愿意拜山头,若不是为了打军阀,我才不干这个呢。你们跟我抱怨没用,是死是活我说的也不算,等回到山头,看我们大当家的怎么个意思。你自就明白了。”
唐荀芳一听,原来这就是个跑腿的马仔,听他说话的意思,对自己的身份行头仿似不太满意,看来只有到地方之后,才能另做打算了。
自己倒无所谓了,可林潇寒要是成了马匪的压寨夫人,那可就惨了。因此,为了林潇寒,唐荀芳说什么也要从马匪窝走出来。
说到这马匪的大当家,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蔡干娘的名号在这一带可是响当当的。入伙之前,蔡柳琴膝下四子,是村里最穷的人,丈夫在小女儿八岁的时候便一命呜呼,留下蔡寡妇艰难度日。
寡妇门前是非多,面对四方流言,蔡柳琴压着怒火,精神上坚强的活着,可难就难在生活。丈夫一走,外债一大堆等着还,更不幸的是,小叔子为人歹毒刻薄,对蔡柳琴觊觎良久,隔三岔五趁孩子们不在便来到家里骚扰蔡柳琴,每次来都拿点红薯面粉,即便这样蔡柳琴也不让。实在没招,她只好奋起反抗,打了小叔子一耳光,这下好了,她这寡妇的污名一下就让小叔子给传开了,捏造谣言,诽谤于人。搞得蔡柳琴不得不带孩子离开村里。
大儿子气不过,跟蔡柳琴商量后决定上山入伙,不出三月,便混了个二当家的回来。有马有枪,还带了十几号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回来收拾他那亲叔。也不知村里谁提前知道了消息,他那叔进山里请了个猎户回来看院子,隔老远的地方,猎枪就朝她大儿子打过去,要了他命。
蔡寡妇再也难忍怒火,带着子女们准备另拜山头,此时二儿子已经十八,一同入伙的都是同龄人,所以蔡柳琴算是他们长辈了,自然也就受到了不少尊重。加上她有想法和胆魄,半年后便被推选为总驾杆,孩子们都亲切的称其为“干妈”。蔡柳琴也顺便把膝下儿女的姓改成了蔡,从此算正了名。
此时,为了三儿子蔡廷的婚事,蔡柳琴正在山上愁眉不展,也不知她这儿子犯什么浑,竟看上了山下店家的姑娘,非要娶上山来。蔡柳琴虽然远近闻名的狠辣,但对寻常百姓却从不动武,更别说抢人家姑娘了。可这次蔡廷闹得厉害,再不把姑娘请上山,恐怕就活不成了。
也不知下山这几个混球会不会做出出格之事,万一搞出人命,事情就不好办了。
山顶上架起了柴火,三五个兄弟围坐其中,正烤着一只乳羊,说是给接回来的新媳妇接风用的。这大晚上的,也就这些人睡不着觉穷折腾。
蔡柳琴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山丘,望着脚下漆黑的土地,风阵阵吹动,丛林隆隆抖动,发出沉闷的喘息声。她背着手,披着一块红色披风,目光炯炯,又神情闪烁。
直到山下出现一丝火光,她才将手从后背放下,大声道:“孩子们,蔡廷人在哪?媳妇我替他接回来了,让他下山去请一下,拿出点诚意来才行。毕竟以后是我蔡家的媳妇,靠山吃饭的人。”
蔡廷早早的便在火堆旁边的木屋中睡着了,去了个小的叫唤几声,才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揉揉眼睛,从木屋里钻了出来,蔡柳琴看了他一眼,有些失望的说道:“整个山头的兄弟都在为你的事操心,你倒好,跑去睡大觉,吵着要媳妇的人是你,如今媳妇来了,你一点也不上心。实在不想要,我就把人送回去。”
蔡廷一听急了,“那怎么行,娘,你好人做到底,我就不下去了,我堂堂大当家的二公子,怎么能如此卑躬屈膝。”
蔡柳琴不高兴了,“你这忘本的东西,什么时候学了这些丑习,当年咱们吃糠喝粥的时候你忘了?赶紧下山,此事由不得你。”
说着扬起皮鞭,蔡廷只好作罢,乖乖下了山。
等他带着人回到山头的时候,心情又不一样了,他对母亲说,“奶奶的,一起给我找了俩媳妇,一个比一个俊。娘你瞧瞧。”说着,蔡廷把身子一让,唐荀芳、林潇寒和店家女儿现了真身。
“呀,怎么搞的?”蔡柳琴也愣了一下,寻思怎么来了三个人。
下山逮人的那老哥着实憨厚,如实交代了情况,还是一切为了蔡廷着想,怕他一个不够,就顺便抓了个管闲事的。
蔡柳琴一听,把眉毛一横,怒斥道,“狗东西,老娘的规矩也敢破,这山头怎么立起来的?这里的人为什么落的草?如今你欺凌到寻常百姓身上,算什么本事。”
边骂,边看了唐荀芳和林潇寒一眼,“算你俩倒霉,既然来了我的地盘,那就老实待着吧,男的下去喂马,女的下厨房刷碗,跟了我,就算你们捡便宜了。吃喝不愁,也别怕那军阀来找麻烦,谁要敢动我的人,我一枪一个,绝不含糊。”
唐荀芳挠了挠头,道:“看来,你就是大当家的了?我还没见过女匪头子,你算头一个。你说不欺凌百姓,为何还要把这女子抢来?军匪一家亲,道貌岸然,实在不必。”
唐荀芳的话很在理,但这的确让蔡柳琴有些失颜面,她先是一笑,随即冷眼道:“伶牙俐齿,方圆百里我说了算,说你是刁民你就是刁民,阎王审不了的案我能审,官家老爷不敢拿枪造反,我敢。你要再乱嚼舌头,我割了它喂狗。”
说着,便示意下面将其带下去,唐荀芳把手一推,坚持道:“你放了我们,还有很多人等着我们救急,国难当头,你想取我性命,等老百姓日子过好了,我自会送上人头。只是眼下实在有要紧事办。我也知道,你们的刀只砍地主老财,你们的枪只打贪官污吏,乾坤朗朗,定是为我小老百姓出头的。如此看来,你我同为救国,何不相互成全,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蔡柳琴对唐荀芳的话倒是很赞同,与此同时,让她惊奇的是,在这十里八乡的地盘上,谁都知道她蔡干娘的名号,谁要听说蔡干娘下山了,地主老财无不早早躲起来,哪敢站出来说三道四。
眼前的唐荀芳就不一样了。
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做派正好被躲在一旁看热闹的蔡易瞧见了。
她一眼就被唐荀芳的言吐所折服了,因为在这山头之上,所有男人都只会打打杀杀,耍嘴皮斗酒。竟无一个正经东西。而唐荀芳却给她生活带来了一种无比新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