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0 ●

就在樾婉童被林潇寒释放的那天早上，难民女子学校的门口便出现了一份市面上绝无仅有的报纸，这报纸全由图片组成，每一版自成一个故事。

大家都亲切的叫它漫画。

这个新鲜事物的出现一下就将路过的行人吸引过来了，滑稽讽刺的绘画风格将眼前国家遭受的经历直白而深意的表现出来。

第一版就被曹陆章三人独享，第二版则是巴黎和会的会议现场图，剩下版块七零八碎的将五四运动中不同阶层反帝反封建的斗争场景绘声绘色的描摹出来。

大家拿着这样一份报纸，嘴里是赞不绝口，比起唐荀芳的《工学报》，这样一份直击灵魂的漫画报更能带动大家的爱国热情和反帝情绪。

北洋政府也在这样一份报纸上得到夸大其词的讽刺，如此一来，很快便惊动了当局。报纸发出不到一天，警察厅的人已经出动驱散卖报之人，对于报纸来源更是深挖深究。

林潇寒隐匿这么久，终于做出了属于自己的漫画报刊，这一点，樾婉童被林潇寒关在地下室的时候，已经知晓。但她已不再关注这些事，聂家让林潇寒卖了，好在她平时经管家业，手里多少留了些钱财。聂晨也因为北洋政府的昏庸无能，离开了外交部。

一个好端端的家，在这次学生运动中被彻底粉碎了，聂堂得今日，属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但现在没有段祺瑞命令，他不敢回京。然聂堂在北京城这么多年，身边能没几个死党吗。

林潇寒欺骗聂堂的消息传到长沙之后，聂堂只下了一道命令：杀之。

是的，聂堂对林潇寒已诸多容忍，没想到她竟拿假怀孕欺骗聂堂，现在又胆大包天卖了他辛苦创下的家业，此等深仇大恨，不杀不快。

那天晚上，聂堂派来刺杀林潇寒的人先来了趟聂府，他们不为别的，专程来找聂老爷子拿辛苦钱的。聂老爷子平日里对这个家没什么贡献，对儿子聂堂的为官之道也不尽如意，可眼下聂家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即便再痛恨儿子，也难以忍受别人破坏他家庭的痛苦。

老爷子从屋里摸出来一个玉如意，交代来的人，一定要把林潇寒带回来，他要亲自审问。

樾婉童对外面发生的事纹丝不动，但额头却渗出了细汗。过了一会儿，老爷子来敲门，樾婉童知道，他是来找她算账的。

果然，进门后老爷子便将拐杖摔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喊道：“家已不成家，你是我聂家媳妇，府上遭遇重创，你竟不管不顾。我这七旬老朽只能出来狐假虎威，没成想我聂家会有这么一天。林潇寒不懂恩情，陷我聂家于水火，你即刻带上聂晨，就算翻遍北京城，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樾婉童出于礼貌，她站起来行了礼，道：“爹，全国民众都在抵制北洋政府，这个时候，我如何救得了聂家？让它自生自灭吧。不过你放心，我是聂家的媳妇，对你，我会养老送终，学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等风波冷静下来，聂堂回北京后，咱们就离开吧。”

樾婉童给出的答案是妥协，这不是老爷子想要听的，樾婉童的退缩并不是软弱，而是对这个时代的妥协和尊重。

因此，老爷子刚走，她便急忙出了门，以最快速度找到林潇寒，劝她赶紧离开北京，晚了恐性命不保。

林潇寒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她已达到目的，不管离开还是留下，对她而言已经不重要。她不明白的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樾婉童还愿意伸手救她。

“姐姐，我这么对聂家，你不怪我？”

樾婉童两眼一闭，道：“怪又如何，不怪又如何，作为聂晨的母亲，我想掐死你，因为你毁了他的家庭，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民，我又是敬佩你的。当年为了救唐荀芳，你便能心甘情愿嫁过来，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你做了很大决心，牺牲了你的整个人生，这是弥补不回来的大事。”

“我并不想毁了你的生活，这是我跟聂堂的恩怨，所以我没有选择。”

“恩怨？什么样的恩怨能让你如此狠心，你是她妻子，却做出弑夫之事。老祖宗留给你的良知德行都让你忘了。而这一切，却只是为了你所谓的恩怨？”

林潇寒大喊道：“中国之所以软弱无能，就是因为这些封建枷锁，我有我的良知，不需要你教育我。”

樾婉童没再说什么，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过了十分钟的样子，樾婉童才先开口，“你走吧，以后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林潇寒知道，樾婉童在催她离开北京，林潇寒回道：“此事我自有安排，姐姐还是回去吧。聂府家业被我卖了，我留了一笔钱在你房间，这笔钱足够你和聂晨度过余生，你们自行处置吧。就像你说的，我们已不适合再见面。”

樾婉童还想说什么，常先生站出来将她搀扶出去，送上了一辆马车。

而此时的唐荀芳正倚靠在夜灯下琢磨那张漫画报，他还不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但对它显然已爱不释手了。他太喜欢这种表达方式了，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这东西？

思前想后，还是没头绪，正当此时，常先生突然拜访。

唐荀芳对他没什么印象，几乎等于不认识，先生进门后，先扫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漫画报，问：“唐先生也看这个？你可知道，军警现在到处在找这个报的幕后操手，对看报的民众也是见人就抓，劝你还是收起来，传出去了不是什么好事。”

唐荀芳两眼一斜，道：“我与先生素不相识，先生登门造访，想必有事。先生对这报纸如此关心，想必知道这是谁做的咯。”

常先生捋捋胡须，倒是很自觉的坐了下去，“算你有眼光，实不相瞒，这是我家小姐秘密发行的刊物，眼下正值学生运动，此刊一发，民众反响激烈。但也招来横祸，我此番前来就是告知唐先生，我家小姐迫于无奈，势必要离开北京，临走前想将漫画报的发行工作托付给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唐荀芳当然求之不得，但他要搞清楚一个问题，便问常先生，“你家小姐叫什么？为什么将如此重任托付于我？就不怕我有负所托？”

“哈哈哈”，先生大小，“你有所不知，我家小姐姓林。”

唐荀芳幡然醒悟，满脸冰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不敢相信。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之前的种种迹象都难以解释漫画报会跟林潇寒有关，但眼前这个人带来了真相，他又不得不信。

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嗓子像黏在了一起，“林潇寒？”

老先生点点头，“真是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

唐荀芳更加疑惑了，林潇寒早年间便与父母走散，一路坎坷，身世卑微凄惨，如今怎还有仆人跳出来认主，他实在是糊涂了。

常先生这些年来一直陪在林潇寒身边，默默在身后支持着她的想法。外人不知缘由也就不足为奇了。林潇寒第一次跟唐荀芳结识的时候，常先生便认识了唐荀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未暴露过自己身份。

眼下林潇寒弹尽粮绝，做了自己想做之事，才秘密委托常先生来告知真相，因为此次一别，恐再无相见之日。托常先生来讲明缘由，也算为让他接管漫画报吃的定心丸。

常先生久坐后，徐徐站起来，“林老爷当年跟聂堂乃世交，武昌起义后，林老爷秘密加入了同盟会，此事被聂堂得知，为了一己私利，竟公然出卖林老爷，派人抄了林府。林老爷也再没出现过，谁也不知他如今的死活。我家小姐是二太太的长女，因大太太管束严厉，林老爷未敢将其母女带回家，聂堂自没见过小姐本人。这才幸免于难。和老爷走散之后，我与小姐便相依为命，从此教她读书认字。那年我出门办事，小姐出门玩耍，若不是唐先生当年出手相救，小姐早就被送进了云芳书苑。后听说林老爷在河北老家出现，小姐便要前往相寻，谁知被那孙茂书动了邪念，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小姐恐早沦为人奴了。这些年我若不是乔装一番，早被聂堂识破，丢了性命也不一定。”

话到此间，常先生已是满眼泪痕，林家遭此劫难，唐荀芳听闻后，才深知林潇寒的苦心和无奈，只是他所不解的是，为何她最后又回到了云芳书苑。

常先生无奈的笑道：“你有所不知，云芳书苑正是老朽后来买下的，小姐为了接触聂堂，特意选择了这个地方。这是聂堂经常光顾之地，为了完成小姐心愿，我只得买下。自那之后，小姐便和聂堂认识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若不是为帮老爷报仇，小姐断不会走这下下之策。现在想来，老朽糊涂，毁了小姐一生。”

常先生捶胸顿足，年迈的身躯充斥着对林家两代人的忠贞不屈，唐荀芳屈身鞠了一躬，“先生受苦了，现在请先生带路，我要亲自见她一面。”

常先生不允，“小姐说不再与先生见面，你若念及相识之情，就请接下漫画报的发行任务，我们会联系攥稿人，组稿完成，一并寄给你们，联合你们的《工学报》，来个双剑合璧。不过，现在千万别出门了，听说北大多位教授都上了政府的黑名单，《每周评论》也已经被迫停刊，学生们为了完成毕业，不得不听命于教育部，已经提前停止罢课。如今，只剩下部分团体仍坚持同法国侨胞遥相呼应，坚持着最后的岗位，绝不能放松警惕给中国代表团在和约上签字的机会。”

唐荀芳顺着先生的话，脑海里想象着何超群在法国游行队伍里慷慨激昂的样子，他多想即刻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因为他们离凡尔赛宫最近，能将最大的声音传递到代表团的耳朵。而不像目前的北京，军警镇压下，学生们为了毕业，竟妥协退让了。虽改变了反帝方式，但反抗压迫的最好方式就是以压迫抗之，中国已经没有退路，再往后退，便是死路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