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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唐荀芳只听门吱呀一响,不觉心中一笑,转过身来,两手合十,恭敬的弯下腰去,“胡伯伯好。”遂即抬起头来,让胡东乾打量。

胡东乾拿着那封信,反复对了对人,“这信是?”

唐荀芳颔首回道,“家父正是唐英梅,侄儿唐荀芳前来打扰,还望胡伯伯见谅。”

“呀,竟是英梅之后,快快,让我看看。”

胡东乾端详半天,捋着胡须,不住的点头道,“你年几何岁?”

“胡伯伯,荀芳不足十一。”

“嗯,果然,你出生那年,我与你父亲还在广东准备乡试。看你年纪轻轻,竟一表人才,眉宇轩昂,跟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快进快进。”

刚进几步,胡东乾迟疑的看了看身后,“荀芳,你……独自前来?”

唐荀芳又作揖道:“正是,荀芳独此一人。”

胡东来看孩子脸色铁青,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便命下人准备洗澡水和换洗衣服,又备了一桌好菜。酒足饭饱之后,胡东乾才开口问话,这唐荀芳也精明,早就吃透了胡东乾的心思,但他就是不提父亲的事。

胡东乾翘着二郎腿,用手磕打着桌面,皱起了眉头。心中早就有了不好的预判,他小心翼翼问道,“荀芳,你爹为何不随同前来,数月前他来信询问京城之事,不知回信收到没有?”

唐荀芳直摇头,“信件想必让革命人士劫走了,南方局势动荡,这种事很常见。”

“原来如此,那你父亲他……”

唐荀芳知道躲不过,看这胡东乾为人还过得去,也算是重情重义之人,便吐了真言。

“什么?你爹他……哎呀,这……怎么搞的嘛,哎!”

胡东乾对唐英梅的遭遇深感惋惜,他当年要是能留在京城,他们哥俩说不定能作出一番事业。不过又一想,唐英梅走了,如今他后人跑到门下,想来是投靠来了。

胡东乾想到此处,再度皱起眉毛,摸了摸唐荀芳脑袋,“你爹娘早逝,留下你孤苦伶仃,今后可有打算?”

唐荀芳终于等到这句话了,也就不绕弯子,道出来意,“小侄初来京城,实在艰难,如今世道混乱,我来是向胡伯伯求条明路的。”

胡东乾有些不明白,眯着眼问:“明路?何为明路?”

唐荀芳笑了笑,“胡伯伯,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我求伯伯指点的是,我要怎么做才能平天下之不平?”

胡东乾一听,赶紧堵住唐荀芳的嘴,“呸呸呸,乱说话是要杀头的,如今国盛民强,天下太平,你一个孩子,谈什么治国安邦之理。”

唐荀芳一听,这个胡东乾也是个清廷奴才,眼睛瞎了都不知道,故在心中失望起来。不管如何,他在此说几句心里话,不至于砍他头。于是甩了甩袖子,道,“哪里平了?天下要是太平,我爹就不会吸鸦片,更不会早死,我娘也不会跟着他去。”

胡东乾有些不高兴了,作为六品文官,虽算不得能耐,但在家乡人眼里也算出息了。他今日的一分一毫都是朝廷赏的,谁要说朝廷不好,他定要与之辩个明白。只是面前这毛头孩子,竟也头头是道的谈起了天下事,着实让他毛骨悚然,心中说道,“唐英梅啊唐英梅,你这是早死了,你要是不死,有这么个儿子,也定活不过三年。”

遂即反驳道,“我大清律法明禁鸦片,你爹反其道行之,种了因果。只能怨他自己,说到底,那是英国人干的好事,怎么论也怪不到大清头上啊。”

胡东乾的迂腐和短见让唐荀芳吃了一惊,在这革命四起的时局之下,他竟然两眼不看窗外,简直不可理喻。

他最后说了一句,“看来,我是来错地方了,我万万同胞的康庄之路从胡伯伯这里寻不着了。既如此,我也不便打扰了,就此别过。”

唐荀芳说完就走,没给胡东乾留下半点思考的时间,他从来到走,就如风一样,不知何来,不知何去。

胡东乾愣在原地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府门又响了起来,还是唐荀芳。

他忘了件最重要的事,他爹的遗物,那封信不只是简简单单的遗物。唐荀芳再一次站在胡东乾跟前,还是毕恭毕敬的作揖行礼,然后义正言辞道,“胡伯伯,当年家父赊你五十两纹银,如今他已仙逝,这笔钱只能我替他收回了,还望伯伯成全。”

说着,唐荀芳便直起身子,等着胡东乾表态。胡东乾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好不容易休息一日,却来个要债的主,还是替死人来要,实在晦气。顷刻间,他只觉唐荀芳浑身上下充满痞性,别看他十岁有余,心中城府不可估摸,一下子就厌恶起他来。

“什么钱?没有的事,你让你爹来,当面对质,我何时欠他银两?”

胡东乾耍起无赖来也绝非善茬,否定了这笔钱的出处。

唐荀芳懒得跟他耍赖,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胡伯伯,方才我听厢房内有婴儿啼哭,想必府上又添喜事,银两你可以不还,不过嘛,我有空就要多来看看你家新人了。”

胡东乾本就对唐荀芳生了厌恶之感,如今他又拿家中孩童戏耍,这让胡东乾脊梁骨一下凉了起来。赶紧吩咐下人取足银两,还了这位主,方才罢休。

唐荀芳也只是说说话吓唬吓唬胡东乾,在他看来,胡东乾这六品官员,如论俸禄,不可能买下这么大个庭院,装饰华丽不说,光下人进进出出就十人有余,可见这胡东乾平日里没少动歪脑筋。既是个搜刮民脂的昏官,又何须与他讲真理仁义。

从胡府拿了五十两银子,对唐荀芳来说已不是小数目。本来打算提前跟阿海会面,但在路过马神庙附近之际,被眼前赫然耸立的一块牌匾镇住了,只见牌匾上写着炯炯发光的五个大字–京师大学堂。

没错,他在广东的时候,从洋人的报纸上看到过这个地方。只知道是他老乡梁启超等人在光绪帝一纸诏书下推行起来的学堂。只是那时候他看不懂洋文,不明白写的是什么。如今身临其境,倒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这个新生产物虽然带着清王朝的影子,但也吸纳了西方文化精髓。唐荀芳来的时候,正好无人管辖,也就迈着步子进去了。

来往的学生并不多,但没人理会唐荀芳,大家手里夹着书本,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讨论着问题。这里不仅有满人和汉人,还能见到洋人。他们的脸上都透着十足的朝气,完全活跃在思想前沿。就像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被这高墙隔离开了。八股文的历史从他们这代人身上就此终结,取而代之的是各类学科的富集和发扬。

唐荀芳来到洋文学堂外面,静静的看着里面的洋人为青年人授课,他头一次觉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可以跨越国界,国与国之间不仅有政治外交上的冲突,还有语言的共识和文化的交融。

身临这座高等学府之中,他只觉自己如尘埃星火,根本不值一提。他更清楚的是,这样一个地方,远远不是他这样的人能来的,也就是看看热闹,过过眼瘾罢了。

他低着头慢条斯理的走着,顿觉那五十两银子不再稀奇。他在想,要是能用这钱换来他在此学习的机会,那该是多美妙的事啊。

正想到这里,七八个带刀捕头冲了进来,一把扒开唐荀芳,将其推倒在地。

旁边扫地的老者拖着破烂长衫,将唐荀芳扶起来,满脸褶皱的看着他,“听说文科馆出了革命派,这几天衙门总来人,闹的很厉害,你还是离开这里,免得引火烧身。”

老者一眼就看出来唐荀芳不属于这里,便劝其离开,唐荀芳反问道,“老伯,既如此,你为何不走,这火它还分人不成?”

老者笑一笑,道,“既是大学堂,学文之广,自有它讲究,这做学问的人,想法还是要有的,革命派也好,改良派也罢,也都是代表民族利益的产物,我在这里扫了七年地,风云交变那是说来就来,身在这里,就等于看到了世界,而出了这道门,外面的糟粕就会扑面而来。你这个年纪是不易久留于此的,时间一长,你便再无法应对外面的世界了。所以还是走吧,有朝一日你长大成人,大学堂还是欢迎你的。”

唐荀芳对老者的话似懂非懂,他颔着首,怀着复杂的情绪离开了。出了门,他远远的爬在墙角,想看看那捕头捉了何人出来,看到他们空着手出来,唐荀芳才放下心来。

不知怎的,看到这一幕,他开始为活动在湖北的唐喜平担忧起来。一面是思想的挤压,一面是生活的窘迫,按理说,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在这京城大街上那是随处可见,但他不甘于此。

他隐隐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他能穿上得体的长衫,站在一亩方田上宣讲他的人生思学,而不受排斥和挤压。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那必定也是民族之渴望:一个被绝大多数人认同和坚守的治世真理。 GafUdCe6QOMXvHQZUl8fHQjaYc751fRwuHlDyyEuVrzzvdGTm7ZB/j+tlfdKdV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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