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这个人一向谨慎,跟唐荀芳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因此,上面才没有追究他的问题,也算是对他有所保留。
但私放胜利不是小事,他却偏偏扰乱当局的意图,引火烧身也就在所难免了。
胜利从警察厅出来之后,赶紧跑回去找阿海他们,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了他们。阿海得知是夏秋在帮忙,心中有了不好的感觉,当晚便跑去见夏秋。
他已经有些日子不来夏秋家了,这里还是老样子,所不同的是,孩子比以前又长高了。看着一家和睦的享受着晚间时光,阿海无比羡慕。
夏秋知道,阿海过来一定是遇到了着急事,也就随他走了出去。
阿海在他前面停了下来,说道:“你不该介入我们的事,谢谢你把胜利从警察厅带出来。夏秋,这不是简单的抓捕,我们推测,这一次当局是有预谋的,这次的报刊一定是惹怒当局了。你在这时候出手相救,会害了你的。依我意思,你要不避一避。”
夏秋抿嘴一乐,“别忘了,你在长辛店演讲的事也已经传到大街小巷,警察厅的人到处在找你,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不要命的人是你。”
“我没跟你开玩笑”阿海转过身来,义正言辞,“我跟你不同,你有妻儿老小,他们都等着你照顾,所以你不能出事。赶紧收拾东西离开吧。我给你安排地方。”
夏秋呼了口气,看着遥远的夜空,“他们已经在有意针对我了,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被调到了卫生部。荷处长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就算我出什么事,也跟他没关系了。至于逃跑,我看不至于,就算把我抓进去,也不能拿我怎样。”
“你听我一次,我有不好的预感。现在他们都疯了,《工学报》这次算出名了,闹得满城风雨,我看你要尽快做好准备,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家人。”
正说着,马路尽头跑来几个穿制服的警察,阿海拍了拍夏秋胳膊,“好自为之,我得走了。”
阿海现在不得不小心行事,一旦被抓,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
大家都在担心,为了家国命运,也为了个人安危。只有一个人百无聊赖,跟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也毫不关心。他便是范明。
自打被聂堂撵出去之后,他在北京城的一切梦想都破灭了,母亲独自在家,本就没什么营生本事,现在又多了张吃饭的嘴,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就这么个儿子,从小宠到大,如今丈夫走了,女儿也不回家,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成了无人问津之辈。
自范明无路可去回到家后,母亲身体就每况愈下,范明已经将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如今老母亲病倒在床,他才良心发现,居然想到要出去买点药,真是难得。可他一个子都没有,思前想后,只得去找妹妹帮忙。
范琪刚从乡下回来,已经知道《工学报》出了事,范明又带来母亲病危的消息,她不得不赶回家中侍母。母亲见范琪回来,又摔碗又砸锅,说她是个败坏祖宗德行的逆子,说她长了条不归家的腿,跟范先生一样,对这个家没有任何的贡献和付出。
从某种意义上讲,范先生皈依佛门,和范琪母亲不无关系,虽然对现实的无望彻底压倒了这位教授,但家庭生活的消沉也在其中起了作用。范明之所以走到今天,和母亲的宠溺关系重大,这便是范先生选择逃离的另一主要原因。
范琪在母亲的漫骂和抱怨下,终于待不下去了,她留下身上仅有的十块大洋,抹着眼泪离开了家。
善良的范琪做梦也没想到,范明居然跟踪了她。因为《工学报》出事的原因,当局派人到处找鹤熙儿跟阿海他们,但至今没有任何线索,这几个人仿佛消失了一般。
范明这个艰险的小人居然察觉到这点,又想重操旧业,打算探明鹤熙儿等人的下落,好上警察厅领功,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官半职。
范琪离开母亲后,先到自己住处待了半小时,收拾好东西便匆匆离开了家门。范明一路跟踪,来到了五里屯附近一个闲置的院落。
他们正是在此藏身,而这一切,让范明看得清清楚楚。
范琪回来的时候,鹤熙儿警觉的看了看外面,发现没人后才将门关上。大家接下来研究的问题是,如何想办法跟唐荀芳汇合,北京城肯定不能待了,要想办法离开这里。《工学报》的舆论声音已经在很多地方传开,恐怕也不能随意停留,要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才行。
范明得寸进尺,竟摸索到后院的栅栏后面探听他们的谈话,不小心踩了根腐朽的木头,“咔嚓”一声,木头断成两截。鹤熙儿一听,立即站了起来,屋里人全都竖起耳朵,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大家齐刷刷的看着范琪,阿海问道:“回来的时候没人跟着?你确定吗?”
范琪意识到外面可能有人,追出去看,只留下两行脚印,人早就跑没影了。
“糟了”鹤熙儿心一落,转而对大家说,“快走,这地方不能待了,大家分头行动,明晚此时在太平湖集合,等到凌晨就想办法出城,明晚没到的人,我们会在城外五十里的地方等一天,如还没到,就不再等了,日后再想办法联系。”
鹤熙儿的决定是对的,范明马不停蹄的到了警察厅,很快,五里屯外的聚集地就被查封了。
鹤熙儿自己行动,连夜往大使馆方向走,她写好了一篇文章,转交到一位外国记者手中,并跟记者定下协议,如果自己被捕了,请他一定将文章发表出来。
没想到,刚出大使馆,就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鹤熙儿连忙上了马车,全速逃离,沿着长安大街,朝天安门方向逃去。
这个时候,聂晨才从外交部下班,正好路过长安街,忙碌了一天,关于巴黎和会谁作为主讲的议题已经在外交部商讨了数日,此次和会代表的是整个民国政府,因此,光从北方派代表,恐怕南方政府会有想法。加上英法美意日五国的强权干涉,我国代表的列席问题受到严重制约,就连发言人数也受到限制,且只能出席讨论与我们有关问题的会议。事关国家颜面,总统府不得不召集外交部做出决定,到底派谁列席会议的问题经过反复研究,到现在都没结论。聂晨日日加班也就成了常态。
恐怕是太累的缘故,鹤熙儿的马车老远就传来马蹄声响,聂晨显然没留意,当即被刮倒在地。
鹤熙儿意识到马车撞了人,命车夫停下,下车后慌忙将人拉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把大洋,“先生,我遇到点麻烦,不能照顾你了,钱你拿去看大夫,等我渡过难关再去请罪。”
说着便要离开,聂晨看见远处追来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看周围,从地上翻爬起来,一把拉着鹤熙儿的手,钻进了石牌胡同,扔给车夫五块大洋,“快马加鞭,有多远走多远。”
车夫心领神会,接过大洋便赶着空车,将身后十多个警察带走了。
两人进了石牌胡同,一直南行,到了铁路线上才停了下来。
“他们没追上来”聂晨回头看了看,转过来对鹤熙儿说,“最近警察厅在抓《工学报》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鹤熙儿还不认识聂晨,不敢表明身份,“谢谢你,我的事跟你无关,你叫什么,过后我会找机会感谢,但现在情况紧急,既然安全了,我必须要离开了。”
“你着什么急,离开?你能跑哪儿去?我听说出城门全都戒严了,想逃出去恐怕不可能了。”
鹤熙儿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不试试怎么知道,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她平静呼吸后,才腾出大脑关注起身边这个男人来。她打量了聂晨一番,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言谈举止又都得体,给人感觉十分舒适,又在她紧要之时施以援助,实在难能可贵。
“你胆子真大,敢站出来管警察厅的闲事,就不怕引火烧身?”
聂晨笑了笑,“你不说,谁知道?”
两人相视而笑,就像久别重逢的旧友,自唐喜平牺牲之后,鹤熙儿就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而眼前这个样貌英俊的男人显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但正如她所说,情况紧急,她不得不走。
“先生怎么称呼?”
聂晨知道父亲跟《工学报》之间的恩怨情仇,便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对鹤熙儿说:“就叫我先生吧。”
鹤熙儿知道,对方恐有难言之隐,又是第一次见面,保持距离对彼此都有好处的,自己又被警察厅盯上了,还是不要强人所难的好。
“好吧,先生,我得走了,后会有期了。”
鹤熙儿起身要走,被聂晨拦下了,“这份《工学报》我读过,你们做的不错,现如今,直言不讳的人不多了,但你们也要注意用词,对吧?”
鹤熙儿停住脚步,转过来,“我说了,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
聂晨笑了,“鹤熙儿,你叫鹤熙儿,我没说错吧?”
只见她脸色大变,一个箭步过来,“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名字?”
聂晨哈哈大笑,“你现在可是名人了,画像都快传便北京城了,我能不知道?”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救我?”鹤熙儿突然警觉起来。
“不要紧张嘛,我又不会吃人。今晚你不要瞎跑了,跟我走吧。”
“跟你走?”
“没有我,你们出不了北京城的。”聂晨亮出底牌,想要给鹤熙儿吃颗定心丸。
初次见面就对她的事了如指掌,鹤熙儿能不谨慎吗,她迟疑着,再次追问起聂晨的身份。
实在没辙,只好如实交代,“我在外交部实习,你们搞的这些事早就成大新闻了。”
一听是个大人物,鹤熙儿更犹豫了,“原来是沆瀣一气之流,你是想把我送到警察厅吧?”
“别把我想得那么坏,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民国政府虽然有诟病,但凭心而论,也都为了民众做事。这是个思想百家齐放的年代,我虽然替政府做事,但也有自己的立场。”
鹤熙儿回道:“你还是个有立场的人,不错,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看来我该相信你了?”
聂晨一笑,“走吧,过了铁道,新华门那边我有个书社,你到那里住下,至于离京一事,明日我替你们安排。”
就这样,鹤熙儿有惊无险的躲过了一劫,可她所不知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竟是聂堂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