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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那天过后,唐英梅长病不起,鹤熙儿走之前给唐荀芳留了一封介绍信,让他拿信上京城后投奔鹤老爷。但如今哪儿也去不了,他亲手断了他爹的命,他爹已成废人,不但承受烟瘾的折磨,还要承受精神的鞭挞。

唐夫人每天伺候着,洗衣送饭,花的都是阿海的钱。唐英梅活的还不如犯人,简直生不如死。

事实上,他辫子没了那天起,他的精神就开始恍惚了。每天都在自言自语,灵魂也跟着如今的时局沉沦了。

不出半月,已经瘦成了皮包骨,没有了人样,唐夫人不忍,只得默默抹泪。这些唐荀芳都懂,但他无计可施,也知道唐英梅的日子不远了。

这个时候,他不再责怪父亲,那不是他一个人的错,他也本不该至此,但命运降临到他头上,注定成了那个被选择的人。怪就怪这个霍乱的时代,它那挖食灵魂的刀刃历经百年打磨,已深入民族之脊梁,去之,则伤及皮骨,不去,则日积月累,终蚕人心。

想想,也为唐英梅感到不值。但这些都是后话,束手无策,静待等死的日子让年幼的唐荀芳真正理解了生存和残忍。

终于,共进会从长沙汇聚到武昌的那个晚上,唐英梅跳进了客栈后院的那口深井,从此消失不见了。

唐荀芳看着他头朝下进去的,从屋门到井沿的距离,留下的是唐英梅身子拖拉出的痕迹,那是他留给时代的最后一道缩影。

唐荀芳站在二楼的窗户上,听他娘趴在井口嚎啕大哭,这个女人平时冷漠不语,可唐英梅真的死了,她却动了真情。而在唐荀芳看来,对唐英梅来说,这恐怕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他已失了活下去的气息,这个世界已经将他隔离在外,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回不到从前了。

这是唐荀芳唯一一次为他爹流泪,安置好后事之后,唐夫人遂即病倒了,没几天,也跟着归西了。

前后一个月内,唐荀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为了安置母亲,他朝阿海把剩下的银两借过来,买了棺木和寿衣,尽管他痛恨父亲,可还是将母亲安葬其旁。虽然唐夫人对封建迷信趋之若鹜,唐荀芳还是没请人替她超度,他不想让这个可怜的女人死后还不得清净。

他与舅舅家关系向来一般,等他下葬完母亲,才写信回广东,把母亲病逝的事一并告知,信里留了葬身之地,老家人能否来探望,就不得而知。

眼看武昌就会有一场大的变革,趁着这个时候,唐荀芳跟阿海爬上了火车,沿着京汉铁路一路向北而去。南方的事宜也与他暂时诀别,彻底的告一段落。他留在世间的唯一亲人唐喜平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一千二百公里的铁路线,在这冰凉的冬天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像鬼魅拖着的长尾巴,驱赶着唐荀芳走向了他的另一个世界。

火车沿途中停了好几次,都有清军上来缉捕革命人士,好在他俩不在客运箱里,否则,依照唐荀芳此时的心情,一定是恨透了这帮辫子军,指不定干出什么破格的事来。

唐荀芳跟阿海饥肠辘辘的过了两天,实在难忍饥饿,只得想办法糊口吃的。也不知怎的,自离开家乡,似乎就过上了穷途末路的日子。

他们躲在最后一节车厢,里面是运往京城的棉纺,取暖的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这肚子实在坚持不下去,总不能吃棉花布绺子吧。

唐荀芳决定上别的车厢试试运气,好歹也是去往京城的车,既然有日用品,就可能有食物。他让阿海留在原地,自己想从车窗上到车顶,然后跨到其它车厢。但他实在腿脚有些短,根本上不去车顶。阿海便替换他,翻身一跃便到了车顶。

这个时节,南方的食品正值北调之际,加上政府养兵,少不了要调配军饷。阿海连着查看了三节车厢都是布料。到第四车厢的时候,还没等查看袋子,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麦香。没错,车在河南停靠的时候,一定是装了小麦,那时候他俩在棉布里睡暖和觉,根本没顾得上看。

这下好了,阿海着急忙慌从腰间掏出把刀,呲溜一下捅进麻袋,用力的划开一道口子。金黄滚圆的麦子噼里啪啦掉了下来,他张开嘴去接,根本接不住,最后弄得是满地都是。

经过了一个秋天的晾晒,麦子比珍珠还硬,阿海根本咬不动,肠子翻腾了好几下,他一仰脖子一闭眼,嗓子用力的蠕动起来,那整粒的麦子炮弹般滑进了他的食道,终于得到了一丝满足。

爬车厢是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会滑落下去,好在车速不快,给了他负重的条件。但他没敢多拿,怕贪多嚼不烂,再摔个粉身碎骨就不值当了。

唐荀芳看着阿海搜刮回来的麦子,竟也囫囵吞枣的吃了起来。一顿饕餮盛宴之后,换来的是整晚的胃绞痛。他们哪是吃饭,简直是吃石头嘛。

等第二天中午缓过来的时候,唐荀芳才让阿海弄了些水,将麦子泡在水里,等水分吸收差不多了才开始进食。

这个方法精妙绝伦,有了食物来源,两人再不用担心饥饿的事了。就这样,于两天后,终于抵达京城。

下车之际,两人顺带拿了好几兜棉布。京城的清晨人来人往,赶集上班,闲游扯皮的人随处可见。那满嘴的京味讨论的都是这个阿哥那家王府的私事,寻常百姓家的事根本进不了这帮人的嘴。

阿海也算是大户人家长大的,可也是头一次来京城,别的不说,这里住着万岁爷,今后发达了回到广东,说我阿海也是见过万岁爷的人,那多有面子啊。

那新鲜劲让阿海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来京城的目的,居然捧着那棉布,看起了路边杂耍的班子。

唐荀芳踢了他一脚,“鹤海,你比我长五岁,不过,照你如今的表现,干脆我来当哥,你做我小弟吧。广东满地洋人的地方没见你稀奇,跑到这丢人现眼来了。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唐荀芳说着便转身走了。阿海确实起了玩性,他似乎忘了饿肚子的时候了,在吃饱之后,竟又有了享受生活的兴致。

他以为唐荀芳要去找鹤老爷,那样的话,他就不用担心饿死在京城了。唐荀芳抱着崭新的棉布,来到一个布庄,跟老板谈起了买卖。

这让阿海多少有些刮目相看,老板对布料还算满意,出了个折中的价格,将东西盘下了。

不管如何,不至于两手空空了。有了这几串铜板,接下来几天也不能饿死街头。

两人离开车站后,便漫无目的的晃荡着。按照唐荀芳的想法,他们应该找个赚钱的地方,哪怕出出力也行。但唐荀芳实在太小,他们去了几家棉纺厂,都被撵了出来。

其实,阿海心里一直不明白一件事,唐荀芳在广东待的好好的,为何非要跟他哥离家出走?仅仅因为他爹不作为?但这个问题他不敢直问。

在鹤家当了十五年奴才,如今跟在唐荀芳屁股后面,虽长人家几岁,却也是毕恭毕敬。且不说他是鹤熙儿赏给唐荀芳的,他欠了唐荀芳的东西,注定了要成为唐荀芳的鞍前马后,因为唐荀芳给了他名字,让他有了祖。

这个大恩大德足以让鹤海对他俯首听命。

那晚,两人在崇文门外的胡同里对付了一夜。阿海说,实在不行,他就上车站当苦力,让唐荀芳找个先生继续读书求学,他天资聪明,假以时日,定能出大学问。

唐荀芳直摇头,“别说科举取消了,就算还能考取,我也是不会参加的。既如此,也不用什么先生来教,再说,我在哪里都能读书,关在那先生私塾中,我是一天都不自在。我爹好歹是举人出身,对我也算教诲有佳,如今我能读会写,正值国民处在水深火热,读书一事就暂且放下,实在难以静下心来。”

阿海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去车站碰碰运气,你去投靠鹤老爷,看在小姐的份上,他不会为难你。等你安顿好,再来找我。”

唐荀芳之所以没反驳,不是因为赞成阿海的提议,只是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办。因此,天一亮,两人就分道扬镳了,唐荀芳把剩下的铜板给了阿海,跟他约定,不管事情成与不成,三日后要回到胡同口碰个面。

告别阿海之后,唐荀芳并未去鹤老爷,而是从他爹的遗物中翻出一封信。落款人叫胡东乾,内阁侍读,正六品。从来信内容可知,胡东乾和唐英梅是儿时旧友,这些年多有往来,当年两人一同入京参加会试,胡东乾身上盘缠让人盗走,还是唐英梅施以援助方解其围。

唐荀芳想来,这个胡东乾或许能为他指条明路。抱着一丝幻想,唐荀芳扣开了门。

府里的下人看唐荀芳脏兮兮的,骂了句叫花子,让他上别人家碰碰运气,遂即便要关门。唐荀芳把信件塞到门缝中,央求道:“就说广东唐府的人求见,你家老爷会来见我的。”

他背过身看着府外的街景,对这次拜访没有半点把握,情绪顿时落魄下来。

信递到胡老爷手中,打开一看,两眼一亮,“呀,恩人到访,快快快,随我开门去。”

提着紫袍长衫,捋了捋小胡须,颠着快步便把门打了开来。 fqM7tm2xIkgh34K2XYndIhdWAddJppom3bHniLqDzV0gVZQJMpAhvx0IGlESET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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