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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琪再见到她哥已经是一周之后的事了。她留在村里布置完乡村教学计划之后，又等了范明一天，还是没等到。

回到城里后，唐荀芳告知范琪，林潇寒派人送来消息，范明去过门头沟的煤矿厂，可能接触了鸦片。

消息一经传开，《工学报》全体成员就炸开了锅，阿海第一个站出来，把矛头对准唐荀芳。

“狗改不了吃屎，我就说，范明这人就不该混进咱们队伍，还说锻炼他，看看，人家抽起了鸦片，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咯。”边说，阿海不忘看范琪，等着她发声。

范琪低着头，与其说憎恨和蒙羞，不如说着急和担心。父亲还不知这事，又不知他去了何地，是躲起来抽鸦片去了还是死哪儿胡同巷口了。

唐荀芳拍了拍她肩膀，“别担心，只要他回北京城，就一定会露面。”

范琪把头扭过去，“这件事怪我，我不该让他单独行动，大家放心，我保证他不会再给大家找麻烦。我去找他。”

这要放平时也就算了，毕竟范明也是混迹长大的，生存力自然强大。但现在他吸食了鸦片，情况就不一样了。

唐荀芳看了眼小宋，小宋自明用意，不情愿的说，“我不去，这人不是好东西，谁愿找谁找。”

大斌算是这里的新人，他放下擦油印机的抹布，搓了搓手，“要不，我去看看吧。”

唐荀芳感动的点点头，“我主要担心范琪，你帮我看好人。”

回过头来，唐荀芳便开始给大家上政治课，他将手里一本俄国译文拍在桌上，“工人不懂得团结，怎么战胜资本剥削，工人放弃了友爱，战胜资本家又有何用？看看你们的样子，哪里有无产阶级的品格，别忘了咱们的初衷。小宋，这一点，你应该比别人体会深刻才对，你哥为什么离开北京？还不是破坏了工人阶级的团结。都好好想想吧。”

唐荀芳说完这些，没给大家回话的机会就去追范琪和大斌了。

范琪对她哥可能去的地方做了几个设想，出门找他的场景对范琪来说是常有的事。赌场是一定要去的，现在沾染了鸦片，地下烟馆也要去打听。但这些地方，她一个姑娘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

有唐荀芳和大斌陪她同去，省去了不少的顾虑。两人将范明常去的几家赌场排查了一遍，并未发现踪迹。范琪感觉不太好，如果在烟馆将他逮住的话，按照他爹的脾气，定会气死过去。唐荀芳此生最恨的地方就是烟馆，他爹就是在这种地方意志涣散投井身亡的，因此，只要一来这地方，心情就极为难受。

就算不为了范琪，也要看在范先生情谊上，忍痛钻进烟馆去。

一周时间，一盒烟土就被范明消费掉，对于一个初次接触的人来说，剂量未免过大。当三人在烟馆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不省人事，他手里捏着烟枪，已然昏昏欲睡不知所云。

范琪上去动了动她哥，竟无半点反应，唐荀芳看了眼大斌，只说了两字：“带走。”

唐荀芳来的时候已经想好，倘若在烟馆找到人，他定要将其送到禁烟协会去。大斌背着范明，在唐荀芳指挥下来到了警察署。

夏秋这个人跟唐荀芳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关系，不近也不远。近是因为当年同甘共苦的岁月，远则是为了家庭考虑。经过上次刑场一事，夏秋深知，唐荀芳留在北京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跟他走得太近，恐会带来麻烦。但他对工作确是一丝不苟的，北京的禁烟行动一直都在开展，碍于军阀操控，有些烟馆很难查撤，这也成为禁烟协会的苦大难问题。

范明被唐荀芳送来的时候，夏秋也只是例行将其交到禁烟协会，实施严格的管控戒毒。

他已经逐渐清醒过来，唐荀芳泼了一瓢水在他脸上，问：“我这辈子最恨抽鸦片的人，既然你碰了这个东西，从今天起，必须配合吴会长把烟瘾戒了。什么时候成功了，再让你出来，过程会很痛苦，但为了范先生，我们必须要这样做。”

唐荀芳不是跟他商量，不管他愿不愿意，这就是他的决定。

范明的思维这才清醒过来，拉住唐荀芳的手，跪了下去，“求你们，别让我爹知道。”

范琪无奈的闭上眼睛，她清楚，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尽管范先生对他疏于管教，但其夫人对范明算是放任宠溺，自他上唐荀芳那帮忙，她便来看过他好几次。按惯例，明日她会如期过来给他送饭菜。

唐荀芳朝他点了点头，“我们等你出来，范先生那边你不用担心，有我们在，他会没事的。”

不过，范琪却不这么想，她这个人从小不会撒谎，回家后，只要范先生一打听她哥的事，准会露馅。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范先生便病倒在床，一连好几天都拖着病体，就连请假的书信都是范琪替他送到北大的。

这家烟馆明面上是卢老爷的，但官方知情人都明白，这就是聂堂私下开的，难怪警察署迟迟不动手。袁世凯在世的时候，搞得最热闹的就是禁烟行动，那时候的北洋系内，谁也不敢轻易碰这个东西，袁世凯没了之后，像聂堂这样的小头目便借着手中权力开始了谋私。

夏秋对上面的做法早就不满，好几次去找荷处长都碰了壁。上次为了救唐荀芳，阿海曾爬到荷处长屋中企图挟制。自那次之后，夏秋跟唐荀芳等人的关系便不再是秘密，荷处长对他也有了防备之心。

也因为这些事，夏秋在工作上的积极性也常常被荷处长打击。这不，刚提出要查封烟馆，就被荷处长训了一顿：“你这个人，最近一段时间，思想变化很大，人人都在求天下太平，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无事生非，别给我惹乱子。段督办正在为军饷的事发愁，手都伸到我这儿来了，你知道那烟馆是谁的还要动手，看来你是不想活了。”

夏秋实在听不下去，将警帽摘下，平放在手心，正义凛然的回道：“北洋系怎么了？鸦片战争给国民带来的灾难还不够大？咱们不能眼看着鸦片在此横行下去。我从进警察署的第一天起就在禁烟，四年了，我在这整整四年，可鸦片呢，还是到处流散。既然我穿了这身衣服，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荷处长，这件事不用你费心了，聂督队那边，我会跟他交代。”

荷处长太了解夏秋的脾气了，在他手下，绝对是个干将，可这个大能人偏偏不能顺其心意，实在让他纠结，留在手里是炸弹，扔了又可惜。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聂堂找他理论，到时候他完全可以把夏秋推出去，夏秋跟唐荀芳的关系足以让荷处长全身而退，有了唐荀芳做挡箭牌，他不怕夏秋乱来。加上他刚给段祺瑞送去了军饷，一个小小的聂督队不敢对他动武。

卢老爷的府院被烧之后，再不敢招惹唐荀芳这帮人，卢公子也在这件事过后，被卢老爷送到了天津，避免他再惹出祸患来。

北洋系的内斗被卢老爷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如今的北洋再不如袁世凯时期，现在为聂督队做事，其热情也再不像从前。这烟馆的生意好与不好，他也不再挂怀，重要的是，这是个提心吊胆的差事，万一哪天上面乱了套，民众群起而攻之，还不是沦为炮灰的命。

有时候他在想，还不如让禁烟协会给端掉的好，反正他不用担责，这烟馆没了，他也能借此脱离聂堂的束缚，彻底告老还乡，享享晚年清福。这兵荒马乱的年景，他是一天也不想过了，想想那场大火，他现在还胆战心惊。

就在他琢磨臆想之际，夏秋已组织起禁烟协会的工友，正往他这赶来。

而这个时候，禁烟大院成了座空城，大门一锁，院子里被强行禁烟的人只能在此煎熬。范明的烟瘾不算厉害，这几日来，在他面前撞墙身亡的人大有人在，毒瘾钻心之际，其中痛苦只有他们知道。

平时禁烟协会的人每晚都会给他们讲课，学习内容主要为鸦片战争时期留下的文图史料。差不多到时候了，大家都很自觉的去宣讲台下等着，但等了足足半小时都没人来。

这时候，一个知情的站在门口说了一句：“他们今晚有行动，我们自由了。”

这句话充满邪恶和暗示，大家一听就明白其中深意。几个就要成功戒毒的成员不满的站出来，跟那人顶了几句，让他别煽动闹事。但支持者大有人在，很快这里就形成了两个对立的梯队。

一场骂战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拳打脚踢。

范明在这时间不长，不想参与斗争，他只能躲得远远的。一个人抱着肚子蜷缩在大门口，透过门缝，望着外面漆黑的夜。

就在此时，他母亲提着红烧肉来看他，他趴在门缝的位置跟母亲说了几句。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向大门，刚到他身边，一跟头栽下去，口吐鲜血，一命呜呼了。

范明一看那人，脖子上挨了一刀，血洒了一地，还冒着热气，他两眼惊恐，大叫一声，“娘，救我，救我，他们在杀人。”

就是这一声，大约二十分钟后，范夫人雇来四五个车夫，合力将门撞开了。

范明受了惊吓，门一开的瞬间，一把推开他娘，兔子般的跑了。他哪管什么亲娘亲爹，逃命最重要，此时的他只觉身后长了一条长长的尾巴，随时可能被人抓住。不管跑多远，都不再感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