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范明真正走到地方才发现,哪来什么饭摊吃食的地方,硕大的院落零星耸立着几间不大不小的房,几个懒散的煤矿工在院子里游来游去,像负重的蚂蚁。
范明趴在院子栅栏外,像一个长颈鹿,伸着细细的脖子,他扫视了里面一圈,终于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但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吧。
带着对食物的欲想,他决定从大门进去看看。但门口站着两位穿军装的,不知是哪家的军阀。两人歪着脚尖在那闲聊,其中一位手里端着铜制烟锅,正抽的起劲。
范明知道,在北京,这样的都叫爷,碰见了就得绕着走。可他迷了路,要是不在这找个吃住的地方,恐怕就要在大山里过夜了,到时候,那豺狼虎豹会不会关照他就很难说了。
所以,他小心谨慎的挪了过去,肩上的布包里鼓鼓囊囊,全是报纸。两位军爷见了他,隔着好几米就朝他招手。范明见叫他,蹭蹭的跳了过去。
“两位爷,叫小的?”范明在北京混迹市井,逢人就叫爷那是常有的事。
那爷提起烟锅朝范明后背上打了一下,“哪来的瘪三,滚滚滚,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吗?快走。”
范明的后背挨了这一下,正好打在他脊梁骨上,那叫一个疼呐,只见他往后一缩,“啊”的一声,“爷,您这是为何呀?里面我也看见了,你们在这采煤呢?”
那爷又拿起烟锅,范明赶紧用手抱住脑袋。
“你来采煤的?”那军爷问了句。
范明脑瓜一转,“是啊,小的正是来采煤的,肚子饿了,顺便吃口饭。”
两军爷互看对方一眼,一把将他拽过来,给了一脚,“那还磨蹭什么,赶紧进去,正好缺人。”
跌跌撞撞也算混了进来,此时正值下午,除了杂货店门口躺着两位伤腿的矿工,院子游荡的都是厂里的监工闲人。范明的鼻子一下就嗅到了包子的味道,不管不顾的从两位伤员身上跨了过去。
正好前面有人,他也就很文明的排起了队。那人买完包子一回头,满脸黢黑的看着范明,眼睛一下就变大了。
范明往后缩了缩,看着这张黑脸,滑稽的挤出个笑脸。
不料,这张黑脸居然兴奋的拍了他肩膀一下,吞吞吐吐的问道:“范明?北京来的?”
“呀,”范明心里一惊,“你认得我?”
黑脸露出两排白牙,“你个孙子,我怎么不认得,我是孙茂书啊。”
范明听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要别扭的点点头,“我买点吃的。”
“吃个屁东西,若不是你爹跟他们闹了聂督队的事,我孙茂书会有今天?正好你来了,我就跟你好好算算账。”
天下那么大,范明怎会想到,因为唐荀芳的事被林潇寒秘密送到这的孙茂书居然被他给撞到了。当时他爹带人游行演讲的时候,他还喊过“打到聂堂”的口号,现在一想,那件事不就是他孙茂书背后搞出的事端嘛。看来真是冤家路窄了。
不过,在这里动手,他肯定是要吃亏的,原本只想来弄口吃的,却碰见了这么个人。
包子还没买,人就被孙茂书拽了出去,满手的黑煤抓在范明的胸口,涂了一身的污渍。出了门,孙茂书便给了他一脚。
“算你小子倒霉,今天落我手上了。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范明一听,急了,这可如何是好,留在这地方可不行,人生刚刚迈入正轨,可不能说偏航就偏航啊。
从地上站起来,范明一本正经的严肃起来,他望着地上两位伤员,“你以为我容易啊,看看,跑这么远来。为的什么?还不是救你们这些劳苦大众。”说着,便甩出来一张报纸,递给孙茂书。
孙茂书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些讲究新潮的思想运动,报纸上的新东西他看了就烦。范明哪知道情况啊,东西刚拿出来就被撕了一地。紧接着就是一顿暴打。
不过,孙茂书没有太多时间来顾及他,高个儿和他另一位工友正等着孙茂书救治,两人在矿井砸中了腿,搞不好就保不住腿了。孙茂书将两人从矿井捞出来后,送到简陋的救治室内处理了一下就被放了出来。这种情况下,能不能活,就看命了。
孙茂书能力有限,只能掏钱给他俩买点包子解解馋,他不知道两人能不能挺过去,高个儿是他到这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无论如何都要尽全力。
可谁知来了个范明,让他本就消沉的心情多了些烦躁。
孙茂书顾不上范明,因为他知道,进了这里的人,不是随便能出去的,只有从矿井里抬出来,兴许能被送出去。是啊,可怜的矿工们,活着的时候受累,只有死了才能离开这地方。
看孙茂书一声不吭的坐在高个儿身边,将包子掰成碎片,一点点往他嘴里塞。范明的心揪起了一个大大的疙瘩。生死场面他见太多了,饿死街头的每天都能见着。可看孙茂书这样的人也能心怀仁义的在此奉献,范明情感受到的冲击是巨大的。
按理说,他跟孙茂书的过节八竿子打不着,孙茂书犯不着将自己的命运处境算到他头上。但看到这一幕,范明终于想通了。
他竟然也不自觉的蹲了下去,跟孙茂书做起了同样的事。
可能脸上了漆的原因,孙茂书看上去似乎老陈了许多,他投入情感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兵,当初的玩性和劣迹已然消失殆尽。
孙茂书的情绪平复了许多,没再跟范明说一句话,他知道,高个儿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他连吃包子的力气都没了。这在平时想吃都没钱吃,现在有人请却一口吃不动了,这叫什么命呢。
四个人就一直坐在杂货铺门口,像四只烧焦的土豆,夕阳从斑驳的树影投过来,将他们割裂成无规则的碎片。
孙茂书抱着高个儿的脑袋,用自己的布褂子将他受伤的大腿裹上,腿已肿成了一包血袋,内出血将他的皮肤挤成了一张薄薄的面皮,仿佛弹指可破。
高个儿显然已经疼的昏死过去,心理和神经都处于死亡边缘。喂到他嘴里的包子还停在喉咙中,怎么也下不去。
孙茂书清楚,他熬不过今晚了。天黑了下来,他和范明将两位工友逐一抬回宿舍,然后从院子一颗柳树根下挖出来自己埋好的工钱,上杂货铺拿了点上好的烟土。
高个儿平时总看大家抽那东西,他自己想抽,但没那个勇气。现在孙茂书花大价钱请他,让他吸上一口吧,这样他就能少些痛苦,即便死去,也能死个舒坦。
果然,第二天,人就没了。经厂里监工队长批准,孙茂书获得了入矿以来的第一次出门。他们要把两位工友抬出去埋了。范明也跟了出去,距离煤矿厂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就有个断崖谷,大家习惯了将东西扔在这,生活垃圾,还有那些死在矿井的人。
他们出来的时间有限,没有办法挖坟坑,范明在厂子没有在职登记,就算溜走了也不会有人察觉。孙茂书将两位工友下葬的事交给了他。范明没有办法拒绝,他要是说半个不字,孙茂书就会大喊一声,站岗的军爷赶过来,他便再也数不清了。
范明让孙茂书一起离开,孙茂书说自己被监视了,根本逃不走。临走的时候往他兜里塞了一盒剩下的烟土,就当做报酬。
范明背着两具尸体走了三四百米,才看到一块松软的土层。等他拿着孙茂书交给他的耙子,将两个人成功下葬之后,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了。
这个时候,他才从兜里发现了那盒烟土。他摆弄着,回想着这些年来自己的人生境遇,竟是那样的清贫悲凉。平时爱好逛赌场,烟馆也去过几次,但没正经抽过几口就被他爹限制了经济大权。
他靠在新坟土堆上,听着远处矿井大院传来的吵闹声,嬉笑怒骂,连成一片。死人刚送出来,大家就回到了自己的生活状态下,仿佛死亡对他们来说成了家常便饭的事。
想想自己的人生前景,竟也是斑驳一片,带来的报纸全都留在了矿井大院,钱一分也没收着。临走前,他说报纸是唐荀芳办的,希望孙茂书能给工友们看看。那样的话,他也算不虚此行。
是的,他想象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现在看来,唐荀芳所说的民众觉醒俨然成了痴人说梦。这一村一社,处处透着戾气和浑噩,要想将这些东西连根拔除,范明觉得,以他的眼界和思想,是捕捉不到那样的画面的。
他确实累了,心灵和身体都是,他才刚刚跟随唐荀芳干起来,现实画面的一记重锤就将他打倒下去。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手不自然的撕开了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