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0 ●

接二连三的事终于归于平静，唐荀芳学习班里的工人也终于从这场硝烟中活了过来。虽然他们没能摧毁卢府和聂府，没能将他们沆瀣一气的关系连根拔除，但聂堂在最后时刻的妥协，证明了他们的反抗是有效果的，虽然这场胜利以林潇寒的献身作为代价，可工人们从此次事件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真理战胜强权的可能。

俄国工人夺取政权的思路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印证。棉纺厂的大宋因为近期发生的事件，在阿海带领工人反复到工厂抵制何老板克扣工资的压迫下，终于选择了离开。

大宋走的那个晚上，他发动手底下的几个工人，将现有的存货全部拉走，换了三百大洋，只身去了湖南。因为他听说，在湖南这个地方，张敬尧一手遮天，就算北京政府发话，那也不好使。他想要投靠湘军，在北京城摸爬滚打这些年，早就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如今的天下是军阀的天下，只有成了军阀，才能有一席之地。什么狗屁工人领班，那都是资本家敛财的一条狗，他算是当够了，再不离开这是非之地，早晚也会落得个半身不遂。孙茂书的下场他是有目共睹的，也正是因为孙茂书的惨痛经历，才让他有了彻底离京的打算。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他托人给弟弟小宋捎来二十块大洋，也算尽了兄弟之间的最后情谊。

小宋拿着手里的袁大头，看着胡同巷子消失的送信人，心里感伤起来，他对现实的惧怕源于孙家兄妹的遭遇，他担心有朝一日跟他哥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但他对这个问题又是持开放态度的，在这缭乱的世态之下，在面对饥饿和生死，面对思想的洗礼和重建下，谁也保证不了自己的坚贞能走到何时。

只是，大宋走了，却没告诉他去向，他也因此将这次离别当成了兄弟二人最后的临行告别。

转身回到屋里，小宋把孙秋雨叫了出来，因为他知道，孙秋雨的心上人这几天就要离开，他想让孙秋雨拿着这些钱去裁一身好衣服，高高兴兴的送何超群去上海。

对于孙秋雨的遭遇，大家都不敢再提半个字，表面上她情绪已有好转，但其内心的潮流却被她彻底遮掩住。她现在已经从内心将何超群排除在外，她也决定不再去送他，两人就这样别过吧。

她把小宋递过来的钱推了回去，“谢谢你，我用不着了，还是让他忘了我吧。”

小宋不知该说什么，将钱扔在桌子上，去找唐荀芳商量。

唐荀芳正在看范先生送来的国外译文，经过了生死起伏，范琪来这的次数更加频繁了，这不，小宋刚推门进来，范琪便送来了热乎的排骨肉。

唐荀芳让她将吃的送到孙秋雨那，自己则跟小宋出了院子。

“我以为，是时候找何超群谈谈了。”这一直是唐荀芳这几天想的问题，一个女人受了如此大伤害，她心里的男人却要急着出国，不管他们怎么选择都没错。但孙秋雨振作不起来，何超群如何能安心的离开呢。

“我明天就去找他，到时候咱们就在这商量。”

小宋已经忘了他哥的事，生活处处是磨难，属于他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以前他不知道活着的价值是什么，但参加了游行和对唐荀芳的解救活动，让他真正意识到改变这个国家，改变底层阶级的现状是何等之重要，而他们这些人，正是在见证和改变现状的历史关卡上。

何超群在得知孙秋雨的遭遇后，在工友宿舍静静的呆了两天，直至目前还没缓过神来。小宋找到他的时候，他还蒙头在被子里。听见脚步声，他便大骂道：“离我这污秽之人远点。”

小宋看看屋里，哪还是那个衣冠楚楚的何超群啊，他这个状态，即便上了去法国的船，也未必能挨到地方。搞不好一场大病便呜呼哀哉了。

他将被子掀开，“哟，何先生，大白天不出去做工学习，天正是凉爽的时候，躲在这算怎么回事。你起来，我有事找你。”

何超群转了个身，背对他，“我心情不好，别理我。”

“你心情不好？”小宋加重语气，“孙秋雨刚从医院回来你不知道吧？赶上遭罪的是你了，你这么个状态品质，是怎么通过留学申请考核的？我看，就是个假把式。”

一听孙秋雨去了医院，他惊坐起来，“她怎么了？这两天不让我去见她，怎么就出事了呢。人在哪？”

没等小宋上手请，何超群自己就跳了起来，穿上鞋就夺门而出。要知道，出国前，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孙秋雨。虽然她被卢家害了，但何超群丝毫没有嫌弃她的意思，只是她自己觉得对不住何超群，想要跟他断了往来。最近工厂的人知道了他的遭遇，又都在私底下议论起来，觉得孙秋雨得罪了卢家，要是跟何超群走的太近，说不定会受牵连。如此一来，他在工厂的处境也变得艰难起来。

但对他来说，亟待解决的就是孙秋雨的心病，孙秋雨一日不好，他便惶惶不安，正如小宋所想的那样，即便上了船，也恐怕到不了地方。

唐荀芳等在家中，要的就是何超群的一句话，这孙秋雨他打算怎么办，要是不要，他要敢说半个不字，今天就别想走着出这道门。

得知何超群过来，孙秋雨说什么也不愿出来，三个男人只好在范琪的带领下闯了进去。

何超群跑上去握住孙秋雨的手，心疼的问道：“你真傻，我说过，我会在法国等你的，我已经跟杜公子商量好了，他答应替你办理留法的事，你要坚持啊。”

孙秋雨眼神没有半点光彩，她将何超群的手甩开，对他们说：“大家放心，我不会再寻死了，超群，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话跟你说清楚。我现在不是个干净女人了，我想死，你们拦着不让，但我的身体充满肮脏，你让我怎么面对你。我的法兰西梦想实现不了了，你安心的出国吧，我会有我的人生。有唐大哥在，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一听这话，何超群顿感天旋地转，孙秋雨的决绝让他的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不管他如何的誓言相告，都注定消除不了孙秋雨的心病。

唐荀芳看着两人，无比的揪心，“秋雨，现在的情况，你不能留在北京了，何超群烧了卢府，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你在这里不安全。我跟杜鸿茗联系好了，把你送到河北，那边有一个留法预备学校，你还是到那去，很多留法预备班在那里展开，就像他说的，你们会在法兰西相遇的。不要悲观。”

是啊，这就是现实，唐荀芳已经保护不了她，她留在这里，每一天都可能成为一颗炸弹，她理解唐荀芳的无奈。知道他要在这里做他的大事。现实注定会将他们这群人冲散，在这时代洪流中去寻找自己的归宿，这就是宿命归途。

“好，唐大哥，我听你的。”她转而看了眼何超群，将小宋给她的钱放到他手中，“这钱你拿着，制备点路上用的东西。”

何超群不肯接，被唐荀芳劝住：“拿着吧，我们也凑了一箱东西，到了法国，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记得第一时间给我们写信。盼望你早日回来。”

何超群知道，他肯定会去的，这是他毕生的梦想，不管孙秋雨情况如何，他都将义无反顾的登船。他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在他的思想世界中，美丽的法兰西能够给他带来的不止是救国的思想，更是他眺望世界的一个窗口。

那晚，他一直守在孙秋雨床前不肯离去，孙秋雨也在沉睡了两天两夜之后，在一场噩梦种惊醒过来。她全身被汗水浸湿，身体里残余的毒素在这漫长的睡眠中得以排出。她从床上走了下来，在范琪的帮助下，洗掉了身上的污渍。

她没去送何超群，她在家沐浴更衣，推开窗户，又是一年清秋，落叶款款，美不胜收。

望着窗外的风景，孙秋雨如获新生。

此时的北京车站，唐荀芳和杜鸿茗跟何超群站在一起，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两个箱子，都是给何超群准备的。

杜鸿茗买了三张去上海的票，是的，他们要将何超群送到上海去。

“没想到你这个无政府主义者也会选择跟我站在一起。”唐荀芳开起了何超群玩笑。

何超群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北京城，“不管什么主义，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荀芳，谢谢你的包容，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会记住。”

杜鸿茗拍拍他肩膀，“超群，你现在可是要迈向先进土壤的人，别忘了这里还有苦难，还等着你们这样的人回来。”

杜鸿茗说出这样的话来，正说明他坚持西学救国的想法是对的。

“荀芳，这么多人往国外走，青年人都在思考怎么救国，大家把希望寄托在法兰西，我想，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这里定会迎来胜利。”

坐在火车上，又是从北到南的一次旅行，他回答不了杜鸿茗的问题，他甚至产生了不同于他的看法。

“我还是认为俄国的社会主义适合中国，这是李大钊先生所提倡的。”

杜鸿茗扶了扶眼镜，“荀芳，苏俄的做法不可取，那是暴力革命，是带着粗鲁和流血的，那样的话，跟列强有何区别。”

唐荀芳的脑袋靠着窗户，他望着外面的世界，对于暴力革命是否可取，他仍旧没想明白，他也仍在观望着当下。

“好了，今天咱们不讨论暴力革命的事。超群是要去学习先进思想的，可不能扰了他的想法。”

“你放心。”何超群插了一句，“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也不反对你们，但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唐荀芳抱着胳膊笑了笑，“我提醒你，这句话可是俄国人说的，不要再拒绝俄国的思潮。”

何超群被唐荀芳的话憋了回去，但很快，新一轮的辩论又开始了。

就这样，三位立场不同的青年人在去往上海的几个日夜里，对中国的现实处境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虽然他们谁也不服谁，但他们始终坚信，路就在脚下，只要往前走，总有一天会看到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