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荀芳抬眼一看,这聂堂的高头大马扎着大红花,再看他,神采奕奕,从头到脚,哪一件不是崭新喜庆。谁都看得出,聂堂这是有喜事了。
生命的起起落落在聂堂这样的人手中,俨然成了玩物。唐荀芳走下现实的断头台,迎接他的却是精神世界的彻底死亡。
林潇寒的选择让唐荀芳对这个畸形的世界再次发出了绝望的呐喊。
他没有因为重生而喜悦,反而为此感到痛苦和悲悯。
从刑场下来之后,一连几天都没说过话。中途樾婉童来找过他一次,将林潇寒为救他,献身聂堂的事告诉了他。
唐荀芳闭上眼睛,恨不能从此瞎了,他再不愿睁眼看世界,这个世界到处充满着邪恶与肮脏。
“你应该跟她说声谢谢。”樾婉童提醒唐荀芳。
“荒唐,荒唐的女人。”唐荀芳气愤的拍打着桌子,“她以为这样,我就能苟延残喘活下去了?她这是给我的精神戴上枷锁,残酷至极,愚昧无知。”
相比感激之情,唐荀芳更多的恐怕是自责和痛恨,他当然可以埋怨林潇寒为他做出的牺牲,在他看来,他俩不过是多年前一次偶然的相识罢了,当年救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虽然他不否定林潇寒在他心中的特殊性,但这不足以她为之献身。
唐荀芳知道,从此之后,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另一层感情:一种介入愧疚和痛恨之间的两难抉择。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这个女人为何要去云芳书苑,为何要嫁到聂府,他都将与之划清界限。她的选择毁掉了他心里仅存不多的妄想和对美的追求。这无疑是残酷的,他甚至不奢求能得到什么,但这种失去,比从他身上剜肉还要疼痛。林潇寒带走的,是他对人世间绝无仅有的爱情的幻想。
明知道这是聂堂一手操控的闹剧,却还是难以实现情感自救。他们这些棋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只能一别两宽,只得空怀悲愤,而难以脱身。
回过头来看看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卢府府邸被何超群一把火烧掉的事,到张营长这里已然成了永远的秘密。何超群以往对军阀的成见,因为这次张营长的搭救,终于释怀了不少。天下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但像张营长这样的人确实不多了。
如今卢府上下只能暂时寄住在饭店,等寻到合适的住宅才能迁过去。
这个时候,孙茂书留在卢老爷身边显得格外的多余,况且,卢老爷一肚子的气没处撒,正想找他孙茂书算算账呢。
他把人叫过来,也不让他坐下,人刚进来,卢老爷便说:“跪下说话。”
孙茂书哪敢不从,膝盖一软就落了下去,低着头等老爷发话。
“你们孙家兄妹真是我卢家的扫把星呐,孙茂书,自打你进了我们家,大小事情一件接一件,如今大火毁了我府宅,你说,这笔账怎么算?”
这个惊天大雷突然降临头上,孙茂书一下就懵了,脸色铁青的磕起头来,“哎哟,老爷,这怎么算小的头上了,小的承受不起啊。”
卢老爷一脚跺下去,“若不是你那晦气的妹妹,你不把人带到府上,这平白无故谁敢来放火?如今人没了,你说,难道不是被救走了吗?”
孙茂书上前抱住卢老爷小腿,哭丧着:“我那贱命的妹妹已经葬身火海,如今是尸骨无存,这大火怎么起的,还不好说。”
“去你奶奶的。”卢老爷一脚将他踹开,“来人啊,给我把这个扫把星好好的打一顿,扔到郊外喂狗去。”
孙茂书知道,自己在卢府混迹的生涯至此终结了。不仅如此,那天过后,他的一条腿已经彻底残废了。若不是遇到英国传教士,及时将其送到医院救治,就不是截肢那么简单了。
可就在他躺在法国医院接受难民协会救治的时候,唐荀芳闻讯而来,他早就想找孙茂书好好理论一番了,他之所以有今天,全部拜他所赐。这个狼心狗肺之辈,已经不值得人道主义的关怀了。
唐荀芳袖口藏着刀,怒气汹汹闯进了病房,孙茂书猛一惊醒,看到了唐荀芳,露出奸笑。此时此刻,他已经不惧生死,在他看来,卢老爷废了他一条腿之后,就等于宣告了人生的死亡,半月板粉碎性骨折让他再也不能活蹦乱跳了。他跟唐荀芳之间的恩怨情怀在他已然死去的生命面前,显得不值一提。
“你终于来了,看来,老天让我活到现在,就是等你来找我的一天。”
唐荀芳俯视着他,“难民协会救了你,但今天,我要为秋雨讨回公道。”
唐荀芳如此冲动的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孙秋雨在进入卢府之后,被卢公子给糟蹋了。
本来何超群下周就会在华法教育会的安排下,赴法留学。但孙秋雨自离开卢府之后,整个人和以前变得大不一样,她把自己锁在屋中,什么人也不见,一口饭都不愿意吃。尽管唐荀芳心情也不好,但看到孙秋雨这样,他不得不振作起来。但每次去敲她房门,都得不到回应,唐荀芳担心她出事,便将门破开,进去一看,她的手腕已经划开了一道口子,再晚几分钟恐怕小命不保。
到了医院一检查才知道,孙秋雨遭到过暴力对待,下面已经感染,加上心情抑郁,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她做出了轻生的抉择。
唐荀芳让小宋照顾好孙秋雨,从医院拿了把剪刀就去找孙茂书。
这个时候,孙茂书对生死已然释怀,他希望唐荀芳了结掉自己,在他看来,残腿的人生将活得惨不忍睹。四处行乞的人还得依仗健全的双腿,而把他扔在大街上,又能活过几天呢。还不如痛快死去的好。
“我今天就是来成全你的,你不配再活下去了,一分钟都不行。”唐荀芳的心被孙秋雨惨烈的现状所占满,不管是仇恨还是怨恨,他都难以再对孙茂书做出忍受。
他把刀亮了出来,顶在他喉咙处,此刻,在他心中掠过的是对于自我的一种全新认知: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是的,他在内心质疑起自己,这样拿着刀,光明正大的将一把刀插进活人的喉咙,比刑场的刽子手还要冷血。
但对待无情之人,冷血予以还之,又有失德行。唐荀芳从未如此矛盾过,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有了想杀人的冲动。
是啊,他被现实的惨状冲昏了头脑,以为结束掉孙茂书的生命,他的人生,孙秋雨的人生就能扭转回来。而事实上,现有的已经不可挽回。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林潇寒走了进来。她俨然一副阔太太的打扮,褪去了在云芳书苑时的胭脂粉末,现在的她,以一种高贵简单的着装亮相在唐荀芳的身边。
要知道,此时的唐荀芳还因为她作出的决定伤心欲绝,她竟能如此释怀的面对,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唐荀芳手里的刀变得有些乏力,“你来干什么?出去,这里没你的事。”他冷冷的对林潇寒说道,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林潇寒没正眼看唐荀芳,从她进门的那刻起,她便盯着床上的孙茂书,那眼神像是道锋利的闪电,欲从他身上切肉剔骨。
孙茂书赶紧将脸转过去,躲避着林潇寒的眼神。
林潇寒伸出手,将唐荀芳手里的刀拿过来,“这个人的命,还轮不到你来要。我不让他死,谁也别想插手。”
也不知为何,唐荀芳在面对林潇寒的时候,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轻轻松松,手里的刀就被她夺了过去。
而林潇寒说出的这句话,又让他如此之震惊。
“你什么意思?我说了,这儿的事你别管,还是回去做你的姨太太。”
唐荀芳正等林潇寒退缩,只听孙茂书“啊”的一声尖叫,那把刀插进了他的手掌,遂及转向唐荀芳,“我再说一遍,他的命我说了算。”
唐荀芳脸都吓白了,如此弱小的林潇寒,身体里竟然积攒了这么大能量。她跟孙茂书有何仇怨,竟然令她如此决绝和冷酷。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你要……”
这时候,听到惨叫声的医生跑了进来,将林潇寒拉到一旁,开始对孙茂书实施又一轮的救治。唐荀芳也因此被清了出去。
唐荀芳追了出去,眼看她就要上车,“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林潇寒想了想,走了过来,“说什么?说我为什么要当妓女?我要活着啊,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当妓女的好处,我的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比你强。这就是我想说的,满意了吧?”
林潇寒显然是在有意攻击和激怒唐荀芳,唐荀芳回应道:“我不想知道你的那些事,我问你,刚才怎么回事?”
显然,唐荀芳意识到了孙茂书和林潇寒之间不同寻常的某种关系,她这样一个女人,眼睛都不眨就将刀插进了孙茂书手中,足见对他有多深的恨意。
“跟你没关系,你记住了,这个人的命是我的。我今天来就是让他知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林潇寒最终还是没把缘由告知唐荀芳,回去之后他想了整整一天,突然想起多年前他派孙茂书送林潇寒回河北老家的事,那是他俩唯一有可能发生状况的时机。可那时候孙茂书做了何事,才让林潇寒对他如此之憎恨,让他这般生不如死呢?
次日,唐荀芳再回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唐荀芳心里一凉:人定是让林潇寒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