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唐荀芳想找个人一诉衷肠,但偌大的北京城,谁都有自己焦头烂额之事,又有谁能听他讲述内心的痛苦呢。
回家途中,他无意中看见了何超群送孙秋雨回家,自己便躲在一旁,不便打扰。何超群这个人反感他发动工人进行思想运动,自上次不快之后,便再没找过唐荀芳。现在又拿到了赴法留学的名额,也算是实现了现阶段的目标。
但唐荀芳早就看出来他对孙秋雨的感情,孙秋雨也因何超群的诚意,对之倾注了真心。如今一看,两人是要走在一起了。
等何超群走了之后,唐荀芳才回到家中,小宋正在替唐荀芳收拾书桌,孙秋雨则去准备茶水。他们都清楚,今天的唐荀芳心情很不顺畅,所以谁也不敢上前搭话。
看孙秋雨忙里忙外,唐荀芳把她叫了出去,问起了何超群的事情。
“说说看,你和他打算怎么办?”
孙秋雨显然没做好准备,这件事她还瞒着大家,“谁?我和谁?”
唐荀芳背过身,“你要知道,人家是要去法国的,难不成你也要跟着去?”
也不知怎的,他就像个当爹的,竟操起了这份心思。
孙秋雨一看躲不过去,承认了跟何超群的关系,“唐大哥,我跟他说好了,我等他从法国回来。”
何超群这个人除了奉行无政府主义之外,并无大的毛病,总的来说还算为人正派,对孙秋雨也算用心。但不知怎的,唐荀芳总觉得这个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这种奇怪给了他很不好的感觉,因此,成了他对孙秋雨唯一可能的担忧。
他再不说什么,泡好的茶水一口不喝,关门入睡了。明天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且不说,今日他临阵脱逃,在众多工友心中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如此一来,大家还怎么信任他,他平日里滔滔不绝的理论思想到头来真成了空话,这样看来,唐荀芳这个学习班的前途岌岌可危。
这也是他夜不能寐的原因所在,他害怕白天的到来,害怕面对工友们,他不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他们,从明天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当作屁话。他这个人的可信度被大打折扣已经成了事实。所以干脆祈祷天可以亮的慢一点。
然而,他宁愿自己在唾骂声中沉沦,也还是愿意看到白昼的早日到来,怕就怕,明明醒过来了,天还是如此之黑暗。
第二天,收拾好心情,便出门寻找樾婉童去了,他觉得这个女人了不得,不仅思想先进,还透着理性光芒,虽然已然中年,看上去却充满朝气,是个能看懂时局的女人。跟这样志同道合的人一起交流,才能找到思想的共鸣。
刚出门没走多远,阿海便撵了上来,气喘吁吁说道:“荀芳,我看这个女人现在是见不成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唐荀芳顿住脚,“噢?怎么?”
阿海奉唐荀芳的意思,昨天散会之后便去打听樾婉童住处去了,一大早就来告诉他情况。
“这个樾婉童,她是聂堂的正夫人。我看,她来听咱们的课,肯定没安好心,荀芳,咱们还是小心为妙。我看最近的活动还是暂时取消吧,工友那边我去解释。”
唐荀芳把手一抬,“不不不,这是个新鲜事,聂堂的夫人跑来我的课堂,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做的事是对的,你想想,聂堂何人,那是吃皇粮的人,一个彻彻底底的保皇派,樾氏能够跟聂堂对立,接受新思想教育,至少说明她对北洋政府是投反对票的。”
阿海急得直跺脚,“唐荀芳啊唐荀芳,你的脑子坏掉了,你糊涂啊,你怎么不想,万一她是聂堂派来的奸细呢。你要知道,当年《甲寅日刊》的章士钊为什么逃到天津去,还不是上了北洋的名单。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唐荀芳一听,哈哈大笑,“真要如此,我唐荀芳还不怕了呢,我乃无名小卒,怎能跟章士钊先生相提并论,人家做的是大学问,干的是大运动。你我之类,还是做好本职。就别多心了,这个樾氏我是一定要见了。”
阿海实在没辙,“好,既如此,我跟你去,你定个时间。”
唐荀芳问:“今日可是周日?”
“怎么了,你见人还要挑黄道吉日不成。”
“没错,见这个人还真得挑对日子才行。”
樾婉童每逢周日必到白塔寺烧香,那是雷打不动的事情,唐荀芳不可能到府上拜访,总不能当着聂堂的面说,我找你家夫人谈一谈工人思想的改良问题吧。
阿海还是头一次上这种地方,他没有爹妈,从未给祖宗求过什么,也没给自己许过愿望。所以,来到这个地方还有了新鲜感。
唐荀芳到上次烧香的地方并未得见樾婉童,便跟阿海分头去找,这里虽说人不多,但地方不小,又是在半山腰,上上下下的,找起人来不是太容易。
两人一个往山顶,一个往山脚,半个小时后找不到人便到原地集合。正是这个决策,才让阿海在下山途中碰见了樾婉童,他再晚几步,恐就要错过了。
阿海老远就从背影认出了她,便大喊了一声:“樾夫人,请留步。”
樾婉童没听见,倒是一旁的小霞听见了,她回过头看了眼阿海,阿海遂及朝她挤眉弄眼的笑了一下,小霞觉得这个人很不正经,使劲瞪了他一眼。故作没听见,扭过头去,缠着夫人继续往前走。
阿海又叫了两声,然后小跑下来,堵住了樾氏的去路。
小霞有些气愤的站了出来,“你这个人,不懂规矩,有话说话,挡道算什么,你也不是狗。”
阿海一听,眉毛竖起来,“嘿,你个丫头,生的普普通通,怎还出口伤人,没规没矩。”
“我就是没规矩,你挡我家夫人去路,你还有理了。”
“小霞,勿要骂人,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出门在外,勿惹是生非。这位先生就是不跟你计较,你想想看,他要动起手来,你我二人能应付过来嘛。这是我在工人学堂的学友,没事的。”
阿海惊讶的张大嘴巴,“夫人,你连我都记得?”
樾氏微笑道:“在所有工人里面,就你发言最积极,我对你印象很深。”
这么一说,阿海反倒得意了,朝小霞瞥了一眼,“看见没,你家夫人都夸我好。”
小霞“哼”了一句,“那也是拦路狗。”
“好了,别吵了,好不容易出来静静,又给你吵心烦了。”樾氏教训完小霞,看了眼阿海,“你还有事吗,我们着急先回家,有问题咱们课堂上接着讨论。”
阿海这才想起正事来,“看我这脑子,夫人,你在这等等,我去叫唐荀芳,我们找了你小半天了,他啊,有事跟你谈。”
樾氏一笑,“既然是唐先生有事,那我们在这等,你快去请来。”
十分钟后,两人从山上连滚带爬的颠了下来,生怕再错过了机会。
唐荀芳先跟樾氏行了个礼,“樾夫人,耽误你点时间,实在抱歉,有几个问题想当面请教,不知可否?”
樾氏既然留下来,自是愿意交流的,便允了他。顺便将小霞支开,“你先到那边看看,休息一会,顺便给老爷买点水果带回去,我这里不用你管。”
唐荀芳一看就明白,她是不想让小霞知道太多自己在学堂的事,她也清楚唐荀芳来找她谈论的问题非同寻常,这些话要是不下心传到聂堂耳朵,可就不好收拾局面了。
一看这情况,唐荀芳看了眼阿海,“要不,你也去欣赏一下风景?”
阿海一听,骂了句“什么玩意”,扭头走了。
小霞看阿海从身后走过来,回头数落一句,“干什么,离我远点,我不跟狗一起玩耍。”
阿海从没遇见过如此泼辣的女人,今天是要拿出嘴皮子功夫好好收拾她一番了,他用眼睛不怀好意的上下打量起小霞,就像一位看客,边看边摇头,“就你,还在聂家当下人,你看看你,浑身上下哪里拿得出手,长相一般,身形拙劣,还生了个长舌头,我在广东伺候海关大人的时候,比你威风多了。你还敢骂我,真是不知深浅。”
小霞听了这话简直爆炸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最大的侮辱就是当面骂她难看,那可是血淋淋的语言攻击呐。二话不说,阿海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了一嘴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找打。”
“你有病吧,打人?也就是民国政府救了你,这要放在以前,非把你移交官府查办了。你马上给我道歉,这是共和社会,不是你耍狠的戏台子,你家主子不教你,我来教你做人的规矩。”
“呸,说我丑,本姑娘丑不丑还轮不到你来说道,就你这样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还天天学这个学那个,都不嫌丢人。”
两人远离主子的视线吵得正热闹,这边樾氏和唐荀芳也就接下来的工人思想宣传工作的开展进行了讨论。
不过,在此之前,唐荀芳决定跟樾婉童交代清楚他跟聂堂过去存在的一些过节问题,他想,跟樾氏这样的女性结交,需要做到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