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断了科举之路,唐英梅对两个儿子寄予的希望也就可有可无了。如今儿子双双弃他而去,自己又沾上了鸦片,加上唐夫人对他的态度日渐消极,曾经那位趾高气扬的唐举人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落魄。这一次,他遭受的是亲人的背叛,他不明白的是,这是亲人对他现有生活的反抗,是对他整个人生的否定。
唐夫人在街上找了好几天儿子,才得知唐喜平和鹤熙儿的那档子事,想想也就忍下了。从内心来说,对儿子的逃离,她甚至是支持的,因为这个家已经给不了孩子什么,留下来不过是老小凑一起讨生活罢了,对他们的精神成长无疑是种桎梏和拖累,这样想来,也就没什么伤怀的了。
她二弟得知情况后,已经两次三番上门规劝了,唐夫人自知命苦,却直言不能背弃亲夫,只得守在家中靠娘家接济为生。一边给唐英梅戒烟,一边托人打听孩子的下落。过着百无聊赖又无所寄托的日子。
自唐家兄弟走后,鹤熙儿也就出了闺房,可当日便被送到了张府参加家宴,也就是订婚选日子的典礼。所有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可她又清楚盐运局和海关衙门打交道那些事,都是一条船上的鱼虾。她痛感自己的婚姻沦为了政治交易,对张才生也并无感情,唐家兄弟跑路的事还被蒙在鼓里,父亲说那唐喜平对她死了心意,再不会来看她。
她顾及父亲的政治前途没有加以顶撞,算是做出的最后让步和态度。
宴会结束那晚,她被父亲强行留在了张府过夜。张才生虽爱慕鹤熙儿,但也绝非小人,乘人之危的事他不会做。也就交代了唐喜平的去处。
鹤熙儿请求张才生放她走,成全她的选择,沉浸好半天,张才生回道:“你走了倒是行,人心不可留,既然你心不肯向着我,我又何须留你呢。”
听到这,鹤熙儿眼睛一亮,刚要言谢,张才生接着说,“不过,令尊和父亲一向跟英租界走的近,很多货运买卖的事也都绑在一起,纵然我不奉承你我婚事,就怕会坏了他们的商运。”
谈到这,鹤熙儿也听明白了,眼睛挤成一把刀,刺向张才生,“如此说来,父亲有把柄落在你家了,哼,泱泱大国,一派乌烟瘴气,看样子,我没得选了。”
张才生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他虽成年,也见识过资本市场的开放,但却不能违抗父命。
“你嫁过来之后,我会对你好,带你出国,给你买西洋衣服,离开这个糟粕的家国。”张才生说出这句话也算是表明立场,起码说明他也痛恨着如今的朝局,这一点和鹤熙儿是一致的。
“除非我死。”鹤熙儿两眼一闭,发出沉重的呐喊声。
这四个字对张才生来说可谓一拳重击,鹤熙儿跟一般女子相比,有截然不同的新式之处。指腹为婚在这满清脚下那是再寻常不过之事,怎么到了她这,就成了必须割掉的糟粕呢。她一个女子,没留学出洋,也不参加革命,哪来这么多呐喊抵触。
张才生最后想明白了,一定是唐喜平,就是这个激进青年把鹤熙儿思想带坏来。早在京城闹变法之际,他就想北上应援,若不是地方衙门对北京城的事施以镇压,他早就跑出去闹事了。
如今想想,这个青年人思想可真不一般,就连他十一岁弟弟也都满嘴的忤逆之言。这些诋毁老祖宗的言行从唐喜平口中说出来,对涉世不深的鹤熙儿来说,无疑是迷魂汤,怎能不由他摆布。
但张才生并未因此为难鹤熙儿,他受的教育不允许他作出有违君子的德行。三思之后,让鹤熙儿出了府院。
“看来,天下真的要变了。这人竟也……”
一声长叹,看着鹤熙儿离开的背影,张才生知道,这个女人注定留不住。至于张府和鹤府会不会因此滋事,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毕竟他刚回国,同鹤熙儿完婚也不过是遵从父命,如今天意难为,他只能顺其自然。与其伤怀,不如做起自己的事来。
这个眼界四开的有为青年在婚姻的边缘挣扎一圈之后,终于决定要投身到救国图存的事业浪潮中。然而北京政变带来的镇压和杀戮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当下的方向。
那天之后,他不再想起鹤熙儿这个人。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鹤熙儿出了张府,即刻找到了唐喜平的母亲,向她打听去向。半个月后,码头船夫捎来的信才到她手中,方才得知,唐喜平已带着弟弟一同去了北边,还留下诀别书,字字句句无不诛心。可唐喜平怎会知道,如今的鹤熙儿已经没有了依靠,她的思想找不到营养之地,张才生对她情感的宽容又释放出她作为政治牺牲品的信号。她急需找到唐喜平,哪怕一起清贫流浪,也比活在瘴气喧嚣的家中强。
随着张才生对双方婚姻的漠视和冷淡,首先不满意的便是鹤老爷了。张府也不是吃素的,自订完婚,她鹤熙儿就再没来过府上,全无进一步的打算。
这让城里知晓此事的达官贵人都对两家亲事指指点点,如今言论风波已经从大街小巷吹进了深府大院。
马上,盐运局连同督粮道一起,就进口贸易一事给海关道施了难,到港的丝绸和日用品迟迟无人应接,这边又跑到海关总署英国佬面前指责具体操办的鹤老爷居心不良。很快,英国佬便夺了他海关道的职。把摊子交给了盐运局一并管理,鹤老爷还没反应过来,仕途便灰飞烟灭了。
等他落地之际才回过味来,盐运局拿婚姻说事本就是借口,狼子野心的张向天本就想吞了他的地盘。在英国佬身上花了多少银两更不得知。
此时的张才生在香港发展西学教育,自梁康二人逃离京城之后,内地的风声就很紧,任何的新潮思想和动作,稍有不慎就会被打为维新一派,很容易夭折。张才生对鹤家的事并知情,等他三个月后返回老家,鹤府已经离开了广东,据说是去投靠京城旧友了。而鹤熙儿更是了无踪迹,就连唐家老两口也都无人再见到。
自西方大炮打开国门,第一批踏入中国的便是从广东口岸而上。时至今日,这里的青年人也都或多或少被西方思想所影响,不管住在租界,还是在外资工厂营生,大家被舶来品和新思想冲击着。特别是光绪帝的驾崩,更是让衙门官员们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虽顶着辫子,但心里已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张向天得了海关道之后,便利用洋货迅速垄断了市场,通过增加杂税,很快将本地商品打压下去,为资本积累打下了十足的局面。
张才生深知父亲荼毒太深,托人向广州知府衙门递了折子,要求朝廷调查施压,还百姓以民安。可折子还没到知府手中,就又回到张向天之手,张才生落得个欺师灭祖之名,被父亲训斥回香港,再没回来干政。
而鹤熙儿的命运也绝非平坦,他爹被夺了官职,本无需搬迁。但张向天的为人他又是清楚的,斩草不除根,不是张向天的做派。留在广东,早晚会被连根铲除,为了一家老小保命,只得走陆路连夜离开广东。
鹤家上下老小一共十口人,三辆马车早早地等在城门外的乱草堆,不敢大肆宣扬。鹤熙儿临时想起件事,特意回了趟城,家人已经等了她两个时辰,眼看就要天亮,再不走,三辆马车就会暴露,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当她带着唐英梅和夫人赶来的时候,鹤老爷说什么也不同意同行。还骂了鹤熙儿一顿,“我年迈至今,本可颐享天年,只因你不懂世事,搞得家离四散。你可知,就是因为这两人,我鹤家才沦落至今,今日我就杀了这对,以泄我心头之恨。”
鹤老爷说着,便从马车里抽出一把短佩刀,刺向唐英梅。
若不是鹤熙儿反应快一把拉开唐英梅,早已断了心脉。
“父亲,唐家两老留在广东,张家迟早会找过去的,张才生跟我婚事破裂之事已经激怒张向天,这根源要查起来,免不了要落在他俩头上,不带他们走,他们活不下去。”
鹤老爷的刀在手里抖动着,他不曾发觉女儿何时起有了这样的变化。大爱天下,不计前嫌,天下若人人如此,何惧下流官宦。
在鹤熙儿的争取下,他们顺利上了最后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叫阿海,刚满十五岁,是鹤老爷从河边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在鹤府长大,成了府里的杂役,平日里跟鹤熙儿打闹惯了,但也称一句小姐,还算本分老实。
谁也想不到,鹤熙儿带着唐家夫妇,那早已是做了万全准备的。马车行至到天黑之际,她对阿海使了个眼色,便拐个弯便岔路走了。等鹤老爷行至县城准备食宿的时候,只剩一声长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