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2 ●

唐荀芳跟杜鸿茗正式就办学一事展开讨论已经是春节之后的事了，正值苏联红军成立和立宪会议解散，列宁推翻资产阶级夺取政权的思想很快传到了国内。这在思想界很快引起了重要讨论。

当然，唐荀芳的想法还远远没到那一步，他只想就眼前工人的生存问题做些努力罢了。

杜鸿茗知道这件事也是通过何超群传达的，这便是唐荀芳的心思，不直接找杜鸿茗，就是想通过何超群的嘴探探他的态度。

杜鸿茗借拜年的空当，找到唐荀芳，就算是表明立场了。

唐荀芳按照他的想法，把科学救国的办学分支匀给了杜鸿茗去分管，同时从杜鸿茗手中获得了一千大洋的资助。

这对办学来说是笔意义重大的财政来源，有了这笔钱，唐荀芳便开始了活动。

因为要想彻彻底底的把事情做起来，像阿海这样的工人，恐怕就不能一心一意干工了。唐荀芳要做的不但是培养他们的思想意识，还要让他们具备教员的素质，从而开展工人思想启蒙教育的工作。

因此，这笔经费很大程度成了他们生活的开支。

刚开始的时候何超群还没觉得有什么，不管是学习《新青年》还是《时务报》，那都是为了提升思想，但让他们把这件事当成生活的全部，甚至放弃掉工作，那就严重偏离他所追求的工读主义路线了。因此，最近集中学习的时候，何超群没有那么积极了，甚至有了些不好的言论。

“不劳动就不知道工人的真实情况，脱离工人的思想运动是没有意义的，是被架空的，如果每个人都跑来跟我们一样的读书学习，而不去工作，试问，国家还有何希望，人民吃什么？政府财政靠什么获取？国家还如何发展？要让我毫不劳动的搞思想建设，我以为就是在搞形式主义。”

何超群在他们这群人里算是读书较多的人，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足为奇，但在唐荀芳看来却又是出人意料的。

唐荀芳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指着上面几行字说：都好好看看，现在到底是什么形势，“本志自第四卷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公同担任，不另购稿”。这是什么意思？还不明白？

何超群不以为然，“陈独秀先生何许人也，人家做什么决定，不是你我之类所能揣测的，这跟当下讨论之事有何区别，请唐兄勿混淆视听。我跟你谈的是劳动和学习的问题，你却跟我谈人家编辑部的征稿改革问题，这是两码事。”

杜鸿茗今天难得有时间过来，也就说了说自己看法，“超群，我倒是赞同唐先生看法。这个时候《新青年》为何不另购稿？是不是暗示着什么？这苏俄革命的爆发可不是小问题啊，俄国工农大众既然敢冲出世界帝国的阵线，争取建立一个新型的社会主义国家，这恰恰说明帝国主义也不是不可战胜的。既如此，咱们现在做的就恰逢适宜。陈独秀先生敢站出来公开申明“不另购稿”，说明国内的思想界已经形成了一股激流，这股激流足以抵挡住世界之形势，足以具备和一切不公不满斗争下去的力量。”

“没错，我倒不敢揣测陈先生的想法，但依我看，现在的《新青年》，靠着国立北京大学的大师，已然能树立起来。上面的文章句句深入民心，其思想精髓，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因此说，这《新青年》成为咱们思想的风向标，未尝不可。”

“没错，现在上面的译文很多，尤其是苏俄方面的原本译文已经成了《新青年》的一个特色，我们要想了解苏俄的救国路线，还真应该多研究研究这些思想。”

何超群不再说话，不止因为杜鸿茗是他们的恩人，更在于杜鸿茗在他何超群看来，已经发生了改变，他是一个在西方世界长大的人，在法国那样的土地上，更应该理解工读结合的路线是完全正确的选择，怎么会反过来支持唐荀芳呢。他甚至在心里认为，恐怕因为思想意识的不合拍，他们留学法国的事要就此泡汤了。

这是何超群难以接受的一种现实可能，但眼下各自的立场让他对这种可能有了十足的肯定。

接下来的一周，何超群再也没出现在课堂里面。他们这几个文化层次不齐的工农百姓，第一次意识到做这件事有多么困难。

也就是这个节骨眼上，华法教育会的来信让唐荀芳松了口气，他写给蔡元培校长的信应该是起作用了，否则华法教育会也不能主动联系他。上面已经对他们的问题进行了了解，关于何时能到上海港登船的事，需要相继解决留学费用、签证办理、法语培训等一系列问题。而留学款的事华法教育会一直在想办法申请，也一直没放弃过。至于个别工作人员挪用和诈骗学生的留学款，实属罕见，乃极个别现象，信上说希望他们别受到干扰，坚持留学的想法。

唐荀芳把这封信转交给江西代表，转给了何超群，希望他在看到这封信后，能够振作起来，重新回到学习班来。

此时的何超群已经来到了一个地方，西郊那片地现在已经被聂督队建起来了，这是卢老爷的杰作，把周围百姓的地低价转来之后，马上变成了军方的仓库，军饷粮食都存在这里。

这里面还有北京城商人们的一片善心，没有那次捐款，哪来的这些仓库，但北洋政府又何曾考虑过商人的死活呢，还不是照样在进口税上做文章，表明上抵抗外贸，实际上呢，他们偷偷跟日本人做生意，这北京城的商店，日货横行已经成为当下的常态。

尤其段祺瑞复任国务院总理开始第三次组阁之后，跟日本人交涉就更加频繁了。这样一种状况下，杜德跟法国人之间的生意就不那么好做了。

但不管上面如何的热闹，对像孙茂书这样的底层人来说，却没有多大的影响。自他出卖了唐荀芳等人之后，就彻底沦为了卢府的人，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西郊北洋军粮仓的一名小巡逻。

还别说，孙茂书平日里唯唯诺诺，可穿上了军装，行头就立马不一样了，头也抬起来了，学会了阔老爷走路的架势，背着手，踩着外八字，还得晃荡着肩膀，手里拿着警棍。要是再给他配把枪就更了不得了。

但他就是卢府派过来的一个下人，穿着军装不等于就是北洋军，但即便这样，他也觉得够面子的了。

可怜了他的妹妹孙秋雨，要说对他还有什么感情，也就是抚养照顾的情分了。别管他对孙秋雨做了何等不是人的事，但在孙秋雨心里，他始终是兄长，就算让她去死，那也是报了他养育之恩。

因此，孙茂书是死是活成了她一直以来的牵挂。

她做这件事也是背着唐荀芳的，卢府有位下人叫小翠，孙秋雨在府上做事的时候对她施过好，在一次小翠出门买菜的途中被孙秋雨拉到一旁询问了她哥的去向。这才得知孙茂书来了西郊。

她之所以过来看看，就是想来劝劝他，多么天真的孙秋雨，他都能狠心卖了你，你却还指望他回归你的生活，怎么可能。

但她就是这么天真的来了。

孙茂书看见妹妹出现在这里，胆都吓破了，赶忙将她拉出去训话：“你还敢来，你差点把我害死，知道吗？我跟你说，若不是卢老爷发慈悲，你们那群人谁也跑不了，别怪我没提醒你，要是让卢公子看到，没你好果子吃，你赶紧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妹妹怀着一颗炽热的心，想要挽回那个疼爱她的亲人，却换来这么一句话，泪水奔流而出，她边擦眼泪边问：“哥，你别说了，跟我回去吧，别帮卢家做事了。实在不行咱们回老家，不在这北京城了。”

孙茂书一把推开妹妹，“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赶紧走，别影响我工作。”

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彻底让孙秋雨死了心，她知道孙茂书真的回不到从前了，但横在她兄妹二人之间还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既然要分离，孙秋雨想把问题弄清楚，她擦干眼泪，冷酷的望着孙茂书，“我问你，当初卢家给了你多少钱？”

孙茂书一脸茫然，“钱？什么钱？不知道。”

“卖我，你把我卖给卢家，多少钱？”

孙秋雨的质问让孙茂书火冒三丈，这是直至灵魂的发问，触及到的是他那不知羞耻的内心。顿时就难掩情绪，大声吼道：“我没有卖你，没有，我那是为你好，是你不知好赖，是你亏欠我的。”

孙秋雨冷笑一声，“好，我知道了，是我欠你的。但此事之后，你我再不相欠，就这样。”

孙茂书眼看孙秋雨就要从眼皮底下消失，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这一走，他们兄妹二人恐怕再不会有相见之日了。

心里一下就涌现出一个邪恶的念头，他走了上去，从背后给了孙秋雨颈部一掌，将其击倒在地，带回了粮仓。

孙秋雨一夜未归，唐荀芳并不知情，因为他去了杜鸿茗厂子跟工人讲苏俄工人的故事，兴致一浓，忘了回家。

但何超群不一样，这段时间孙秋雨在他们工厂负责做饭，他几乎每天都会送孙秋雨回家，但那天愣是找不到人。直到第二天才发现情况不对。

若不是小宋听到了孙秋雨和小翠的谈话，何超群恐怕再也见不到孙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