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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隆隆秋雨可不常见,但这一场,着实将省府城内的大小街巷给笼罩住了。

既然是逃离出门,身上自然是带了些盘缠的。唐喜平虽不理解他这个弟弟脑子里装了多么可怕的思想,但对父母钩织起来的这个气数将尽的家早已是忍无可忍。走的时候把他爹最宝贝的一个玉扳指给偷出去当了。

生活的清贫倒没什么,要命的是,唐喜平这个二十出头的壮小伙看上了海关衙门里的一位千金,两人因租界发起的一次体育赛事结缘。唐喜平是顶替他同学,为盐运局出力的。

不巧的是,盐运局这位张公子已经和鹤千金有媒在先。怪就怪这位鹤千金忘了远洋海外的未婚夫,一时没忍住欲念,动了少女凡心,成全了唐喜平。

唐喜平哪知道这些关系,以为真像他爹那样走了狗屎运,攀上了贵命。可近日他那同学留学回来了,事情一下就败露了。

在唐喜平的心里,家早已不是家,那里只有不尽的争吵,父亲郁郁寡欢,不务正业,母亲也任其发展,不管不顾。弟弟尚幼,空有颗聪明的脑袋,但若要在这家呆下去,难有出头之日。虽然自己没有考取功名的机会,但对这世道的改良却早就有了思考。

借着弟弟被父母拘禁一事,他准备带着弟弟,同鹤小姐一起跑路。这件事唐英梅至今还蒙在鼓里,唐荀芳也是头一次见这位鹤千金。

按理说,他不该插嘴,虽年纪尚小,但凭借察言观色的能力,男女之事他还是能品个一二。

三人站在客栈避雨,已经半天不说一句话。也难怪,唐家兄弟也就算了,人家鹤千金什么身份,跟你俩泥腿子跑路?那得是多大情分多大牺牲呐。

而此时的唐喜平远远不知道,这将会是他这一生做出的最错误决定。但显然,鹤小姐同意跟他远走,他早已被这来之不易的天赐良缘给迷失了理智。

唐荀芳从冰凉的凳子上起来,往门口靠过去,望着心不在焉的掌柜说道,“看来今天不会有客人了。”

老掌柜瘦弱不堪,嘴唇干裂成一道麻布,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这次的天,是真的变了。这个老天爷干的坏事呐,客人都给我整没了,不让我活命呐。”

唐荀芳帮老掌柜收拾着屋里杂物,辩驳道,“老先生,你错了,这样的天才应该出来,如今的广州城,不能因为大清朝的事丢了精神气。相反,这雨呐,我看能把大家冻醒。等雨过后,就会迎来新鲜空气,到时一切顺遂,你的生意就好了。”

唐喜平一把将弟弟拉过来,“乱说什么,你就不能老实点?”

老掌柜一听唐荀芳的话,扔掉手里的笤帚,退到后院再不敢出来了。唐荀芳撇撇嘴,看了眼鹤小姐,鹤小姐把手搭过来,把玩着唐荀芳的小辫子,“你这位弟弟不简单,调皮又聪慧,比你可强多了。”

唐荀芳甩了甩脑袋,“这辫子早晚让我剪掉,不喜欢这尾巴,我的脑袋就让这东西给搞乱的。”

小辫子从鹤小姐手中倔强的挣脱掉,逗得她捂嘴大笑,“荀芳,大清都是要留辫子的,岂有剪了的道理。”

唐荀芳抱着手,懒得再探谈这个。而是脸色一变,换了个话题。

“鹤姐姐,我问,你来答,可好?”

“你要问什么?小先生。”鹤小姐又摸了摸他脑袋。

“你跟我们逃跑,万一被你那当官的爹抓住了,我哥小命不保,到时我也跟着遭殃。我看,你还是做海关衙门的夫人,这样大家都好了,如何?”

唐荀芳的发问让气氛一下严肃起来,唐喜平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个窝在屋里读了没两年书的弟弟,居然想要坏他好事。

遂拽着他辫子往后拉了几步,“兔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再满口胡言,把你扔进港口喂鱼。”

瞪大眼睛的唐喜平让唐荀芳看到了一种无可救药的软弱,他没再回嘴,而是笑嘻嘻的对鹤小姐鞠了一躬,“荀芳有口无德,多有冒犯,鹤姐姐海量。”

不知怎的,一看到这小大人的做派,鹤小姐哪里还有心思生气,也就附和着将就过去了。

雨停的时候,天有些暗了。距离港口还有些路程,也不知能否赶上最后一班船运。

快要到地方,鹤小姐才反应过来,“张才生一定在港口拦我,咱们恐怕只能走陆运。”

兄弟俩拔腿转身,火速离开了港口,以为陆运就一切安全了。但不管是海运还是陆运,海关衙门丢了千金,一定会弄出大动静来。加上张才生检举,唐家也自然暴露了。

关于这个细节,还是在一个时辰之后,也就是唐家兄弟被请到张府大院之后,唐荀芳才想起来。

心中大喊一声“糟糕”,是啊,虽然他痛恨父亲游手好闲无所作为,企图远离他们。可如今又为他们的安危担忧起来。

张才生也算一表人才,可一身西洋装扮非得拖根辫子,怎么看都别扭。唐喜平自然是需要面对老同学,一直低垂着头,二话不说。

此时的鹤小姐也已经回到了府上,左右伺从临门而站,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想找人打听一下张府的情况,却无人敢应,只落得个干着急。

张才生也并非想拿唐家兄弟怎么样,毕竟跟唐喜平自幼相识,虽两家身份有异,张才生并未因此疏远唐喜平,但也因此,注定两人只是过水交情,谈不上朋友。

现在呢,又在心理层面成了敌对。不管从何谈起,唐喜平也绝非占理,这一点他是清楚的。只等看张才生的态度。

张才生背对着唐家兄弟,心里一阵悲凉,对于鹤熙儿的背叛,他只觉颜面尽失。沉静了好半天,终于说话了。

“喜平,你我自幼结识,熙儿与我之事你不清楚,这不怪你。你可知,带走熙儿,她必然流落在外,饥寒交迫不说,现如今时局动荡,安危自不能保,这些事,你是周全不了的。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与父亲商议,就不为难你唐家四口,今后好自为之,断了念想,万不可再重蹈覆辙。”说着,命左右解开绳子,有放走之意。

对唐喜平来说,张才生能如此宽容,已是万幸。虽保了家人免遭连累,可接受了张才生的好,就等于要放弃鹤熙儿,这点志节他还是清楚的。虽然他真心爱慕那鹤小姐,但人家未婚夫找上门来,他可就站不住理了。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礼义廉耻也要自知。上下一权衡,唐喜平两眼一闭,只觉有缘无分,天意弄人,刚想开口随了张才生的意,唐荀芳说话了。

“老祖宗的东西是不敢忘,也要是非辨别嘛。看你二位在此说人姑娘婚嫁之事,皆是二位一厢情愿。依我看,鹤小姐的心意还是要尊重的,大清眼看都要低头了,这点男婚女嫁之事还不改改?”

唐喜平是领教过弟弟本事的,这种话关起门来在自家说说也罢了。这是什么地方?朝廷的衙门府院。话一出,张才生惊出一身冷汗,看了眼身边的带刀侍卫,两个小卒吓得赶忙低头,装作不知。马上被张才生打发走。

遂即一把揪住唐荀芳,“今日到此为止,再乱说话,谁也救不了你们唐家。走,赶紧走。”

张才生知道唐荀芳的话注定是要惹祸的,不敢多留他,怕殃及家人。百日维新便是最好的例子,作为衙门的人,这种事避之不及就随时引火烧身。最重要的是,张才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对资本主义的民主施政理念也有所感悟,这旧制度的弊端眼下是随处可见。但他不能乱说,能做的便是对那些渴望逃离制度弊端束缚的人给与理解。

所以,张才生是理解唐荀芳那番话的,故不予追究,连夜派人将其送上港口,逃离了广东。

整个过程唐喜平的思想都处在游离状态,鹤熙儿为了他还关在屋中不得自由,而他却懦弱的逃之夭夭了。可唐喜平的痛苦又是不言而喻的,他能怎么办,难道真要冲进鹤府将人带走。他考虑过张才生的话,他确实不能自私的将鹤熙儿带走,颠沛流离的日子只有恐慌和不确定。尽管渔船上唐荀芳奚落着他的软弱和无能,他已是无回嘴之力,只落得个无可奈何。

渔船在临近韶关之际,唐喜平决定给鹤熙儿写封信,他朝渔家借来纸墨,渔家把船靠稳,给他点了灯盏。

此时的唐荀芳一个人躺在冰凉的船头甲板上,望着夜空繁星。他心里唯一想到的是他母亲到底找没找到唐英梅,唐英梅长久不回家,是否已死在外面……

昏昏欲睡沦落至此,虽说是哥哥将他带了出来,但他清楚,即便没有唐喜平,他迟早也会逃离父亲的束缚。

只是面对未来的处境,他还没有完整的思路。他甚至天真的认为,只要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小家,就能通过眼界的提升来获得重生。他在精神上对自我的要求显然已经超越了现实。而现实,恰恰是他要面对的最棘手之事。

生存,必将成为接下来的一大难题。过去虽不富裕,但母亲从未让他挨过饿,也从未让他操心过生活的琐碎。而这些,在他决定不回头的那天,就全部纳入到他生活了。

他还在为哥哥那点儿女情长的事发愁,他能想到此刻的唐喜平在写一封什么样的信,那必将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决绝和失信,却又是冠冕堂皇的所谓对女人的保护和放逐。

他清楚唐喜平内心的痛苦,他更痛苦的是自己感知到了这一切。这对一个十一岁出头的孩子来说,似乎来的太早。他在一个没有童年,没有玩伴的环境中长大,却在压抑的读书声中学会了反抗。这一切都不是他阻挡得了的。

洋洋洒洒的长信伴随着黎明到来和灯枯油尽,唐喜平深吸口气,将信件交给船家。望着东去之水,转身北上了。 xoN/oFarIwCZUysMqes98KruCiDvAPuzGq7afSPvRlOf/whlO38q4X/cnV874N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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