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这个人也是见过世面的,和众多工友不同之处在于他的眼界,所以说,刚进工厂没几天,他就感觉跟这里的人格格不入。他是个天生带着刺头的人,平时没事喜欢搞搞破坏,开开玩笑。那都是他在广东鹤小姐跟前养出的毛病,到现在都改不掉。
但工友们大多都只是平平常常过日子的人,除了干好活,没有别的心思。但唯一的爱好是看热闹听人吹牛。阿海这下算找到自己的定位了,当然,他在大使馆当门岗的那段经历是不能随便讲的,毕竟当时他把英国人罗伯特卖了,跟那边结下了仇。万一说漏嘴被谁传了出去,那边再找他算旧账,可就不值当了。
他只能说说他在广东时候的风采时光,虽然时光久远了,但这种事发生在阿海身上,大家也都表现得尤为惊讶,觉得他这么一个人混在工厂里简直大材小用了。如此这般得话题不知说了多少个,每次中间歇班的时候,大家都听他讲故事,那天一高兴,把他们当乞丐的事给抖了出来,这都不算什么,他竟然把上聂督队家行窃的事也讲了。
大伙抱着膝盖听得目瞪口呆,“连聂督队家都敢进,你们胆子可真大,佩服。”
乞丐也要当出名堂嘛,阿海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马上成了工人队伍中不可或缺的一个娱乐式人物。
这些小打小闹都不值一提,杜鸿茗出现在棉纺厂门口的时候,被院里的监工发现了,他走出来问杜鸿茗哪儿来的,要干什么。
杜鸿茗没有如实交代,就说来找阿海,麻烦他把人叫出来。监工对阿海本就没什么太好印象,现在来个人就要见,目前是上班时间,不可能让工人下来的。
监工抱着肚子打量杜鸿茗一番,道:“看你的身份,怎能跟这些烂罐子工人认识,这小子不会欠你东西,你来要债的吧。正好,要真这样,我现在进去把人给你带出来,你赶紧领走。我正愁这个人怎么处理呢。”
杜鸿茗看出来监工对阿海有些成见,他摆摆手问道:“怎么会,他是我的老朋友,我过来看看。”
监工不屑的把头歪到一边,“还老朋友,既然他不欠你东西,那你等着吧,他何时下班,你再见吧。”
杜鸿茗太了解这些工厂小领班的角色了,上面经理下放到身上的权力,马上就会成为一把令箭,对待工人那是他们说了算的事。在他们眼里,完成指标是第一位,除此之外的事一概不管。
杜鸿茗早就想在商界召开一次整改会议了,但现在他名望不够,这样的会议还组织不起来,他爹杜德眼看也不理事务了。跟业内的大佬打交道也就变得艰难了。
可这家棉纺厂的何老板他是知道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混混,早年间就是个马匪,北洋军班师回北京的途中顺便端了土匪窝,何老板这才变卖家产来到这里开厂子。所以说这个半罐子老板的底,杜鸿茗是一清二楚。像他们这样的厂子,想要跟杜家做生意,连队都排不上。
看那监工要走,杜鸿茗问了句:“你这样,把你家何老板叫来,就说杜鸿茗有事拜见。”
监工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但经常跟何老板汇报工作,关于北京城里的知名厂商也都有所耳闻。杜鸿茗自报家门的时候,那监工脸都吓白了,但很快又打趣道:“你是杜鸿茗?我还是杜德呢。”
杜鸿茗低头一笑,回手给了监工一嘴巴,“你再说一遍。”杜鸿茗铁青着脸,严肃的神情让监工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他捂着脸,二话不说便跑去找何老板。
那何老板翘着二郎腿在办公室抽烟,身边站着个艳丽女子,两人正如胶似漆的在那嬉戏,监工推门进来的时候被骂了个劈头盖脸。
“老板,不好了,那个……那杜家的公子来咱们厂了,说是要见你。”
何老板一把推开怀里的女人,“谁?哪个杜家?”
“还有哪个杜家,专门做进口生意的杜德,杜老板儿子杜鸿茗呐。”
“啊?”何老板将信将疑的站起来,拿起墙上的外套,“走走走,祖宗来了。”
没错,对何老板来说,杜鸿茗的到访就等于祖宗降临一样,不管是真是假,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还没等走近,离老远的地方,何老板就跌跌撞撞的软腿了,是的,他看清楚了,此人正是杜鸿茗。
他感到身体和四肢突然变得不协调,杜鸿茗的造访让他有种披星戴月般的荣耀感,因为他知道,像他这么忙的生意人,不会平白无故光临他们这种小工厂,必是有事才来。
何老板上不接下的喘着气,端端正正立在杜鸿茗跟前,低下头,谦逊的道:“唉哟我的杜大老板,今天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实在抱歉,因公事耽误了几分钟,您见谅。”
何老板太会说话了,一开口就尽显丑恶嘴脸。杜鸿茗看了眼那监工,吓得他立马跪地求饶,“杜老板,小人有眼无珠,刚才口误说了胡话,您大人有大量,我掌嘴我掌嘴。”说着就开始打自己大嘴巴。
何老板还不知道,他来之前,监工已经把杜鸿茗得罪了。这下可不好办了。连忙请杜鸿茗上办公室就坐,杜鸿茗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杜家虽然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商户,但敬重二字,在行业内大家还是给面子的。方才监工口误,冲撞了杜德,这让杜鸿茗很不爽。
“何老板,我不是来跟你喝茶闲聊的,你们厂里有我要找的人,你去把人请出来,我借用一天再还你。”
杜鸿茗懒得跟何老板啰嗦,不过想挫挫他们的锐气而已。何老板一听,连忙点头称是,拉着监工满院子找人。
阿海正在扛大麻袋,早就累的喘不过气,但大家不歇息,他也不敢歇息。对于得来不易的工作,玩笑归玩笑,他还是很珍惜的。
说真的,来这里快一个月了,这是阿海头一次见何老板,何老板见了阿海也一脸震惊,问监工:“他?这个人何时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监工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故转移话题,“老板,外面还等着呢,您看?”
何老板一甩手,瞪了眼阿海,“有人找你,跟我出来。”
阿海最近在大家眼中本就成为了话题人物,现在何老板都亲自来请他,一下就引起了围观,大家一面干活,一面把眼睛看向外面,就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杜鸿茗见灰头土脸的阿海走出来,差点没认出来,笑着走上前,“你小子,找了工作也不跟我说一声,怎么样,工厂的活不好干吧。”
阿海对杜鸿茗的到来也感到意外,本觉得上次宋家兄弟的事就很过意不去了,想着发完工钱去看望一下他,没想他先来看自己了。
“这年头,能填饱肚子就不容易的,不好干也得干啊,工人的命嘛。”
听阿海说出这句话,何老板马上低下头,生怕杜鸿茗过问他。杜鸿茗勾住阿海的脖子,说,“今天找你有点事,我跟何老板借用你一天,等明天你再过来上班,怎么样?”
阿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早就想休息休息,但杜鸿茗毕竟不是他老板,所以他看了眼那监工跟何老板,何老板心领神会,赶紧说:“你看你,杜老板找你是你的福气,还不快去,你们处理好事情再过来就行,我这边不给你扣工,放心。”
有了这句话,阿海也就放心了,有说有笑的跟着杜鸿茗离开了。
两人一走,工厂就炸开锅了,先不说何老板对阿海的来头起了疑心,就凭杜鸿茗对阿海的态度就能看出两人关系不一般,他在想,或许今后能通过阿海,搭上杜鸿茗这个顺风车。
监工灰溜溜的回到工厂后心情自然不爽,但他也清楚,纵然再有想法,也不能再跟阿海产生过节了。至于他私下将阿海留在工厂而没有上报何老板的事,倒成了眼下急需解决的问题。当然,这件事让何老板知道也好,马上一个月工期就到了,按原本计划,监工是没打算给阿海发工资的,当初答应大宋把阿海留下也只是出于他在工人中的名望,便于开展工作罢了。如今杜鸿茗的出现打破了格局,阿海的工资肯定是要发下去了,而且何老板必定不会拿这件事为难监工。
相反,工人们高兴坏了,阿海认识杜家大公子的事很快在厂里传开,他一下就成了这里的名人。
而这边,阿海跟杜鸿茗出来之后,杜鸿茗带他去了自己的厂子,他知道,阿海这样重情重义的人对工厂来说很难得,留在何老板的纺织厂当帮运工太浪费了。所以让他来看看自己的厂子,顺便表达一下留他的意向。
也就是在这里,阿海第一次结实了何超群,中午杜鸿茗安排大家吃了个饭,把何超群等人介绍给了阿海。饭桌上,阿海是自叹不如,跟桌上的有志青年相比,自己简直不值一提。何超群不同意阿海的观点,他认为:“社会是不应该有阶级立场的,在法国,工人有崇高的地位,作为一个工人,那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不管是读书报国还是工读进步,都在为解救社会做贡献。”
阿海沉默半天,说出一句他自认为高深的话来,“法国工人的优越感来源于他们的话语权,在这里,工人是没有话语权的。”
“这就是我们要去法国的原因,我们要学习法国工人的思想,看看他们到底怎么跟资本家斗争的。然后把新思想带回来。你们呢,留在国内打好工人群体的基础建设,等我们这些人回来了,加上你们的支持,就会迎来一个改变。”
慷慨激昂的话接二连三的在席面上传开,仿佛那样的春天马上就要到来一样,但谁都清楚,目前国家还一片狼藉,内忧外患闹得民不聊生。光靠着理想主义恐怕是不行的。
就在他们兴致正浓的时候,外面走进来一位面容焦愁的姑娘,让在座的人刷一下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