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 ●

杜鸿茗还不知道，此时的杜德已悬坐家中，为他准备了一堂十足的政治课。

回家的时候，天已黑，在法国馆喝了两杯洋酒，杜鸿茗自有几分醉意，以至回到正堂的时候居然没看到他父亲，手里领着白西服就往楼上走。

杜德用手杖敲了敲桌子，又咳嗽一声，这才引起杜鸿茗注意，赶紧回转身来叫了声父亲。

“你眼里还有我这父亲？”杜德知道，对他这个儿子，不来点脾气，根本不管用，本来思想上就存在分歧，你再跟他谈父子感情，那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杜鸿茗不明所以，问父亲：“今天火气这么大，谁又惹你生气了？还为捐款的事？”

不提还好，一提此事，杜德就更加火大了，“你爹都快让这事逼疯了，你倒好，日日不着家，一回家满身洋酒味，照此下去，家将不家。”

杜鸿茗一听，笑了起来，“父亲，这话严重了，近日我处理海关那边的事，家里疏于照顾。我的主张，捐款的事坚决不行，这分明就是抢人嘛，是要坚决抵制的。”

这话说与不说有何区别，起不到作用不说，还添堵人心。杜德摆摆手，无奈的回道：“你还是顾好自己的事，指望你操持家事，我怕等不到那时候了。明早吃完饭，陪我去趟曹府，你跟人家曹佩芳的事也该往下进行了，你啊，是一点都不进取。”

一听此事，杜鸿茗脸一下就黑起来了，“我不去，我与她曹佩芳有何关系。”说着就要上楼。

“你给我站住，此事由不得你，明天把事情都推掉，曹府那边我说好了，叫上你母亲，这个家宴是一定要参加的。”

杜德显然很重视这个聚会，这不单关系到儿子的婚姻，更关乎自己的前途命运。曹元冲已经给他施压了，两家婚事若是不成，曹元冲做出什么事来就不好说了。

杜鸿茗最烦的就是这套说教，他一向不接受这些礼教道义的事，做事全凭自己喜欢与否，不迎合也不伪装。那曹佩芳也算得上清秀，刚满十九，落落有方，虽读书不多，但从小在京城长大，由母亲一手带大，说是大家闺秀，是一点不为过。别看她是大小姐，但家里日常事务哪一样都拿得出手。

即便这样，杜鸿茗还是不予考虑，他倒不是绝对的拒绝，只是目前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况且这件事由双方父母安排下，已经触犯了他做人的底线，大体是不会答应的。

可父命难违，去曹家还个礼也不是不行，为了让杜德舒缓下来，他勉强应下了此事。

第二日备齐了东西，杜德准备好三台轿子，杜鸿茗说什么也不坐，扬言坐不得那东西，硬是双腿走到了曹府，也算是诚意满满。

看见杜鸿茗进了府院，曹元冲对杜德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赶紧招呼人伺候到正堂。杜鸿茗站在母亲身边，朝曹元冲鞠了一躬，“曹伯伯好。”

曹元冲很多年没见杜鸿茗了，眼前的小伙继承了他娘的面容，生的那叫好看，再瞧他一身洋装，干净利索，一看便是利落之人，马上就稀罕上了。

“鸿茗，你倒是坐下啊。”曹元冲说，“回到自己家还这么拘谨，这些年我与你父亲忙于生意，疏于对你的照顾，如今你学成归来，我们也甚是欣慰。假以时日，你定能有一番作为，真是后生可畏啊。”

曹元冲太会说话了，但他把杜鸿茗抬得越高，杜德的压力就越大。

“老曹啊，你就别给他戴高帽了，这个孩子的脾气得改改了，今天，他就站在这里听咱们议事，也算是给他点教训，这么多天不来府上拜访，已经很便宜他了，你不用替他求情。”

杜夫人一听要让儿子站着，不情愿的说，“有你这么当爹的吗，茗儿，来，坐母亲旁边。”

杜鸿茗清楚他爹的意思，无非就是做给曹元冲看看，表示下诚意罢了。站着就站着，只要老爷子高兴，说什么都行。

曹元冲能不知道杜德的心思嘛，刚要张口替杜鸿茗说话，曹佩芳端着盘点心走了出来。为了这次见面，她特意去洋人街做了个新式发型，还配了套新裙子，采用的是上等丝绸，做工十分精妙。加上耳坠的翡翠绿，整个人看上去出奇的惊艳。

杜夫人有段时间没见这女子了，经过这番打扮，整个人娇艳欲滴，那杜夫人的嘴巴悬在空中迟迟闭不上，仿佛见了那月上仙女。

曹佩芳含着下巴，将盘子端到杜鸿茗跟前，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捻起一块递给他，“你吃。”

简单两个字说完，杜鸿茗还来不及说要或是不要，那块点心就被塞到了手中。遂即，曹佩芳俯下身，拉过来一把椅子放在他跟前，小声说，“哪有站着说话的理，你坐。”

她将盘子又端到四位老人跟前，传了一轮之后，踮着碎步退了出去。

杜鸿茗对曹佩芳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十岁的时候，记得当时从法国回来探亲，跟曹佩芳在胡同里打闹过，至今膝盖上保留当时跌撞的伤疤。那时候只是儿时玩伴，不会像现在，有了成熟的自尊心和荣辱观。面对彼此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余的想象。

但此刻不一样了，曹佩芳出来也就两分钟，杜老爷和夫人已然把她当成了爱不释手的稀品，反倒是杜鸿茗，对曹佩芳的主动有了反感的情绪。

他看着手里的点心，想要放回到盘子，她母亲先尝了一口，“呀，佩芳手艺了得，这点心软糯酥脆，就是苏南的师傅也不过如此了。茗儿，还不赶紧尝尝。”

母亲监督着，杜鸿茗只得试探的咬了一口，却连句话都没有。

杜德拍着膝盖，对曹元冲说：“老曹，还是你有福啊，纵观京城上下，哪家小姐会这些手艺，您二位教导有方，才出了这么一位好闺女。我们鸿茗有幸结交佩芳，真乃三生有幸。”

曹元冲摆摆手，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线。不过，杜德夫妇说什么都是次要的，曹老爷就想听听他杜鸿茗的态度。这个留学归来的才子被大家传的远近闻名，至于能不能成为金龟婿，他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佩芳都让你坐了，还傻愣着干什么，这孩子，坐坐。”曹老爷再次请他坐下。

事到如今，杜鸿茗只好听命，再坚持恐就不妥了。

点心也吃了，未来的儿媳也见了，接下来该说说正事了。

杜德放下手中茶盏，有心无意的看了眼曹老爷，“老曹，今日前来，咱们就干脆把事情定了，省得孩子焦心。你说呢？”

两位夫人相视一笑，无不同意，曹元冲没着急回答，而是看向杜鸿茗，“世侄，你的意思呢？小女可还中意？”

曹元冲问出这话，已经给足面子了，按理说，在这京城之中，想跟他结亲家的人不知有多少。若不是看在小女爱慕杜鸿茗的份上，单凭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说什么也不可能跟杜家做亲家，哪怕是定了娃娃亲，那也不是不能毁约。

杜鸿茗最怕的事还是来了，曹老爷这一问，让他避之不及。杜鸿茗看了眼父亲，端起茶递给曹老爷，“曹伯伯，鸿茗才疏学浅，做生意还是个外行，跟您相比，差之千里。佩芳一婉芳容，又岂能是鸿茗所能般配的，实在不敢。”

话音刚落，杜德抄起杯子就要砸向他，被夫人给拦住了。

“你个逆子，我与你曹伯伯混迹商场数十年，相互照应才有了今天，佩芳视你为一物，你敢说个不字，今日我就替祖宗打断你腿。”

曹元冲闭上眼睛，任由杜德发虎威，半天才吐出一个字来，“好”，他站了起来，“如此说来，是我们家佩芳不如人了。既如此，就不留三位了。”

说罢，曹元冲甩着袖子，退了出去，曹夫人见状，忙去追人，“这是怎么了，几句话不合就走了呢。”

此时的杜德，脸都吓白了，昨晚跟杜鸿茗谈的话算是白说了，到了还是把事情办砸了。情急之下，他伸出手给了杜鸿茗一耳光，“你干的好事，不争气的东西。”

杜鸿茗细皮嫩肉的脸何时遭过这种罪，那五个手指印齐刷刷的落在他脸颊，怎么也散不去。

杜夫人一看，心疼坏了，掏出手绢给杜鸿茗擦了擦脸，眼泪奔流而出，“老爷，你怎下得去手啊，你可真狠心呐。”

杜德面目狰狞的离开了曹家，杜夫人也追了出去，只留下杜鸿茗一个人站在原地。这时候，曹佩芳又走了出来，方才杜鸿茗说的话她都听的真真切切，也是红肿着双眼来到杜鸿茗身边，轻声轻语的问了句：“你当真不要我了？”

说实话，杜鸿茗看着这样一个柔弱女子，心里怎能不生疼爱之心，对他又是这般温柔细致。倘若娶回家中，定能成为贤妻良母。如若这是位在陌生城市碰见的姑娘，想必他也动心了，只是如今他对她的感情，只要接受了，就会让他觉得这是场生意，不再有任何浪漫可言。

这跟他想象中的爱情截然不同，索性跟曹佩芳说：“你很好，不过，咱俩有缘无份，怕是做不了夫妻了。鸿茗枉费曹老爷赏识，辜负了你一片心意。今日就此别过，日后有用得着鸿茗之处，只管来找我就是，鸿茗定当竭尽全力。”

这么一说，算是彻底抹杀了曹佩芳的一片真心，那眼泪唰唰的落了下去，“你走。”

她捂着嘴，消失在了杜鸿茗视野中，带着绝望和悲伤。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十岁的曹佩芳被告知自己丈夫在法国读书，等她十八岁那天，这个人会学成归来，然后会娶她为妻的时候，曹佩芳幼小纯真的心灵自此种下了一幅少女的梦境。可如今这个人回来告诉她，这场梦都是骗人的，你让她八年的等待和期许化为乌有，这是何其残忍之事。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而正如杜德所担心的那样，杜家人的命运从那一天起，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