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鸦片战争和甲午海战之后,大清的尾巴便沾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泞,这透着腥臭味的尾巴已然自在不起来。不过,那洋炮精准,轰隆一下便开了国门,给中华之口岸带来了梦幻般的沉溺。
就在那广东口岸,住着这么一位意志颓沉的臭尾巴先生。
唐英梅头上的辫子最金贵,虽说他是个名不见传的小举人,但也算入京参加过会试,是个见多识广的知识分子,在众多秀才眼中也称得上佼佼者了。唐英梅每日必做之事便是打理他那五尺之长的辫子,由夫人帮衬着,一环一环解开,梳理整齐后,再放到木缸中浸泡,涮洗,晾晒。场面严肃,一丝一毫由不得马虎,稍有不慎,劈头盖脸的叫骂声便殃及池鱼。那点不多的书生相也因此消失殆尽,着实让人唏嘘。
大儿子唐喜平每每见之,无不絮叨,“一刀剪了,省得磨人。”
唐英梅一听到这句话就会从椅子上跳起来,以为真来人取他“老命”了,知道是唐喜平搞鬼,又懒洋洋的躺下去了。
唐喜平的絮叨不完全因为父亲的辫子,按理说,作为广东省最后一批举人,唐英梅起码应该捞个县太爷当当,那样的话,他唐喜平的人生就会大不一样。不至像如今这般落魄,每天扮演私塾先生的角色度日,实在跟他的理想相去甚远。但唐英梅会试落选后,竟闭门不出,直言“羞了仙人祖宗,无颜翻云仕途”,他这无上的自尊心倒是值得人尊敬,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二货愣子。但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人做了哪方的县太爷,恐怕也只是为官不为业,少不了要祸害一方。
别看他现在躺在院子里享清福,心里可不那么痛快。最近北方传来消息,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相继去世,为了佐证这个消息,他特地给京城的朋友写信证实,但又听说信件可能让一些革命分子拦截了。尽管还抱有一丝希望,但近几日省府的几个官员纷纷水路北上的动静彻底让唐英梅的幻想破碎了。看来老祖宗驾崩的事是真的。
唯一能让他感到慰藉的便是头上的辫子,用他的话说,这是老祖宗留给他的最宝贵财产,虽说皇帝爷走了,但只要辫子还在,他就还是大清的举人,哪怕是大清不在了,他也照样是吃过几天俸禄的唐英梅。虽说好景不长,无缘县太爷,但也算给州府大院当过师爷,若不是州府老爷总拿他会试落败的事调侃,恐怕也不会自尊受辱蜗居在家。
现在好了,大儿子唐喜平郁郁寡欢,还没等参加科举,科举就从历史长河中消逝了。只能落得个教书先生的寡职。无奈的是,十一岁的小儿子唐荀芳仍关在屋里读四书,外面的天已经换主子了,科举也已不复存在,还有必要再读下去吗?
这是唐夫人的见识和疑问,但话一出口就被唐英梅骂了回去,“你个妇人,老祖宗生你养你,给你口饭吃,如今你要逆主?不读书不写字,怎么做文化。”
唐夫人一边梳着辫子,一边回道,“做了文化又如何,别说考不了功名,就是考了,也不见得有官做。”
这句话可是说给唐英梅听的,言外之意,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了当爹不务正业的典范,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下坏了,唐英梅从椅子上蹭一下跳起,给了夫人一巴掌,“放肆,难不成你要掀了孔夫子的庙?我看你是被外面的洋人街给带坏了,从今天起,不准出门,更不准到省府,什么新把式,一律不准往家带。”
不知何时,小儿子唐荀芳从书房走了出来,插了句话,“爹,你那洗辫子的水就放了洋人的东西。”
唐英梅扭头看了眼唐荀芳,一股火从鼻孔冒了出来,伸出脚将一大缸肥皂水踹倒在地,拂袖而去,到茶楼听戏去了。
若不是看在唐英梅中举的份上,这么一位富商千金不可能下嫁于他,但谁料想他竟会是这般无用之人,毁了女人的大好前程不说,吃女人用女人,如今是借着悲悯清政府的噱头,四处会友论闲,家中大小事务是闭目不见。先前还照管唐荀芳读书,眼下也不再过问,变成了彻底的“贤人雅士”。
唐荀芳虽小,但自幼懂事,趁父亲出门闲逛,便来到母亲房中规劝,“母亲,此等混世之辈,依我看,你不如一走了之的好,今日骂你事小,明日便会拳脚相加。儿虽小,但愿事事向着母亲,你走,就带我一起。”
唐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唐英梅居然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气愤的拉过他胳膊,教训道:“祖宗,那你是爹,你怎敢这样谈论,这番忤逆之话,今后万不可再说。”
唐荀芳放下手里的书本,将胳膊从母亲手里挣脱,正义凛然的辩道:“如今清王朝大势已去,我看,梁启超先生的做法是对的,大清朝政不改,终将不复。父亲当为父,又不行父之责,是该讨,此顺应天理,何错之有。”
一听到唐荀芳谈朝政,还把触犯朝野的梁启超先生拿出来讲,简直把唐夫人下巴都惊掉了,赶忙捂住他嘴,不让其再说出半个字来。
唐荀芳桀骜不驯,一把推开母亲,“难道母亲要让此事任由下去?依我看,梁先生乃我广东英雄,万万同胞无不响应,你从小让我认字,如今不让我认理,恕儿不能从。父亲如再颠簸在外不务家业,我只得追随梁先生等人,解放我万万同胞于苦难。到时望母亲成全。”
唐夫人远远没意识到,年幼的唐荀芳通过学习,已经有了非同寻常的思维能力。他一个不常出门的孩子,怎懂得家国大事,说得还头头是道,虽她难辨真理是非,但清楚的一点是,她眼前这个年仅十一岁岁的儿子已然翻越了家门高墙,远有遁天入地的气场。
要知道,方才的话要是传到府爷耳朵,他们一家老小可是要杀头的。出于安全考虑,唐夫人只好将唐荀芳捆绑在家,点着灯笼,提心吊胆的去茶楼深院找寻唐英梅。
可笑的唐夫人还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思想阵亡掉的懦夫身上,她期盼儿子的忤逆言行能激起唐英梅的悔改和重视,为了家庭免遭劫难能够苦海回头。但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
唐英梅已半月不回家,省府茶楼遍地,唐英梅这类自居雅客的人不知多少闲置在外。别说叫不上名的楼牌,就是大名鼎鼎的戏院也不在少数。
更何况大晚上去寻找,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越是着急就越是没头绪,唐夫人对几家茶楼还算有点印象,但所到之处也都关门歇业了。逼不得已,只得回了娘家,请二弟花钱找了个包打听才寻到个去处。
到了才知,这个天杀的唐英梅居然卧在病榻,抽起了鸦片。
唐夫人后悔没把二弟带来,否则少不了一顿伺候。若不是家里滋生出一根刺头,她哪里敢插手唐英梅的事。现在好了,证据确凿,大清朝辛苦数十年的禁烟行动就让唐英梅这样的人毁了。
他当然不知道谁站在跟前,早就云里雾里不知多少了。唐夫人环眼四周,污垢藤蔓,遍地疯言疯语,遍地鬼哭狼嚎。她握紧拳头,用力咬住牙,朝着他那根已然油腻不堪的辫子伸去,只轻轻一拽,便面条般的将其拎了起来。
唐英梅这才瞅清来者何人,但他明显缺乏反抗和辩解的意识,就连情绪也都冷冷淡淡,仿佛身边这人素昧谋面一样。
冷笑一声,带着十分的不耐烦,“妇道人家,这地方也是你来的?”
这只软脚虾连起码的站立都成问题,还想软禁夫人的精神。唐夫人可不管这些,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人带走。
说着,便扯起唐英梅的长衫往外走,唐英梅好几天没行走,下肢没了反应,便顺势倒了下去。他那辫子也从头顶摔在地上,成了条死蛇,臭气熏天。
他捂住下巴的手沾满鲜血,却又毫无感知,从地上被扯起来的时候,还不忘伸手去够他的辫子,险些被辫子拌倒在地。
活了这些年,哪里受过这气,清王朝气数已尽也就算了,还要连带他跟着遭罪。老天给他派来的不是听话的小脚老婆,却是个随着变革而变革的麻烦事。
唐夫人不敢在大街上讨论小儿子口中的忤逆之言,唐英梅却不依不饶,赖在地上不走了。
寂静狭长的长街大道印在月光的柠檬水色下,将这对惊慌失色的夫妻染上了一层模糊的色彩。跪在地上呜咽痛哭的唐英梅经过唐夫人的一番折腾,终于醒悟过来。想起了这些天的来来往往,只得捶胸顿足的折磨自己。
“装什么,抽了大烟,大清律法就容不下你了,如今幡然醒悟,晚了。”唐夫人用一种报复式的口吻数落着唐英梅,就像为数年来唐英梅加在她身上的折磨而清算一样。“你一生孤傲,不愿结交贵人,又碍于颜面,置我们于不顾。如今落魄,就连儿子都不肯放过你,唐英梅,你这辈子算是完了,认命吧。”
唐英梅抹了把鼻涕,楚楚可怜的看了夫人一眼,“就连喜平也要逆我而去?”
“你低估你儿子了,是荀芳。”
唐英梅摇摇头笑道,“荀芳识字尚且不全,何谈逆我,量他也不敢。”
唐夫人环顾四周,寥无人烟,把来意讲给了唐英梅听。
这可了不得,唐英梅方才还萎靡不振,此时堪比吸了两口烟,一下提起精神,扔下唐夫人,呲溜一下没影了。
也只有唐英梅管得了那根刺头了,行与不行且不说,唐夫人这么做,说是为儿子好,其实为保命。尽管唐英梅在外面游戏人生,但此时此景,她竟又觉出他的好了。
等夫妻二人推开家门,那根原本捆在唐荀芳身上的绳子被挂在了大门上。
天空雷声滚滚,院里空无一物,唐夫人紧绷的神经终于撑断,整个人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