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唐荀芳离开北京城已经一年多了,在这短暂的一年时间里,京城中大小事是接连不断。但这些事关国家安危,民众幸福的事,不是聂督队这种小角色所能抉择的。自清王朝倒下之后,虽然他投靠了北洋军,但也没做什么实际的事。慢慢的,他的心思也不在政治前途上了。
这天,他躺在新起的府院中,如今的院子再不是唐荀芳他们能爬进去的小破墙了,从高墙阔院的布局和陈设来看,聂督队这几年确实发了财,也就过起了自己的悠哉日子。
他这边晒着太阳,那边下人候在一旁端茶递水,仿佛又回到了为光绪帝卖命的那段时光。夫人樾婉童从正堂出来,身边带着小霞,拿了些香火,要到白塔寺烧香吃斋。
聂堂闭着眼就能感受到樾婉童对他的不满,这两年来,樾婉童很少跟他交流,不仅仅因为他常往云芳书苑跑,更在于他的行事作风越来越得不到樾婉童的认同。
既然道不同,自然就起了矛盾,不说话也就成了自然。
眼看樾婉童就要出门,被聂堂叫住了,“婉童,今日就勿要再去了,端午节应该陪家人吃个饭嘛,你这样每周去吃斋,外面人都说我闲话。”
樾婉童没有回头,站在原地回了一句:“你吃你的肉,我吃我的斋,省得拌嘴吵闹,这样,也给你留点清净,对谁都好。”
聂堂从太师椅上坐起来,喝了口茶,“越来越不像话,你现在敢回嘴了,好,你走,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
樾婉童一听,头不回的走了。
小霞跟着她,路上不忘安慰主子:“夫人,老爷这两年性情大变,脾气也不好了,您可要注意身子,可别气坏了,再伤着心情。这吃斋念佛讲究个心静,您可……”
“好了,不是你的事勿要管,老爷是好是坏,还轮不到你说。”
樾婉童虽然对聂堂有所不满,但对下人的管教却是相当严厉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都需要按规矩来。小霞低下头,只得闭嘴,不敢再多说半句。
聂堂上有父母,也都八十有余了,也都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虽没有功名利禄,但早年间做点买卖,也有些积蓄。虽不如他儿子聂堂威风,但也算见过世面的人。这世间的是非对错也自是常在心中。
因此,在这个奢华的府院当中,除了樾婉童,聂老爷子对儿子的一些做法也不敢苟同。今日过节,他又把夫人气走了,聂老爷当然不高兴了。平时不爱出门,今日却拎着鸟笼子走到聂堂跟前,骂了他几句。
“儿啊,你长了双明目亮眼,做的却是人人喊打的事,不好好为政府做事,你跑去买地办厂,这几年多少农民跑到这北京城,为什么?都是你们,霸占了他们的土地。儿啊,苍天有眼,我劝你回头是岸,勿要越陷越深。”
父亲的话来得很突然,聂堂竟愣住了,他摸了摸头上的白色洋帽子,又捋了捋白色西装,道:“爹,您老高龄,就勿要操心家里的事了,做什么我自有分寸,错不了的。”
老爷子将手里拐棍往地上一打,道:“老了又如何?老了也是你老子,我活着的一天,就要管你。婉童嫁到咱们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家院,里里外外做的是样样周全,你呢?整日沉迷,有家不归,还说有分寸?你有时间管管你那儿子,现在学了你那套,整日不着家,照此下去,家里这烟火气息迟早让你败坏完。你现在就去,把婉童请回来。”
聂堂一看他爹来真的,急了起来,“哎哟我的亲爹,你这是闹的哪出,好好的日子你不过,跟我们掺和什么。你放心,婉童跟我好着呢。她就是爱好那口,就随着她去吧。”
说话间,外面卢老爷进来了。
聂堂一看来人,命下人将老爷子搀回屋子,不让他出门闲逛。自己上去迎人。
“卢老爷今天得空?这大过节也闲不住,怎么跑我这来了?”
聂堂看着卢老爷侍从手里抬的礼物,明知故问的端起架势来。卢老爷也不是头一次来了,自西郊那片地开垦出来之后,具体的照管便由卢老爷来负责,这口饭还是聂堂赏给他的,怎能不来拜访拜访呢。
卢老爷轻车熟路的让下人先将东西抬进去,然后跟聂堂说,“督队,南方来的宝贝,你拿去玩玩,喜欢的话,我让人接着送来。这北京城老老少少都忙着过节,我也赶赶热闹,出来走一圈。”
聂堂一听,笑着道,“你个老东西,油腔滑调,就别藏着掖着了,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聂堂继续回到太师椅上,站在一旁的卢老爷毕恭毕敬的开始了工作汇报。
“既然督队这么说,我就如实交代了。西郊那块地不是计划要种棉花嘛,后来您改成建厂,有些雇农现在情绪很大,说什么也不干。”
聂堂哈哈大笑,“我当什么大事,不就是几个雇农嘛,不干就不干嘛,你再随便找几个不就行了。”
卢老爷抱怨道,“督队,不是干不干的事,这些人对建厂意见很大啊,地里棉花刚下种两个月,现在又要拔掉,他们现在就守在地里,根本不让动工建厂。”
聂堂惊讶的坐了起来,“啊?有这种事?”
卢老爷点点头,“难办啊,小人难养,刁民更难养。督队,你得拿个主意,建厂的事不能再拖了。”
聂督队叹了口气,“也不知谁给他们的底气,建厂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防南方革命军打过来。粮草储备不充分,到时候怎么打仗,现在上面让我代管军械和粮草的储备工作,他们敢抗命,简直无法无天了。”
看聂堂发起火来,卢老爷也算喘了口气,等着他拿主意,没想到聂堂却看着他说,“等什么,还不去。”
卢老爷一头雾水,“去哪儿?去怎么办?”这些聂堂一概没交代,他清楚,聂督队也是个老狐狸,得罪人的事一件不插手,自己落得个干净,把麻烦都往别人身上推。但他又不敢再问,只能耐着头皮退了出去。
既然聂督队执意要把厂子建起来,那卢老爷就只能按自己办法来了。毕竟建厂是上面的意思,出什么事都有上面兜着,有了这层底气,他也就放心了。
回去的途中,突然想起个要紧事来,今天是杜老爷为大公子回国摆宴的日子,专门挑了这个黄道吉日,别人不知道,卢老爷还不了解杜德嘛,这个宴请明面上是给杜鸿茗接风,实际上就是想调动京城有头面的商贩一起密谋他的“私事”。虽然他一直跟杜德想法不和,但毕竟都在京城从商,只要互不干扰,也就装装样子,该给的面子也无妨。
这样一想,匆忙回家备了份礼,往杜府赶了过去。
杜鸿茗从小便在法国长大,杜家世代从商,经营丝绸和食品,到了他这辈,早早就出了国,做起了外贸生意,一下就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商。他生在法国,若不是他娘陪着,想必连国语也不见得能讲,中间回来过几次,但都时间不长。对国内的形势和环境也都靠报纸和电报知晓,因此,对他来说,这块土地还相对陌生。
对于父亲主办的这次宴请,他还是极度赞成的,因为此次回来,杜鸿茗是打算长驻的,既然要在京城做买卖,不见见这些叔辈怎么行。
宴会按照杜鸿茗的意思,选择在庭院之中,清一色的西式风格,从食品到礼仪都统一按西式来准备。
前来的商客也想看看这位杜公子有何麒麟之才,竟能让杜德多次在公开场合吹嘘抬捧。可很多人对这西式茶点是极为反感的,自八国联军入侵北京后,活在北京城的这些大老爷对西方国家就没几个好印象。现在杜鸿茗竟在自家府上搞西方人的做派,自然令部分人反感。
一个个都沮丧着脸,直言这饭菜难以下饭,堪比嚼蜡。杜德看出大家的情绪,便上前敬酒赔罪。
“小儿方回国,很多东西要慢慢适应,这西式茶点也有它独特味道。”
附庸之人有的是,都争着捧杜老爷面子,卢老爷就是其中一个,他第一个站出来说:“杜老爷说的是,试问诸位,谁家里头没几个洋玩意?家中夫人身上穿的用的,多少也都有。好东西还是要接纳嘛,不可盲目排外,如今府院提倡奔赴前线,参与协约国,用的就是洋枪洋炮。你我吃口洋东西,就当换换口味,也是好事。”
有想法的人也就嘴上嘀咕几句,杜德在商圈的地位大家是知道的,不敢轻易得罪了。只得坐下来,痛苦的张开口来,就好像老祖宗掐着他们喉咙,不让他们下咽一般。
没错,这些人就是让老祖宗掐惯了脖子,一旦他们想换个生活方式,就会深感罪恶,就会觉得是有辱风化的事。
杜鸿茗站在二楼的窗户看着下面,眼下的情景看的是一清二楚。他一看下面的老爷们之乎者也的相互礼让,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加上大家对西式礼仪的不尊重,更让他难以忍受。穿上外套便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