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头和日本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之后,各方人士纷纷起来反抗,是重建共和还是重新寻找一条救国道路的辩论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群体中全面展开。
也就是这个时候,在读过李大钊发表在《甲寅》上的文章之后,陈独秀先生来早稻田大学会见了李大钊。两人的这次碰面成为中国新思想炸开的一个新起点。
唐荀芳听说了回到上海的陈独秀先生创办了《青年杂志》,这个新文化倡导者深深的吸引着他。正如创刊号中敬告青年里提到的那样: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隐退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
唐荀芳坐在南下的火车上,心里想:简简单单六句话,指明了救国的方针,民主和科学,两大旗帜的脱颖而出已经在社会各阶层引起了关注。
他清晰地认识到,那才是他想要追求的东西,唤醒青年,思想救国。他想到上海见一见陈独秀先生,尽管自知身份卑微,但首先限制他的因素是生存问题。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南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他哥取得联系,生活问题得以解决,一切问题才能开始。
到南京火车站的那天,来接站的人是鹤熙儿,多年不见,唐荀芳站在她面前,已经变了一个人。鹤熙儿有些惊讶,“嗯,荀芳,你可比你哥哥精神多了。路上辛苦了吧,走,嫂子给你准备了好吃的饭菜。”
唐荀芳拎着他的箱子,问他哥怎没来,鹤熙儿说,他哥这段时间忙于《青年杂志》的宣传工作。最近一直南京上海两边倒,所以没赶来接他。
“真的?太好了。嫂子,你不知道,我们北京的年轻人想看都看不到,这本杂志实在太受欢迎了,从大学教授到产业工人,都在讨论都在传开。可惜我至今未见真容。”
鹤熙儿笑道:“这一点,你跟你哥还挺像,正好上一期杂志还剩两本,闲在家中,这下你能一睹芳容了。”
“走走走,嫂子,带路。”
唐荀芳对《青年杂志》的渴望不比对食物的渴望热烈,他其实更想证明的是,被人们传言的这本神乎其乎的杂志是不是真的存在。天下真的有一种可以救国的东西,这东西居然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实在匪夷所思。
唐喜平跟鹤熙儿住在一个简陋的院子里,远离市区,因此,他们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
唐喜平放下箱子就满屋子找那本杂志,等她嫂子招呼他吃饭的时候,唐荀芳已经趴在书桌的烛台下废寝忘食的沦陷了。直到他一口气看完里面的文章,才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
那一夜,他一分钟都睡不着,想着第二天就到上海找他哥,但被鹤熙儿劝阻了:上海那么大,现在外面风声紧,你哥身份又特殊,你千万别乱跑,等他回来给你找个事做,也算是让你安顿下来了。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唐荀芳把他哥屋里的书看了个遍,除了两本法文和一本俄文看不懂,其余的都受益匪浅。这些书跟他以往看过的有所不同,都是些杂文小志,但都透着非同寻常的道理,简单易懂。
那个周末,唐喜平回来了,他似乎比以前更瘦了,长衫有些日子没洗,已经油腻的不像样子。看见他哥这般形象,唐荀芳是哭笑不得。
武汉一别,已经五年了,唐喜平看见弟弟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长成了大人模样,心里面更多的是愧疚不安。长兄为父,可他这个兄长却抛弃了他,奔向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革命事业。但现在摆在唐荀芳面前的形象,却又如此之狼狈不堪,一副事业颓沉的样子,实在难以跟弟弟交代。
兄弟俩紧紧的抱在一起,过去的云烟都不重要了,尽管当年唐荀芳理解不了他哥追随革命派的想法,但如今他理解了。他在北洋政府的阴影下看见了革命的光辉。所以,唐喜平的离开是值得的。
“荀芳,我要跟你道歉,当年你那么小,我和你嫂子就离开了你,我们……”
话到此间,唐喜平难掩感慨,眉头沉重至极。唐荀芳却高兴的说,“你们看看,我现在多好,等有时间我好好跟你们说说北京的事,不过现在,你们要好好跟我说说你们革命的事。”
说到这里,唐喜平看了眼鹤熙儿,欲言又止,在唐喜平心中,他不愿让弟弟同他一样,这是件危险的事情,虽然他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今年被杀害的革命人士已经不计其数,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唐家不能没有后人,革命要坚持下去,家庭也要维系下去。这是唐喜平所能权衡的唯一东西。
“我们的事你勿要过问,既然来南京了,我有个朋友开了个书社,最近正要缺人手,你要是愿意,我可以推荐你过去试试,每月开支足够你吃喝了。再有别的想法,我们再议。”
唐喜平太不了解他这个弟弟了,以为唐荀芳来找他是为了求生的。他的这些话对唐荀芳来讲无疑是种伤害。他回驳道:“哥,《青年杂志》刚起步,嫂子也跟我说了,你在忙宣传的事,可不可以让我也加入进来。我以为,让更多人认知到这些新理念比什么都重要。我不想去什么书社打杂,我要跟你一起革命。”
唐喜平停下手中的事,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住嘴,以后不许再提此事。”
就这样,唐荀芳不情不愿的来到了书社打杂,虽然多数时间都闲着,想看什么书也都能满足,但唐荀芳的心早已经跳出了屋檐,飞向了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当中。
渐渐的,这样的日子也就乏味了,一天,趁着唐喜平跟几个朋友讨论李大钊发表在《青年杂志》上的《青春》,唐荀芳偷偷跑到南京高等师范学院。他知道,对每个城市来说,心怀志向的青年人大多在高等学府能看见,来到这里,他就想开展新文化的宣传工作。
因此,出门之前,他偷走了他哥留在家中的稿费五十元,又跑了十几个地摊,把新到的《青年杂志》以两毛一本的价格全部买走。然后装了两麻袋,自己用扁担挑到了学校门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这是来送温暖,是给知识分子送春天来的。
但不巧的是,刚把摊位摆上,很快老天就沉了下来,再不走,这两袋子书就要打水漂了。但拿着这么沉的东西也走不远,店家看变天了也都关门打烊了,他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情急之下,他只好把书挪到了学校的门檐下面。刚过来,瓢泼大雨便倾注而下,这时候,正好从学校里面走出来三五个学生,大家看他那拖拖拉拉的长衫,谁都不愿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用眼睛还以微笑,然后跟大家站在一起看雨。
大越下越大,避雨的同学也越来越多,不管是进去的还是出来的,都被困在了这里。唐荀芳将他的书紧紧的靠在一起,最后脱下长衫盖住了两个麻袋,就怕雨水飞溅上去。然后整个人缩在角落里,跟眼前的大学生格格不入。
唐荀芳取出一本杂志看了起来,这是新出的,他还没看过。东西刚拿出来,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快看,是《青年杂志》。”人群中,一位学生指着唐荀芳,对他的同学说。
顿时,大家围了过来,将唐荀芳包裹得严严实实,唐荀芳仰起头看着一双双饥饿的眼睛,身体往后缩了缩。
不知道为什么,他面对知识分子的时候,有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或许也可以叫做敬畏。想他混迹街头的时候,就连军阀都没怕过,可青年学子的眼睛里装着不一样的东西。他们看人,那眼睛是会发声的。
唐荀芳刚想要站起来,一位女同学大叫一声,“快看,两袋子都是,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杂志?”
这就是质疑声,好像在告诉大家,像他这种穿着破烂长衫的人是不可能有钱买那么多书的,这个人一定是有问题的。
唐荀芳感觉到了压迫,不得不站起来回应,“这位同学,我想你误会了,书确实是我的,我呢,做点小生意,讨个生活,你们要是喜欢,就支持我一下。”
“谁信呢?这么多书,得多少钱。再说了,这《青年杂志》每期就印刷那几本,凭什么你占了这么多,该不会是假的吧?”
这话让唐荀芳急了,因为这种话要是传开了,他再想到这里做生意可就难了。他拿着手里的书,举过头顶,“亏你还是大学生,长个大眼睛不识货,请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写出陈仲甫先生这样高瞻远瞩的文章,说东西是假的?谁写的?你写的?我看你像个冒牌份子。”
要知道,唐荀芳耍起泼皮来,可不是好惹的,他但凡拿出混社会那一套的十分之一来,这些清秀学生,恐怕没人能说的过他。
学生一听也跟着急眼了,“你瞎说什么?我可没说你书是假的,别给我妄加罪名。我可是陈先生的忠实读者。”
说着,将唐荀芳手里的书一把抢过去,翻看了几页,然后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摸一样的出来,比划几下,在同学们面前说,“嗯,没错,还是真东西。”
唐荀芳这才放心下来,“既然这样,还我吧。”他伸手出去要,却被对方推了回去。
“既然是好东西,当然不能还你了,这样吧,看你挺不容易的,像你这样的摆摊贩我见的多了,今天我们师范学校的同学就包了你的这批书,正好很多同学都想买。你看如何?”
一听同学们要把他的书全买了,唐荀芳自是高兴,但他随即又问:“你们真喜欢里面的文章?我这书只卖给有志青年。”
“你就放心吧,大家情绪都很高涨,都盼望着国家能焕然一新,青年不强,国家不强,青年思想不换新,祖国大地里的脓包就永远洗不干净。我们天天都想着怎么救国。我们的心,跟这本书的步伐是一致的。”
唐荀芳这才放心的打开他的麻袋,师范学校的学生如此光顾他的生意,这是他没想到过的。第一天出门做生意就如此顺当,他心里尤为的高兴。用赚来的钱买了只鸭子,准备回去给哥嫂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