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荀芳走进这二层楼的院子才知道,这正朝南的五间房才有二楼,一楼的东西两边各自延伸,少说也有三四十间屋子。这么大的场子,没点真本事可经营不下来。
那二楼的五间房一看便高级,一楼入口处站着几位身宽体胖的大汉,一看就是娼门掌头,这一来二去的人太多,碰到个地痞无奈耍狠,没几个看场的还真不行。
唐荀芳看着眼花缭乱的院子,那吆五喝六的男男女女,在推杯换盏间,流线出一抹浓浓的胭脂气息。他头脑昏沉,看着这样的场景,天旋地转般难受。
老鸨是个明白人,这少年铁定是来找林潇寒的。不管因为什么,可从他的装扮举止来看,却又不像能出得起钱的人。毕竟林潇寒住在二楼的豪华房间中,那里面装饰考究,还有专门的贴身姨娘伺候左右,加上往来的达官贵人相赠的玩物,屋子里可谓富丽堂皇。不是一般人能进得去的。碰到节日里,即便你有钱也未必排得上号。
因此,老鸨对唐荀芳也没太在意,招了两姑娘去拉扯他,想随意打发了事。
唐荀芳一把甩开两位姑娘,问,“林潇寒人呢?”
其中一位早就不耐烦了,若不是老鸨经营着她们,像唐荀芳这样的穷小子,谁愿意搭理。虽说他有吃花台的潜力,但身上没钱,姑娘又怎会白白搭上自己。
“你也不看看自己那样,我们家林大小姐你可攀不起,看到这道门了吗?”那姑娘指指一楼的正门,“走进这道门,上了楼梯你就能见着林姑娘了,不过,你今天运气不好,聂督队在上面听戏,你上去也没用。再说,要想上楼,进这道门你需留下五十大洋。”
唐荀芳不管什么钱不钱的,知道林潇寒在二楼,他一把推开姑娘,冲了进去。左右掌头大哥拦住唐荀芳,那两姑娘追了过来,“赶紧把人请出去,这人想林姑娘想疯了,可别让他闹事。”
那掌头一听是来闹事的,架起唐荀芳胳膊就往外拖。唐荀芳两腿悬空,动弹不了,情急之下,张嘴咬了一口那大哥的手,只听“哎呀”一声,手便松了开。唐荀芳又想咬另一人,被一拳掀倒在地,脸瞬间起了个大包。
一看出了动静,妓院看门的仆役便将门关上,老鸨走了过来,脸上再看不出和善了,“你胆子真大,啊?敢在姑奶奶地盘撒野,请你出去你不走,还敢咬人,今天姑奶奶就拔了你的牙,让你长长记性。”
周围嫖客也跟着凑热闹,一手搂着姑娘,一手端着茶酒,就想看看这闹事之人是何下场。
唐荀芳从地上爬起来,抬头看了眼二楼,眼睛里憋着一团火,纵声喊道,“林潇寒,你给我下来。”
这声音震耳欲聋,把胡三娘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两掌头,“还不拖出去,惊动了上面爷,吃不了兜着走。”
唐荀芳再怎么想上去也无济于事了,一顿拳打脚踢之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终于动弹不得。满嘴鲜血,从鼻孔流了出来。但二楼没有什么回应,就像没听到一样。
在这种地方,这样的事每个月都会发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上面人员齐备,吃喝有专门的厨子供着,门口仆役左右巡逻,再安全不过了。谁会在意下面人的处境呢。
唐荀芳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把嘴里的血咽进肚里,最后看了眼二楼。拖着脱臼的腿,离开了。
二楼的林潇寒已经听到了下面的嘈杂声,方才唐荀芳的喊叫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但聂督队正在听她弹琵琶,便没加理会。
她倒是想得周到,可聂督队的雅兴却被破坏了,他闭着眼,用食指有节奏的敲打着膝盖,问:“何人滋事,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林潇寒一听,手指拨弦的动作也跟着迟疑了半拍,聂督队遂即睁开眼,从床上下来,将身子探出二楼围栏,“他娘的,谁在下面吵闹,老子毙了他。”
林潇寒跟着出来,将外套披在聂督队身上,打眼瞅了瞅下面,正好看见唐荀芳离开院门的背影。她的心一惊,仿佛一把刀插进了心窝。
关了门,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找了两位妹妹,陪聂督队玩了几把牌,称身体不适,早早的摘了牌子,睡了。
唐荀芳晕头转向的在大街上行走着,不知不觉,天已经泛白,街边路口燃起了一团团火焰,腾起的烟霾里夹杂着灰色的纸片,跪在地方哭鼻子抹泪的人不分男女老少。
清明了。
是啊,唐荀芳竟然忘了这个日子,一摸兜里,空空如也,他落魄的望着行人,感觉自己还不如胡同里的野狗。来北京快四年了,竟一分钱没攒下,清明时节,他连买纸的钱都没有。
这样想着,他竟失声痛哭起来。那美好的东西远不该去想去碰逐,那些东西跟他的身份截然不符,甚至超越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觉得之所以这么痛苦,正是被这些东西所迷失和囚困住了。
他在心里骂自己:唐荀芳,你算什么东西啊,林潇寒是什么家庭出身,也轮得到你去管她的闲事?你就是活该,被人打死都不会遭人同情。你没有认清自己的本质就冒然去想象,就应该接收现实的惩罚。
他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一片,飞起来的尘埃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唐荀芳的头顶,让他感到自己不仅是个身体的侏儒,更是个灵魂的矮子。
雨从那片网中降下,落在了他身上,这雨一点都不柔滑,像是一粒粒湿润的盐,粘在他伤口上,只觉酸痛无比。
他忘了后来是怎么回到住处的,也忘了自己在床上躺了多少天。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
是范先生发现的他,他已经连续两天没去范先生家抄书了,阿海和宋家兄弟也没时间来看他。要是再晚来一天,恐小命不保了。
唐荀芳的脑袋昏昏沉沉,头上脚上都包裹着,他嘲笑着自己,“先生,为何救我,何不让我去死,那样我也能清净了。”
范先生拉着他的手,有些心疼道:“这是谁干的?怎么把人打成这样?我去你家的时候,你已经不省人事了。前几日还好好的,怎就遭了这罪。”
唐荀芳闭上眼睛,不愿再谈及那晚发生的事,此刻的他就像捆在刑场的囚犯,失去了人身自由。他还不能接受范先生对他的帮助,或许正如他所言,这样一种状态活着,真不如一了百了的好,可老天就是不成全他。
再后来,阿海他们也来了,唐荀芳的处境无不让兄弟几个落泪心疼,但他咬着牙,那晚的事只字未提,他不是怕引起什么事端,而是不愿再以任何的方式提起这件事来。
也因此,禁烟协会的活动没再去参与,不过,后来阿海跟他提起过,那家烟馆的胡老板就是他爹的旧友胡东乾,如今已被吴会长查办了。唐荀芳终于松了口气,胡东乾的落败让唐荀芳又重新对袁世凯政府抱有了一丝希望。
入秋之后,唐荀芳从范先生那辞去了抄书的工作,决定南下找他哥。北京城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他的几个朋友也都稳定了下来,不用再过沿街乞讨的生活,他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此时的唐荀芳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他觉得,这个庞大的社会体制实在大的吓人,凭借少部分人的力量,根本扭转不了动乱里的剥削和贫穷。他要去南方看看,当年他认为唐喜平不过是个激进分子,但如今看来,他是错的。
唐荀芳上了火车,大家站在外面朝他挥手,他真的要离开这里了,虽然他什么也没留下,走的时候心有遗憾,可还能怎样呢?离开这块伤心之地是他开始新生活的最好选择。
事实证明,他的离开是对的,他走后的三个月,通过君主立宪票的投票方式,袁世凯在北京顺利称帝。
且不说他出于何意,复辟称帝无疑是反时代而行之,是把倒下的清王朝又扶起来的做法。唐荀芳在北京城万人众怒的背景下悄然离开,预示着他不会再相信北洋政府或是对之抱有希望。这里的一切将不会再与之相关,自此,他将开始另一段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