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旋涡让这群人走进了各自不同的生活,苦难并不能让一群深陷苦难的人相聚一起,即便相聚,也只是短暂的停留。只有奋斗,奋斗才是他们冲破一切,获得永恒相逢的途径。
坐在大使馆外面,唐荀芳望着东长安街的两头,来往的行人夹着脖子,你永远也不清楚他们将走向何方。
对面的御河桥上坐着一对爷孙,小的也就五六岁,比唐荀芳离家时还小。爷孙俩看着桥下面的浑水,眼光布满迷茫。时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竟也成了不起眼的风景,不会引起谁的注意。那老爷爷微张着嘴,手放在孙子的头上,紧紧地抓着,似乎那是他唯一能给孩子的爱和温暖了。
唐荀芳看到这一幕,心里充满心酸和不忍。他在想,北京城下的人民都如此这般,更别提别的地方。可这糟糕的生活处境何时能跨越过去,横在人们头上的贫穷为何就如此之坚不可摧。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力量和途径,能够帮助人们穿越贫穷和想象,到达一个相对和平和安全的住所?
唐荀芳心里思索着,把他的脸贴在膝盖上的布包上,他感觉包里有什么东西,正好硌在他瘦弱的脸上,他用脸顺势摩擦了几下,拿东西很硬,又透着一丝光滑。
他好像知道是什么了,于是将手伸进去,抓到了那两枚大洋。顿时,他竟有了想哭的冲动。不知何时,范先生趁他不注意,将那两枚工钱又放进了他包里。
他看了眼大洋,紧紧抓在手中,走向了那对爷孙。
今天晚上,这对苦命的人能够吃顿饱饭了。而唐荀芳还将继续回到朝阳门那边的义务禁烟协会参加学习培训。
对他来说,唐英梅的死和鸦片不无瓜葛,若不是这个东西,他爹也不会一直沉沦而落井身亡。他也是闲来无事到东郊闲逛,才发现这个民间组织的。于是乎感了兴趣,加入了他们。
禁烟令相关法令改了又改,颁布了再颁布,但似乎鸦片的踪迹还是随处可见。刚加入禁烟协会的时候,作为会长,吴女士让他们学习《重申鸦片禁令》的相关内容,并大力宣讲了去年在京举办的全国禁烟大会。
在这三十余人的团体中,有医生,教师,工人,实业家,基督徒,还有知识分子和地摊商贩。因此,唐荀芳不觉得自己的角色有何不妥,不过,他是这个群体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他第一次感觉集体活动是那么的有趣,禁烟协会是受政府支持的,政府也下放了一些权力给他们,这给他们的禁烟行动带来了诸多便捷。
也就是这样的体验才让唐荀芳感受到生活在往上走,他终于可以靠着一个正义的组织,参与到正义的活动中,而不用担心被不法组织所镇压。
他似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当来自不同阶层的人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谈论一件事的时候,便会激发出不可阻挡的力量,这力量足以击破一切,那些来自语言、信仰、理想、贫富和阶级的差距皆会夷为平地。最终汇聚在一起的注定是思想的丰碑和灵魂的安详。
那是通往自由的路。
和以往有所不同,这天晚上吴会长要现场进行小组分工,城区好几家秘密烟馆已经被贴上了标签。吴会长说今晚会有警察署的人跟他们一起过去,负责提供武装支持。其实是避免发生暴乱,配备武装主要是起到威慑作用。
唐荀芳被分到吴会长一组,于半夜十一点左右来到位于安定门大街的极乐寺附近,闯进了一个门洞,就地抓获了烟民十余人,老板认识吴会长,自然知道她不好说话,便把靠山抬了出来。
“吴会长,今儿个来到我这,提前也不打声招呼。我也好跟胡军校说一声,你这么突然到访,抓走人也就算了,还把货给带走了,让小的我如何跟胡军校交代啊。”
吴会长虽然一介女流,但在禁烟一事上绝不含糊,只要上面授权的区域,她从不给人脸面。见人就抓走,见货就烧掉。管他什么胡军校李管带,再说了,一个小小的副军校,不过是个正六品官员,在这偌大的京城,随手抓一把,哪一个官不比他大,用惯着他?
“呸。”吴会长朝那奴才吐了一口,也不顾及言谈礼仪,“禁烟行动是大总统一贯落实和秉持的大事,你们一个个小东西,不知天高地厚,你让那胡军校来找我,我一并把他送局子里去,无法无天了。他姓胡的吃的是国家的俸禄,却干着执法犯法的事。你说,该不该抓?”
吴会长此话一出,那奴才一下便慌了,心想坏了,怎么不小心把主子连带出来了呢,主要是真把胡军校给抓了,那他还活不活了。
这便跪在吴会长面前给了自己两巴掌,“小的不是东西,今儿个落在吴会长手里,要杀要剐,息听尊便,只是我一家老小还等着我救济,万万不可找胡军校滋事,到时,小的恐拖家带口也要陪我受罚,我还活不活了。”
吴会长可不管这些,今天谁在抓谁,至于那胡军校,怎么周旋拿人,就另当别论了。下马威少不了,但特殊问题特殊处理,涉及到政府官员,不能轻易行使协会权力,需到上面找信得过的人一起商议定夺才行。
唐荀芳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既激动又紧张,看见大家蜂拥而至,将几箱烟土翻出来点燃的一刹那,他的血液一下就沸腾了。也拿起火炬,开始了焚烧行动。
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既像一个破坏分子,又像一个正义之士。心理和情感的冲击让他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看到了未来的光亮。
那一晚他失眠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多么想把此刻的感受告诉远在南京的唐喜平,多想告诉阿海和孙家兄妹,以及在棉纺厂上班的大宋和小宋。
他从床上爬起来,漫无目的走在王府大街上,远远的地方,有家楼牌还亮着灯火,他便兴致悠然的走过去。抬头一看——云芳书苑。
“呀!”他心中惊了一下,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他顿住脚仔细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了林潇寒这个人。
没错,那年若不是他,想必林潇寒已然沦落在此。他顺着大门看了眼里面大院,正好老鸨领着七八个大姑娘出来“遛弯”,全都穿戴讲究,胭脂油粉,有的姑娘还裹着小脚,穿不了时髦的洋人鞋,只能穿布鞋出来。
等那群人出了门口,唐荀芳定睛一看,这不是胡三娘嘛。胡三娘出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此时的唐荀芳已经长高了一大截,脸盘也稍微撑开了一些,他刚想躲开胡三娘眼睛,就被她给逮住了。
拉着大姑娘就过来搭话,“看看,这年头,上哪儿找这英俊好看的小伙,姑娘们,还不把人请进去。”
显然,胡三娘已经认不出唐荀芳了,否则就不是这个待遇了。唐荀芳身体往后一缩,忙不迭摇摇头道:“几位姑娘,我只是路过,没打算进去。”说着就要走。
前脚还没迈出去,就被姑娘给拉住肩膀,身子贴了过来,跟胡三娘说道,“胡妈妈,不是我说,这小伙,可有吃花台的福气呢,咱们云芳书苑很长时间没来过这么俊俏的公子了。”
胡三娘瞪了她一眼,手搭在唐荀芳肩上,“小子,听见没,我们家姑娘看上你了,要花钱请你进去呢。”
吃花台可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的,唐荀芳相貌出众,自然被姐姐爱戴,看中的是他的外表。只要他常来,姑娘宁愿不收他过夜费,只是老鸨往往就不高兴了。
唐荀芳刚刚在烟馆做了英雄,如今却遇到这么一群人,实在倒霉。他一把将胡三娘的手扒开,“离我远点,我一没钱,二没兴趣,你们找错人了。”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一走,身后姑娘就开始议论上了。
“什么人啊,装什么装,他都盯着里面半天了。”
“就是,就是,假正经。”
“咳,要我说,是咱们没本事,只有像咱们这样没本事的才出来遛弯,你看人家林潇寒,何时出来拉过客人,咱们呐,就没这个命。”
唐荀芳听到林潇寒三个字,身体一下就僵住了,一股火热的气流从后背一下蹿了起来,冲向了他的后脑勺。
他猛一回头,眼睛充满了血丝,睁得大大的,像一个红色的火球,大步走向胡三娘跟前,“你们说什么?什么林潇寒?”
几个姑娘被唐荀芳狰狞的表情吓住了,连忙躲到胡三娘身后,胡三娘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不管是醉生梦死,还是肝肠寸断,男人只要跟她一说话,她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一个表情,一句话,都逃不过她的心思。
胡三娘眼一横,“哟,咱们家林大小姐何时认识的这个俊俏公子,看你岁数不大,以前也没来过我们这儿,想必是旧相识了?”
唐荀芳就想知道,胡三娘口中的林潇寒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她,人不是回河北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但若不是她,天下又怎会有如此巧妙之事,两个同名同姓的人就这样机缘巧合的跟这云芳书苑搭上边?
唐荀芳不想再猜疑什么,推开胡三娘,直奔云芳书苑门口去了。几个大姑娘欢天喜地,争先恐后的追随而去,胡三娘在后面颠着肥胖的躯体,尖着嗓子,朝院子喊道,“姑娘们,茶水糕点伺候。”
云芳书苑的大门一关,整条王府大街鸦雀无声,而这大门之内,一场好戏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