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寒同这群苦命的人度过了一个晚上,在那个四处漏风的破庙之中,等唐荀芳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林潇寒不见了。
一声大叫之后,所有人都惊醒了,人丢了,这可不得了,阿海从来没见唐荀芳发过这么大脾气,就好像人是他弄丢似的。
“我问你,是不是你搞的鬼?”
唐荀芳想当然以为这件事跟阿海有关,因为他对林潇寒的额外关注不得不让人对他多些怀疑。正在几个人为此争吵的时候,林潇寒回来了,手里带了个布包袱。唐荀芳这才收了紧张的情绪,“我们都以为你让那胖女人抓走了,急死人了。”
一看大家都为自己着急,林潇寒自是不好意思,忙把东西拿出来,递给他们,并对唐荀芳说,“我昨天说带你去拿点衣服,看,我都取回来了。我们家有个暗室,存了些旧物,我把它取过来送给你们,衣服可能不合身,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吧。今后我找到爹妈了再回北京报答你们的恩情。”
唐荀芳接过东西,都是上好的料子,每一件都能换几个大洋,拿着也好,也算姑娘的一番心意。他多说了一句,“要是见不到你爹娘,再随孙茂书回来,我昨晚跟他们说了,今后都不当乞丐了,有了你这些衣服,我们就更该好好做人。”
唐荀芳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约定,在众多同他一起患难过的人群中,他还从未对谁产生过如此特殊的情感。
这个时候的唐荀芳心里突然多了种说不清楚的力量,仿佛忽然之间就长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寻遍了北京城,最终也没找到夏秋,有同行说,这个人已经掉进护城河淹死了,也有的说在某条胡同里看见过,见他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总之是凶多吉少。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自那之后,夏秋这个人便从他们生活中消失了。半个月后,孙茂书独自从河北回来,唐荀芳也就清楚,林潇寒再不会回来了。
从那天起,他便带着大家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他们这群人,就唐荀芳有点文化,他在北京大学门口蹲守了三天,才找到位姓范的先生,专门替先生抄录史学资料,也跟着先生学文化做人。
一般情况,范先生都将他带家中,他亲自敲定内容后,方让唐荀芳动笔,很少扔给他一本书让他随意发挥的时候。刚开始,两人是没有交流的,范先生之所以要他,全凭看他写得一手好字,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时间长了,范先生觉得奇怪,有一天就问唐荀芳,“你来我这里抄书已满整月,我细细观察过你,这些天来,除了抄书的事,你从未跟我交流其它,小小年纪有如此定力,实在难能可贵。”说着,先生给了他两块大洋,“这是这个月的报酬。”
唐荀芳看着两枚崭新的袁大头,只是咬了咬牙,然后将银元推了回去,“先生,你供我吃喝,我替你抄书,两不相欠,这钱我绝不能要,还请你收回。正所谓耳润目染,在你身边学习一个月,我以为自己眼界有所拓宽,这不是两块钱能买到的东西。”
唐荀芳的话让范先生十分吃惊,他记得唐荀芳当时跟他谋事的时候,只说为了生存所需,可如今竟然又视金钱如粪土。为了求知,他竟能做到如此境界,这绝非一般人所能及。
范先生便顺着话往下问:“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帮我抄抄书,怎么还拓展眼界了,你来谈谈看。”
唐荀芳是进过北京大学的,那时候还叫京师大学堂。虽没听过里面的老师讲课,但对其中的文化氛围还是有所耳目。但要在范先生面前谈看法,岂不是班门弄斧了。
不过,既然先生让谈,唐荀芳便谦虚的说,“先生,既如此,我就说说,不过,这上下千年的文化历史,荀芳实在不敢言谈,我就说点发生在我身上的,对我来说,大小也算是历史嘛。”
唐荀芳谈了谈他在北京城做乞丐的经历和缘由,最后把问题引到了当下。
“如今天下,时局不稳,清王朝刚倒下,又来个袁大头,这孔儒文化的呼声眼看又要高涨起来,南方政党又内外不合,不太平之事时有发生,就连乞丐都不好当了。您看,我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来帮你做事。”
范先生从唐荀芳的话语间似乎听出了他的心声,感叹道:“如此说来,你是有立场的,立场还很鲜明。”
“不敢。”唐荀芳谦逊道,“我十岁离家,家兄二十四岁选择了共进会,如今又去了南京。他的立场比我鲜明。我读书甚少,尚不知国运深浅,这才到京城找出路。殊不知路没找到,还险些小命不保,也算老天眷顾,让我遇到像先生这样的好人,一来我吃的不用愁,二来还能跟着先生学知识,这也是荀芳目前所能及之事了。”
唐荀芳小小年纪便生了颗忧国忧民的心,这在范先生看来实在难能可贵,且不说他对时局的谈论是否得体,他能周全南北对立的局势就已经很了不起。而且从他言表之中,对他哥的政治立场显然是中立的。
范先生觉得,这位小“门徒”只要多用心造诣,日后必成大器。
唐荀芳从范先生家出来之后便去了大佛寺东街对面的一条巷子,这里面住了一户卢姓人家,府上卢老爷近日在外面买了不少地,又从附近招募了农户帮忙打理。因为两边要跑,府上儿媳又要生了,府里上上下下,光夫人就三位,更别提下面的子孙了。
这不,孙茂书兄妹二人便到了卢府做事,做起了当年阿海的工作。当时,唐荀芳带着兄妹二人走到卢府附近的时候,正值卢老爷一家外出游玩,府上下人也因京城动乱,走的走散的散。卢老爷一家正为此事发愁,唐荀芳听到他们谈话,便上去做了个自我推荐。
卢老爷是见过世面的人,一看三人就是穷人家出身,又看那孙家兄妹老实本分,这才留了下来。当时谈好每人每月两块大洋,吃住在府上。但前几天见孙秋雨的时候,说他哥为此事跟府上的少爷起了争执,还挨了一耳光,到现在也没拿到那大洋。
虽说他们分道扬镳了,但革命友情依然健在,唐荀芳此次前来,就是替孙家兄妹讨说法的。
开门的正好是孙秋雨,也就很自然的让唐荀芳进了府院。她唯唯诺诺跟在唐荀芳身后,就怕卢老爷怪罪于她,毕竟这是他们兄妹二人私下里请来的救兵,大有种大义灭请的架势。
孙秋雨先领着唐荀芳去见他哥,谁知道孙茂书一见唐荀芳来了,竟跺脚拍案的说道,“你怎么来了,赶紧走,千万别让卢少爷碰见。”
唐荀芳不明白了,之前说的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你怕什么?我来就是跟卢老爷讲理的,凭什么不给你们发工钱。”
孙茂书心里想什么,唐荀芳再清楚不过,无非怕激怒了卢老爷,害他们兄妹丢了饭碗嘛。可问题是,他们的饭碗空空如也,丢和不丢又有何异。既如此,为何不争取和反抗。
唐荀芳怀着十足的自信见到了卢老爷,二话不说便开始数落起来,“我说堂堂这么大府院,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孙家兄妹在你府上当牛做马,答应的报酬为何拖欠不给。”
卢老爷当是什么人来了,原来是个小屁孩,根本不予理会,招呼管家上去驱赶,自己则退了下去。
那管家留着齐肩头发,男不男女不女,上来就推搡唐荀芳,“走走走,我家老爷没工夫听你撒野,再不走,我们可要动手了。说了是拖欠,又不是不给,你急什么。赶紧走。”
孙茂书站在一旁头都不敢抬,更别提说句话了,只歪着脑袋对唐荀芳挤眉弄眼,言外之意:赶紧走吧。
唐荀芳从卢府出来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他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怎么都喘不上来气。一方面因孙茂书的软弱无能,再者,对这个不公的世道起了厌恶之心。大清朝不是倒台了吗?怎么养奴才的习惯还不改改,这孙茂书也是,明知受了屈辱,却连起码的反抗意识都没有。说他软弱,还真是高看,简直就是无能。看他那样,也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他想带孙秋雨走的,但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他不好过多干涉,只等静观其变,如若卢府还这般蛮横,那孙茂书再唯唯诺诺,断不能再让孙秋雨跟着遭难。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阿海打死也不从事这样的工作了。如今的他找了份轻巧活,跑到了大使馆伺候洋人。说来也巧,当年在广东伺候鹤老爷的时候,没少接触到府上来的洋人。都是些海关外贸上的事,也就免不了要端茶送水。
正好那日他在大使馆外面摆摊替洋人擦鞋的时候,碰见了鹤老爷的一位旧友,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因经常去鹤府,对阿海也就有了较深印象。
见他出现在北京,很是诧异,问及鹤老爷去向的时候,出于鹤老爷的安全考虑,阿海没透露给这位罗伯特先生。毕竟广东海关道一职落在了张向天手里,这位罗伯特又不知姓的是哪家。便摇头称不知。
罗伯特听完他的遭遇后,问他愿不愿意进大使馆工作,就这样,如今的阿海已经是英国大使馆里的一位杂役人员,不是谁都能见的。
尽管唐荀芳想找他一吐为快,但来到大使馆门口,还是被拒之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