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群孩子中,除了阿海稍微年长,大都十岁出头,别说唐荀芳不愿意去找份工作,就算他想,也不太好寻到。
就像他所认为的那样,似乎当乞丐成了他目前不二的选择。这在阿海看来是不敢想象的,一个举人的儿子,居然做起了这份营生,简直让人唏嘘。但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若不是这群小乞丐献身帮忙,想必现在已成为新军的枪下鬼。只是他心心念念的鹤老爷如今是死是活,就不得而知了。
跟着唐荀芳他们在街上闲逛了几日,虽然靠着这群孩子的破皮耍赖,也能糊弄口吃的。但在他看来,那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他内心始终不愿承认这种身份的转变,也一直没能融入到队伍之中。
但在这人口稠密,天灾连年,且又匪患猖獗的京城中,像他们这样的无业游民自然不在少数。但唐荀芳憎恨,也不屑于追随的一种人生状态是:即便做乞丐,那也不能如同苍蝇一般的追逐在人群背后,纠缠个不休,那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不相符。沿街看到的同行们,无不比他们意志坚定,往往为了一口吃的,能循着人身后,跟上十几里,然后那人实在避之不及了,他们便上去将其团团围住,把他们的断胳膊断脚一一展示给人看,嘴里还不饶人的说:看看,你还不信,我确实只能靠这个活着嘛。
真没想到,时局一变,这中国人类文明的进步中心竟也沦落到如此境地。但不管别人怎么样,唐荀芳认为,他们这几个人是一定要与众不同的。
不过,在这行时间久了,也自然看清了一些事实。夏秋做乞丐时间久,对这个行业比较有发言权。以前他们没有一个大脑中枢,所以不敢也没资格加入到京城的穷教行,说白了就是所谓的乞丐帮派。不为别的,进了这个组织,起码也算有靠山了,走到哪里也都有了身份出处,不至于像孤魂野鬼四处游荡,还处处受欺负。如今不一样了,他们从唐荀芳身上看到了领袖气质,特别是让他们享受完从军爷家拿出来的酒肉之后,便对唐荀芳五体投地了。
因此,找穷教行入伙的事也就落在了唐荀芳身上。不过,唐荀芳拒绝了夏秋的提议,这跟他入行当乞丐时的初心不一致,他当乞丐就是图个自由,一旦归了帮派,那就等于听命于人,那和做奴才有何区别。
双方思想上产生的差异很快导致了矛盾的引发,那天夜里,夏秋叫上宋家兄弟,趁着唐荀芳跟阿海睡着的功夫,偷偷溜了出去。联络人他们早就打听好了,到了地方,负责跟他们见面的只是片区的小管事,入行拜帮的事就由这么个人负责。
三人来到郊外,站在管事面前,头也不敢抬,仿佛那已经是他们的领导了。管事抽着水烟,眯着眼看了他们一眼:“东西都带了?”
“东西?”夏秋心里疑惑,不明白这个“东西”所谓何物,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管事自然是看出情况了,使劲吸了一口烟吐在他几个脸上,“什么东西,啊?老子平时那么忙,若不是有人介绍,老子能来跟你们瞎扯?行有行规,既然你们不懂规矩,自然是进不了门了。真是晦气,你们这觉悟,还想在北京城当乞丐?不知深浅。”
说罢,管事背着手走了,随从的几位小乞丐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拿眼睛瞪他几个。
夏秋这才回过味来:原来那“东西”,哎……
他不是糊涂,就是不懂规矩嘛。大宋看着夏秋,问:“咱们还回去?”言外之意,大宋是想回到唐荀芳身边的。小宋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夏秋头一次尝试入帮就遭到失败,心中难免有些懊恼,他也看到那管事多么神气了,对老宋说:“你看看,这就是阶级的好处,我要是哪天当上管事,也好好发发虎威。我不回去,要走你们走,回去告诉唐荀芳,欠他的情,我今后会还回去,就说我不仁不义,寻活路去了。”
是啊,像夏秋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为了生计嘛,都要想自己的办法,即便是乞丐,也有理想抱负。显然,吃饱肚子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要求,还没怎么样,就想着飞黄腾达的事了。
夏秋知道,他身无分文,要想赢得管事的认可,必须想别的办法才行,而且既然决定入伙了,就一定要干出成绩来,绝不能做下等乞丐。
这样的阶级观念让夏秋的思想顷刻间陷入了另一个层面,但同时也让他掉进了看不见的深渊。
第二天他便来到了闹市之中,跟着穷教门的人,混迹在人群中,等待机会发挥余热。
这支穷教门小队由五个人组成,带头的走在中间,左右各两人,他们横在道路中间,见谁都不让,要是遇见了当兵的,才早早的退朝边,你要是个寻常百姓,不从你身上踩过去就不错了。
他们过了几条胡同,来到一家卖日货的商铺外面,带头那位用手里的棍子指了指那牌匾,“看见没,就是这家,昨天我们来了一次,老板没表示,我放下话了,今天还来,上面可交代了,任务完不成,老子要是被开除了,你们也别想好。今天再让我空着手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说着,便棍子一挥,让四人拥了进去。这四人必定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进入店门的一刹那,其中两个马上跪倒在地,另两个爬过去抱住老板的腿,怨声载道的叫嚣起来。
“苍天呐,爷爷家让人剪了辫子,老祖宗也让人撵出了北京城,日子还怎么过,今天要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你好活了。”
更离谱的是跪着那两位,他俩专门跪在店门口,苦唱给路人听,嘴里稀里哗啦说道:“我那可怜的闺女啊,当初你嫁到这我就不同意,现在你死在她家没人管,我年近花甲了还要来为你讨说法,你个不孝女啊。”
老板也知道穷教门的手段,今天使出这伎俩,无非就想让他掏钱。可他要不掏呢,那两位破口乱骂,坏了他家名声不说,就连生意都做不成了。这边,两腿又让人拽着,想出去阻止都动弹不了。幸好老板的二女婿在衙门当差,如今为警察署效力,也该着这帮叫花子倒霉,赶上警署巡逻,救了老板一命。
夏秋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今天他能替那五位同行把钱要出来,说不定就有机会进组织了。
等那当女婿的一走,夏秋便闯进了商店,二话不说,强行从柜台抢走了好几百个铜板,还赏给了老板几个拳头。然后一溜烟跑了。
尽管他又找回了遇到唐荀芳之前的那种感觉,也靠着这次表现加入了组织,但就像唐荀芳说的那样,自那之后,他每天都得按时上班,到哪里活动一切听上面安排,所得东西全部交由上面,剩余物质的分配根本就轮不到他这样的小喽喽身上。
不过,他也只能靠着这样的方式混迹下去了。
宋家兄弟算是比较老实本分的一类,真要跟了夏秋那古灵精怪的,指不定要吃多少亏。至少跟着唐荀芳多了份踏实,虽吃不好穿不暖,但也不至饿死。况且,近日他们在唐荀芳的安排下,在王府大街的一家报社寻得了一份卖报的差事,但这份报纸十分隐秘,讲的都是南方国民政府的事,因此,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出来发放。
唐荀芳之所以要寻求这份工作,也是受到了夏秋的影响,至少他觉得夏秋的一些想法是对的,那就是生活得作出改变,至于朝着什么方向变,那就看自己的造化和觉悟了。
要知道,这样一份涉及政治言论的报纸,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的。虽然他们接触不到报纸发行的具体地址,但一旦上面查起来,顺藤摸瓜很容易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唐荀芳之所以能担此重任,很大一个原因在于他哥唐喜平的关系。武昌起义之后,唐喜平便带着鹤熙儿,投身到民主共和政权的建设中,参加了革命党。近日,鹤熙儿通过他父亲在北京的关系已经将鹤老爷转移回南方,顺便拖北京的熟人找到唐荀芳,给他留了信件。信里谈到了国民党的事,让唐荀芳务必保持和北洋军的距离,不可轻易参与党争。
也就是这个机缘巧合,南方国民党在北京秘密办报的事才跟唐荀芳搭上关系。这对唐荀芳的人生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越,他在北京城摸索了这么久,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关系,没有办法看清世界的面貌,但又始终悬浮于济世扶贫的理想状态下。
如今有了这份小小的“事业”,也算是找到了归属。不过,唐荀芳知道这份工作的风险,因此,一开始的时候没让宋家兄弟介入,相比之下,他和阿海要机灵一些,也就胜任了这份工作。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比较特殊,此人名叫孙茂书,身体多病,常年咳嗽,还带着个九岁的妹妹孙秋雨,从河北保定逃荒至此,也沦为了小乞丐。在他们这个组织里,孙家兄妹算是弱势群体了,故而得到了唐荀芳的更多照顾,也就没让他们参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