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的春终于迎来了一丝温暖,在过去数月的严寒之中,唐荀芳佝偻的身子一下子直立起来。跟人群的距离又近了一大截。
可惜,他身上的钱花完了,又到了想办法度日之际。他终于明白,不管他如何的蔑视那些迂腐成见,活着才是王道。
毕竟还没到六根清净的地步,做不到绝对的坚贞不屈。过完春节就是十五,阿海在车站务工那段时间,他也顺便结识了天津人大斌,他空着手前来拜访的时候,大斌带着家人正准备回老家学习印刷出版的手艺,得知唐荀芳处境后,便把工棚的床位借给他住,又留给他几天的饭钱,也算是有情有义。
唐荀芳拿着钱,到街上买来纸笔,连夜写了几十副对联,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海军部外面的胡同口蹲着叫卖。海军部对面大小胡同十来条,人口富集,在这里做买卖,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他在这蹲了一上午都无人问津,倒不是他字写的不好,虽比不上他爹,但在一般文人里也算是上成笔墨了,小小年纪有如此功力,没有悟性绝对难成。
又过了一会儿,从东边来了群年龄相仿的孩子,四五个人,打打闹闹来到唐荀芳跟前。看他一个人在此,便停住了脚步。
唐荀芳看见八九只脚上套着破烂的布鞋,脚趾头统一排在外面,直勾勾看着他。
唐荀芳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眼他们,一个个龇牙咧嘴,那辫子横七竖八,七长八短的飘在头上,更别提沾满泥灰的面孔。一看就知道他们的身份。
故而摆摆手,“走吧,小爷我比你们还穷,今天一个子儿都没进,帮不了你们。”
小乞丐里面有个打头的,叫夏秋,个子不高,却是最结实的一个,他从孩子堆里站出来,抱着手,拿脚踢了踢唐荀芳地上的对联,“你一个有学问的人,能没几个铜板?看你眉清目秀,穿着得体,不像家中缺粮之人。既然我的小兄弟站在你面前,你多少给个面子,我们出来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是不给呢也没关系,我们就当是玩儿,打你一顿,把你这对联带走,我们也没算才光顾你,如何。”
唐荀芳知道,这是遇上小痞子了。既然这样,那他就得好好跟对方过过招了,论耍赖不讲理,他还没怕过谁,连胡东乾他都对付得了,更别提他几个了。
他懒洋洋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伸出手勾住叫夏秋的小乞丐头,说:“小子,看你跟我不相上下,今天我就给你个机会,要钱我确实没有,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变不出来。但你们要是饿了,这个我可以解决,怎么样,要是今晚让你们吃上肉片子,你们几个就跟着我混。”
夏秋嘴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大笑道,“别说是肉片子,要是能吃上大白馒头,我们就叫你声爷,从今以后,你去哪我们跟着你。”
唐荀芳估摸的没错,这群孩子看来是有时间没吃过正经饭菜了,方才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成想对方竟答应了。这下不好办了,上哪儿去找肥肉片子呢?他一边收拾地上的东西,一边琢磨,这京城之内,胡东乾算是得罪了,又刚被鹤老爷撵了出来,自身难保的阿海也救不了他。茫茫人海中,该如何去寻这美味佳肴?
他背上东西开始往西边走,夏秋带着剩下三位“随从”紧随其后,生怕他跑了。
走了差不多一百来米,唐荀芳停住了脚步,蹭一下回过身,把小乞丐们吓了一大跳。
“地方我想好了,就看你们敢不敢去。”
唐荀芳卖着关子,心里却没有谱。他几个什么没见过,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敢不敢的。
“好,我认识一位衙门当差的,他家后院有个狗洞,今晚咱们就钻进去,有什么吃什么。”
四人一听,先是眼放金光,遂即便犹豫起来,“当差的?这不好吧,万一被逮着,再送衙门吃几大板,岂不是亏了。”
唐荀芳拍了拍夏秋肩膀,本想说自己进那狗洞,但又很快想到个金点子,马上拿出身上的纸笔写了封信。带着四个小乞丐来到了那位军爷的府门外。
唐荀芳让他几个在外面侯着,不准上前,他大摇大摆的敲开了军爷家的门。
这军爷不是别人,正是负责火车站货物装载的那位。想当初阿海挣的辛苦钱全给他吃喝了,这个吃肉不吐骨头的主,唐荀芳早就想找法子收拾他了。现在正好有这机会,便胸有成竹的进去了。
夏秋看着唐荀芳就这么走了进去,跟几个伙伴说,“这小子有点能耐,这军爷的府,说进就进,绝非等闲之辈,他今晚要能把事办了,你我就跟他左右,今后保准饿不着肚子。”
听夏秋发话,几位也应声点头,同意了这个决定。
话说唐荀芳敲开门的时候,开门的是军爷的夫人,唐荀芳只说是军爷旧友,便将他领进去了。
见了唐荀芳之后,这位爷已有些酒醉金迷,见陌生人闯进来,便开口破骂,“你是什么东西,敢跑爷爷家中,还打扰爷爷酒性,还不快滚出去。”
唐荀芳四平八稳的拿出那封信,递过去,说,“想必军爷还记得阿海这个人,站在他广东海关道的主子来北京定居了,这不,阿海又回到主子身边了。他让我带信前来,一来是感谢你对他照顾,二来嘛,这广东的鹤老爷也想亲自感谢你。说是有空便请你到府上坐坐,他跟内务府的李大人是旧友,你要有差事上的需要,可以帮你协办。”
唐荀芳张口就来的本事也不知何时练就的,不过,这位爷一听这话,别管真假,听起来就像那么回事,索性连信也不看,拉着唐荀芳的手道,“阿海可还好!我就说这小子是有福之人,你看,我言中了吧。”
说着就命夫人拿来碗筷,要给唐荀芳倒酒,唐荀芳只说喝不得酒,一会儿还有要事要办,只请他不要忘了上鹤府拜访一事。随后便跟他聊起了广东海关道的事来,唐荀芳吃着菜,顺便给他斟酒,也就半个时辰不到,军爷便倒桌上醉了过去。
唐荀芳看他家夫人早已入睡,便收拾起桌上的酒肉,又到厨房摸了两只熟透的红烧肘子,大摇大摆的出了门。
自那天起,夏秋便带着他们跟在了唐荀芳屁股后面。转眼也就来到了二月份,这是一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月份,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唐荀芳沦为了乞丐,更具意义的是,袁世凯的北洋军逼退了清帝,隆裕太后接受了袁世凯的优待条件,下诏袁世凯组建中华民国,大清终于倒下了。
唐荀芳成为乞丐在他看来并不认为是落魄的事,这是夏秋教给他的道理:如今天下,农村难民都往这京城跑,当乞丐和当伙计都一样,干好了也能糊口温饱。但唐荀芳所看重的是乞丐的自由之身,他也想过像阿海那样去谋一份职业,但官府资产阶级对工人的压迫他又是见识过的,他做不到像大斌那样对自我处境的认同,甚至认为那是合理的交流方式。
资产阶级镶嵌到劳苦大众皮肉下的这根铁锁他没办法抽出来,他只有站在旁边哭泣的份。泱泱大国的灾难绝不是像他这样的人可以平息的,不管他如何憎恨,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去动辄他们的阶级利益。
唐荀芳只想行走在人群中,等待着自己的成长,靠着坚强的意志力,迎接他强大起来的那一天。
这么一个深邃而伟大的想法就那样被他藏匿了。
清帝退位那几天,北洋军开始在北京城内招摇,好像天下真成他们的了,王公大臣们也都叛变的叛变,逃走的逃走,整个京城变成了一锅粥,没有谁敢轻易发表言论。胡东乾的六品官职也成了摆设,据说他最近也割了辫子,派人送给了北洋军,以示忠贞。
这样一个动荡的时期,必定会英雄辈出,也必定有人会沦为牺牲品。
唐荀芳只能看着他们热闹,成了个关心国事的局外之人。
袁世凯上台后,南京政府便与之成对立之势,唐荀芳一开始还关注报纸报道,再后来,他就不再过问,专心的当起了自己的乞丐。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他爹祭日那天,他碰见了阿海,在怡王府外的胡同里被北洋军追着跑了好几条街。
唐荀芳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阿海,没想到缘分未尽,他们又遇上了。情急之下,他命夏秋带着宋家兄弟前去阻挠,三人从怡王府门口摞了一袋子石灰粉,从侧面包抄过去,正好那三个兵路过,一人一把白面撒过去,顿时便顾不得追人,蹲在地上抱起脸咆哮起来。
唐荀芳顺势将阿海拽进胡同,几人拔腿就跑,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才得知,清帝退位后,鹤老爷的旧友投了革命军,连累鹤老爷遭遇北洋军追杀,如今已经各自为散,不知了去向。他的辫子也被割走,如今又来取他性命,真是九死一生。
唐荀芳一听鹤老爷一家遭了难,站在胡同深巷,久久不能平静。
在这群孩子中,除了阿海稍微年长,大都十岁出头,别说唐荀芳不愿意去找份工作,就算他想,也不太好寻到。
就像他所认为的那样,似乎当乞丐成了他目前不二的选择。这在阿海看来是不敢想象的,一个举人的儿子,居然做起了这份营生,简直让人唏嘘。但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若不是这群小乞丐献身帮忙,想必现在已成为新军的枪下鬼。只是他心心念念的鹤老爷如今是死是活,就不得而知了。
跟着唐荀芳他们在街上闲逛了几日,虽然靠着这群孩子的破皮耍赖,也能糊弄口吃的。但在他看来,那不是长久之计,因此,他内心始终不愿承认这种身份的转变,也一直没能融入到队伍之中。
但在这人口稠密,天灾连年,且又匪患猖獗的京城中,像他们这样的无业游民自然不在少数。但唐荀芳憎恨,也不屑于追随的一种人生状态是:即便做乞丐,那也不能如同苍蝇一般的追逐在人群背后,纠缠个不休,那跟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不相符。沿街看到的同行们,无不比他们意志坚定,往往为了一口吃的,能循着人身后,跟上十几里,然后那人实在避之不及了,他们便上去将其团团围住,把他们的断胳膊断脚一一展示给人看,嘴里还不饶人的说:看看,你还不信,我确实只能靠这个活着嘛。
真没想到,时局一变,这中国人类文明的进步中心竟也沦落到如此境地。但不管别人怎么样,唐荀芳认为,他们这几个人是一定要与众不同的。
不过,在这行时间久了,也自然看清了一些事实。夏秋做乞丐时间久,对这个行业比较有发言权。以前他们没有一个大脑中枢,所以不敢也没资格加入到京城的穷教行,说白了就是所谓的乞丐帮派。不为别的,进了这个组织,起码也算有靠山了,走到哪里也都有了身份出处,不至于像孤魂野鬼四处游荡,还处处受欺负。如今不一样了,他们从唐荀芳身上看到了领袖气质,特别是让他们享受完从军爷家拿出来的酒肉之后,便对唐荀芳五体投地了。
因此,找穷教行入伙的事也就落在了唐荀芳身上。不过,唐荀芳拒绝了夏秋的提议,这跟他入行当乞丐时的初心不一致,他当乞丐就是图个自由,一旦归了帮派,那就等于听命于人,那和做奴才有何区别。
双方思想上产生的差异很快导致了矛盾的引发,那天夜里,夏秋叫上宋家兄弟,趁着唐荀芳跟阿海睡着的功夫,偷偷溜了出去。联络人他们早就打听好了,到了地方,负责跟他们见面的只是片区的小管事,入行拜帮的事就由这么个人负责。
三人来到郊外,站在管事面前,头也不敢抬,仿佛那已经是他们的领导了。管事抽着水烟,眯着眼看了他们一眼:“东西都带了?”
“东西?”夏秋心里疑惑,不明白这个“东西”所谓何物,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管事自然是看出情况了,使劲吸了一口烟吐在他几个脸上,“什么东西,啊?老子平时那么忙,若不是有人介绍,老子能来跟你们瞎扯?行有行规,既然你们不懂规矩,自然是进不了门了。真是晦气,你们这觉悟,还想在北京城当乞丐?不知深浅。”
说罢,管事背着手走了,随从的几位小乞丐跟在后面,时不时回头拿眼睛瞪他几个。
夏秋这才回过味来:原来那“东西”,哎……
他不是糊涂,就是不懂规矩嘛。大宋看着夏秋,问:“咱们还回去?”言外之意,大宋是想回到唐荀芳身边的。小宋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夏秋头一次尝试入帮就遭到失败,心中难免有些懊恼,他也看到那管事多么神气了,对老宋说:“你看看,这就是阶级的好处,我要是哪天当上管事,也好好发发虎威。我不回去,要走你们走,回去告诉唐荀芳,欠他的情,我今后会还回去,就说我不仁不义,寻活路去了。”
是啊,像夏秋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为了生计嘛,都要想自己的办法,即便是乞丐,也有理想抱负。显然,吃饱肚子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要求,还没怎么样,就想着飞黄腾达的事了。
夏秋知道,他身无分文,要想赢得管事的认可,必须想别的办法才行,而且既然决定入伙了,就一定要干出成绩来,绝不能做下等乞丐。
这样的阶级观念让夏秋的思想顷刻间陷入了另一个层面,但同时也让他掉进了看不见的深渊。
第二天他便来到了闹市之中,跟着穷教门的人,混迹在人群中,等待机会发挥余热。
这支穷教门小队由五个人组成,带头的走在中间,左右各两人,他们横在道路中间,见谁都不让,要是遇见了当兵的,才早早的退朝边,你要是个寻常百姓,不从你身上踩过去就不错了。
他们过了几条胡同,来到一家卖日货的商铺外面,带头那位用手里的棍子指了指那牌匾,“看见没,就是这家,昨天我们来了一次,老板没表示,我放下话了,今天还来,上面可交代了,任务完不成,老子要是被开除了,你们也别想好。今天再让我空着手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说着,便棍子一挥,让四人拥了进去。这四人必定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进入店门的一刹那,其中两个马上跪倒在地,另两个爬过去抱住老板的腿,怨声载道的叫嚣起来。
“苍天呐,爷爷家让人剪了辫子,老祖宗也让人撵出了北京城,日子还怎么过,今天要不让我们活,我们也不让你好活了。”
更离谱的是跪着那两位,他俩专门跪在店门口,苦唱给路人听,嘴里稀里哗啦说道:“我那可怜的闺女啊,当初你嫁到这我就不同意,现在你死在她家没人管,我年近花甲了还要来为你讨说法,你个不孝女啊。”
老板也知道穷教门的手段,今天使出这伎俩,无非就想让他掏钱。可他要不掏呢,那两位破口乱骂,坏了他家名声不说,就连生意都做不成了。这边,两腿又让人拽着,想出去阻止都动弹不了。幸好老板的二女婿在衙门当差,如今为警察署效力,也该着这帮叫花子倒霉,赶上警署巡逻,救了老板一命。
夏秋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今天他能替那五位同行把钱要出来,说不定就有机会进组织了。
等那当女婿的一走,夏秋便闯进了商店,二话不说,强行从柜台抢走了好几百个铜板,还赏给了老板几个拳头。然后一溜烟跑了。
尽管他又找回了遇到唐荀芳之前的那种感觉,也靠着这次表现加入了组织,但就像唐荀芳说的那样,自那之后,他每天都得按时上班,到哪里活动一切听上面安排,所得东西全部交由上面,剩余物质的分配根本就轮不到他这样的小喽喽身上。
不过,他也只能靠着这样的方式混迹下去了。
宋家兄弟算是比较老实本分的一类,真要跟了夏秋那古灵精怪的,指不定要吃多少亏。至少跟着唐荀芳多了份踏实,虽吃不好穿不暖,但也不至饿死。况且,近日他们在唐荀芳的安排下,在王府大街的一家报社寻得了一份卖报的差事,但这份报纸十分隐秘,讲的都是南方国民政府的事,因此,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能出来发放。
唐荀芳之所以要寻求这份工作,也是受到了夏秋的影响,至少他觉得夏秋的一些想法是对的,那就是生活得作出改变,至于朝着什么方向变,那就看自己的造化和觉悟了。
要知道,这样一份涉及政治言论的报纸,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的。虽然他们接触不到报纸发行的具体地址,但一旦上面查起来,顺藤摸瓜很容易将这个组织连根拔起。
唐荀芳之所以能担此重任,很大一个原因在于他哥唐喜平的关系。武昌起义之后,唐喜平便带着鹤熙儿,投身到民主共和政权的建设中,参加了革命党。近日,鹤熙儿通过他父亲在北京的关系已经将鹤老爷转移回南方,顺便拖北京的熟人找到唐荀芳,给他留了信件。信里谈到了国民党的事,让唐荀芳务必保持和北洋军的距离,不可轻易参与党争。
也就是这个机缘巧合,南方国民党在北京秘密办报的事才跟唐荀芳搭上关系。这对唐荀芳的人生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越,他在北京城摸索了这么久,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关系,没有办法看清世界的面貌,但又始终悬浮于济世扶贫的理想状态下。
如今有了这份小小的“事业”,也算是找到了归属。不过,唐荀芳知道这份工作的风险,因此,一开始的时候没让宋家兄弟介入,相比之下,他和阿海要机灵一些,也就胜任了这份工作。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比较特殊,此人名叫孙茂书,身体多病,常年咳嗽,还带着个九岁的妹妹孙秋雨,从河北保定逃荒至此,也沦为了小乞丐。在他们这个组织里,孙家兄妹算是弱势群体了,故而得到了唐荀芳的更多照顾,也就没让他们参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