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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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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越洋长途旅行的夜航航班上,我身边坐着一个人,他向我讲述了幼年时期的恐惧经历。那种恐惧就像夜夜反复出现的梦魇,令他惊慌失措。每一次,他都大叫着,呼唤着双亲。
那种恐惧总是在漫漫长夜里出现——幽静、昏暗,没有电视屏幕的荧光(最多能听到广播嘶嘶啦啦的杂音和父亲翻阅报纸的沙沙声)。这样的深夜,总让人产生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个人记得,他从夜幕降临的傍晚就开始害怕,父母即使尽力安抚也没有用。
那时候他大约三四岁,同父母住在城郊一栋昏暗的房子里。父亲是一名严格,甚至有些苛刻的小学校长。母亲在药店工作,身上永远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药水味。他还有一个姐姐,正是这个姐姐,从不像父母一样安抚他。恰恰相反,她总是用一种无法理解的、毫不掩饰的、快乐的语气,从中午就开始对他说,夜晚就要来啦就要来啦。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她还会给他讲关于吸血鬼、墓穴里的尸体以及其他各种恐怖东西的故事。
奇怪的是,姐姐的故事从未让他觉得害怕——他对那些人们普遍认为可怕的东西并不害怕,它们根本吓不到他,就好像他内心关于恐惧的位置已经被某种东西占据了,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引发他的恐惧。听着姐姐用那略带兴奋又虚张声势的音调吓唬他,他麻木地想,这跟那个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的恐怖形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啊!他应该在成年后感谢姐姐,正是那些故事给予了他对付普通恐怖事物的免疫力,也在某种意义上让他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恐惧的原因难以言喻。每当父母跑进他的房间,问他怎么了,梦到什么了,他只能说出“他”,或者“有个人”,又或者“那个人”。爸爸这时总会打开灯,用那种过来人的令人信服的语气,指着柜子后面的角落,或者房门旁边的位置,说道:“你看,这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而妈妈的做法有所不同,她总是把他搂在怀里,用那股充满防腐剂味道的药店气息包裹住他,轻轻地对他说:“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什么坏事儿都不会发生。”
其实那会儿他还太年幼,不会被“恶”吓到。事实上,他还不懂得“善”与“恶”。他岁数太小,也不会担忧自己的生活。总有些事比死还可怕,比吸血鬼吸血、狼人发狂更可怕。但是孩子最清楚:单是死亡尚可承受,最可怕的是那些反复出现、不变的、猜得到的、杂乱无序的、我们对此无能为力的、相互撕扯着的东西。
所以,那个时候,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在柜子和窗户之间,有一个灰暗的人影。这个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在灰暗的影子里——那儿一定是他的脸——闪烁着一个小红点——那是燃着的香烟尾端。每当他吸一口烟,那张脸就在暗影中随着亮光显现。他用那双疲惫无神的眼睛,不停地打量还是个孩子的他,带着一点儿不满。他的脸上,长满了茂密的花白胡须,还有深深的皱纹。薄薄的嘴唇,天生就是用来吞云吐雾的。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吓得这个孩子高速重复着每日例行动作——把头埋进枕头,双手紧紧抓住金属床栏,无声地念着奶奶教给他的祷词向守护天使祈祷,然而这一切都不管用。然后,祈祷变成了叫喊,父母跑了进来。这种情况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孩子失去了对夜晚的信任。然而,随着月落日升,黑暗总被光明成功地驱散。孩子渐渐长大,忘记了这一切。白昼越来越强大,带来越来越多的意外惊喜。父母松了一口气,很快就忘记了儿子童年的恐惧。他们安静地老去。每年春天给所有房间通风。这个人从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逐渐认为儿时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记忆中的黄昏和黑夜,渐渐被清晨和正午取代。
直到最近——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当他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六十岁,有一天疲惫地回到家里,突然发现了真相。入睡前,他想要抽根烟,于是站在窗前,窗外的黑暗使得窗户暂时变成了一面镜子。火柴的光芒,短暂地打破了这黑暗,然后香烟的光芒,突然照亮了某人的脸。昏暗之中,那个同样的形象不断闪现——苍白而高耸的额头,灰暗的眼珠,嘴唇上深刻的唇纹,和花白的胡须。他立刻认出了他,从未改变过。童年的习惯立即奏效,他已经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叫,可是,他不知道还能叫谁。父母早已过世。他现在孤身一人,儿时对抗恐惧的仪式已经没有用了,很久以前他就不相信守护天使了。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一直害怕的人是谁。那一刻,他感到了真正的轻松。父母自有他们的道理——外部世界其实是安全的。
“你所看到的人,并不会因你看到而存在,他存在着,是因为他在看着你。”在这个奇怪的故事的结尾,他这样告诉我。然后,我们都随着飞机发动机的低声轰鸣,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