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卡斯伯特赶着他那匹栗色母马,不慌不忙地走在通往布赖特河的大路上。这条道路约有十三千米长,一路上景色宜人,道路的两旁有一些整齐的农庄,马车时而穿过一片美丽的枞树林,时而越过开满杏花的洼地,附近大片的苹果园里飘来迷人的甜香,起伏平缓的原野斜伸向远方,地平线上弥漫着灰紫色的雾霭。小鸟们在纵情歌唱,仿佛这是一年中最美丽的夏日时光。
当他来到布赖特河车站的时候,他没有看到火车。他以为是自己来得太早了,所以就先把马车拴在布赖特河小旅馆的院子里,然后向车站的休息室走过去。
长长的站台上空无人影,唯一能看到的人是个在站台尽头的一堆木头上坐着的一个女孩。
马修一确定那是一个女孩而不是男孩后,便立刻迅速地、瞧也没瞧地侧身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要是马修看一眼的话,就一定会注意到那孩子紧张僵硬又充满期待的姿态和表情。她正坐在那儿,等待着什么,既然那时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那里等着,所以她便全神贯注地、耐心地坐着、等待着。
马修见到了正在锁售票室门的站长,他正准备回家吃晚饭,便向他打听,五点半的火车是不是快进站了。
“五点半的火车半小时以前就已经开走了,”站长爽快地答道,“但是,有一位给你留下了一位旅客——一个小姑娘。她就坐在外面的木头上。刚才,我让她去妇女候车室等,但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她喜欢待在外面。说什么‘外边空间比较开阔,可以供我想象’。我得说,她真是个古怪的孩子。”
“可我要接的不是一个女孩啊。”马修一脸茫然地说,“我是来接一个男孩子的。他应该就在这儿和我会面。亚历山大·斯潘塞太太会从新斯科舍省带他来的!”
站长吹了一声口哨。
“哦,那你最好去问问那个女孩子,”站长漫不经心地说,“我敢说她会把事情解释清楚的——她挺擅长讲话的,这点毫无疑问。说不定那儿没有你想要收养的男孩子了。”
说着,饥肠辘辘的站长就急匆匆地快步离开了,可怜的马修不得不去做一件比到狮子洞里拔狮子的胡须还要困难的事——走近一个女孩——一个陌生的女孩——一个孤儿,还要询问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子。马修心里暗暗叫苦,转过身顺着站台,拖着双腿慢吞吞地向女孩走去。
一个大约十一岁的女孩,身穿一条又短又小、十分难看的黄灰色棉绒裙,头戴一顶已然褪色的棕色水手帽,帽子下面一头浓密的红头发,两根粗粗的辫子从帽子下伸出来。她的小脸又白又瘦,上面满是雀斑,嘴巴和眼睛都是大大的,在某些光线和情绪下看上去是绿色的,其他的情况下则是灰色的。
这是以一个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待的。目光更加敏锐的人,或许还会注意到这个女孩尖尖的下巴棱角分明;大大的眼睛中充满朝气和活力;嘴唇的线条优美可爱,极富表情;前额宽大饱满——总而言之,有眼力的观察者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举目无亲的女孩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而害羞的马修·卡斯伯特却荒唐地畏惧着这个孩子。
幸好,马修避免了先开口说话的难题,因为当那个女孩断定他正在向她走来的时候,便立刻站了起来,一只瘦瘦的、被晒黑了的手抓着一只破旧的老式布提包,另一只手伸向了他。
“我想你大概就是绿山墙的马修·卡斯伯特先生吧?”她以一种特别清脆甜美的声音问道,“很高兴能见到你。刚才我还担心你不会来接我了呢!我还想象了各种可能发生的让你来不了的事情。我已经想好了,如果今晚你不来接我的话,我就沿着铁轨走到转弯处的那棵大樱桃树那儿,爬到树上去过一夜。钻到树上面,我一点都不感觉害怕,沐浴着月光,睡在一棵盛开着白花的樱桃树中,那是多么美妙啊。你觉得呢?可以想象成自己正睡在一座大理石砌成的客厅里,对吗?而且我确信如果今晚你不来的话,那明天早晨也一定会来接我的。”
“很抱歉,我来晚了。”马修不好意思地说,“走吧,马车就停在那边的院子里。我给你拎着包吧!”
“哦,没关系,”那女孩子很高兴地答道,“提包不重,虽然我的全部财产都在里面了,但是不重。再说,如果不是这样地拿着它的话,手提包就会脱落的——所以,还是让我自己来拎着吧,我知道里面的窍门,这只手提包实在太旧了。噢,尽管在樱桃树上过夜很浪漫,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你来了!我们要乘马车走好长一段路,是吧?斯潘塞太太说有十三千米呢。我可喜欢坐马车了,真是太美妙了!噢,今后我就要跟你们住在一起了,成为你们家庭里的一员。我还从来没有属于过哪一个家庭呢——没有真正属于过。不过孤儿院是最糟糕的,我在那里只待了四个月,可早就在那里住够了。”
说到这里,马修的这位小伙伴停住了,一方面因为她走得有些气喘,而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们已来到了马车边上。直到他们离开村子,顺着一段十分陡峭的山坡奔驰而下的时候,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有的路面深深地陷入松软的泥土中,大路两侧的田埂高出他们头顶好几米,土堤上生长着一排排盛开的野樱桃树和修长挺拔的白桦。
女孩子伸出小手,“啪”的一下,折下一节擦过马车车身的野李子的树枝。“你不觉得很美吗?那棵从田埂上探过来的树,镶着雪白的花边的那棵,它让你想到了什么?”女孩问道。
“啊,我不知道。”马修回答。
“哎呀,那不就是一位新娘吗——一位身穿白色婚纱、头戴薄雾般面纱的新娘子。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新娘,可我能想象得出她的模样。不过,我不指望自己会做新娘,我长得这么难看,没有人会愿意娶我的——除非是一个外国传教士,我猜外国传教士也许不会那么挑剔新娘的长相的。但是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能拥有一条白裙子啊,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理想了。我多么喜欢漂亮衣服啊。可我从小到大还从没记得有过——当然,这会更加让人增添想象,对吗?这样,我就会想象自己穿着非常华丽的衣裳了。”
“斯潘塞太太说我的舌头一定是在中间悬空着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它明明是被固定在嘴巴的一头。斯潘塞太太说你住的地方叫绿山墙。我仔细问过了,她说那里房子的四周都是大树。我更高兴了。我可喜欢树了。孤儿院周围根本就没有树,只在正门前有几棵瘦小的小树苗,而且还被涂上了一层白色,看起来既孤单又凄凉。它们本身看上去就像是孤儿一样,看着它们常常让我禁不住流泪。我常常对它们说,‘噢,你们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如果你们生长在大森林里,和别的树做伴,树底下长满了苔藓和兰铃花,附近又有一条小溪流过,枝头有小鸟鸣唱,那么你们一定能长大,是吗?但在这里,你们就没法长大了。我真的了解你们的感觉,小树苗。’今天早晨,当我离开它们的时候,我还感到特别难过。你也会舍不得那样的东西,是吗?我忘了问斯潘塞太太,绿山墙附近有小溪吗?”
“嗯,这个,有,屋子南边就有一条。”
“简直太棒了!我一直梦想着住在小溪边,可我从来都没指望过梦想会变成现实。梦想并不一定都会成真,对吧?如果梦想能够成真,那是多么好啊!现在,我感觉非常快乐。我不能感到完美的快乐是因为——哦,你会把这个叫什么颜色?”
她突然从自己瘦削的肩膀后面抓过来一条长长的、有光泽的辫子,举到马修的眼前。虽然马修不擅长辨别女人头发的颜色,但是对眼前这条辫子的颜色却没有多少疑问。
“红色的,是吗?”他说。
女孩叹了口气,将辫子甩回到肩膀后,这声叹息发自肺腑,似乎倾吐出积蓄多年的全部悲哀。
“是的,是红色的,”她黯然地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没有完美的快乐了。任何一个长着红头发的人都不会彻底感到幸福的。其他的东西我可以不怎么在乎——满脸雀斑、绿眼睛和骨瘦如柴等等。我可以想象它们统统不存在。我可以想象我的皮肤如同玫瑰花瓣一样美丽,有着美丽明亮的像紫罗兰一样的眼睛。可是我没法想象红发不存在。我用尽了所有的方法,我对自己说,‘现在,你的头发乌黑闪亮,如同乌鸦的翅膀一样。’可是我始终清楚它明明就是红色的,这令我非常伤心,它将是我终身的遗憾。我曾在一本小说里读到过一个故事,里面的女孩有着终生的悲哀,不过她不是红发。她有着纯粹的金色鬈发,它们从雪花石膏般的额头一直披到后背。什么是雪花石膏一样的额头?我一直也没有琢磨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哦,这个,我想我不能。”马修回答道,他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当初他还是个莽撞的少年的时候,在一次野营中,被别的男孩子骗去骑旋转木马时一样。
“啊,不管怎样,我想它肯定很美,因为那个女孩美若天仙。你曾想象过像天仙一样美丽时会是什么感觉吗?”
“嗯,没,我没想过。”马修老老实实地坦白回答。
“我有过,会经常去想。如果你能够选择的话,你会选哪一种——天仙般美丽,聪明绝顶,还是像天使般善良?”
“哦,我——我不太清楚。”
“我也不太确定。我从来都没法决定选择哪一个。不过呢,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哪样也不可能占上。反正我永远不可能像天使般善良,这是很肯定的,斯潘塞太太说……哎呀,卡斯伯特先生!哎呀,卡斯伯特先生!!哎呀,卡斯伯特先生!!!”
当然,后面的话不是斯潘塞太太说的,也不是那孩子从马车上掉了下来,马修更没做什么惊人之举。其实只不过是马车在路上拐了个弯,走上了林荫道。这条被新布里奇人称为“林荫道”的大路,实际上不过是一条长三四百米的笔直大道,道路上空被两旁高大茂盛的苹果树形成的拱形严实地遮盖住了。很多年前,一位古怪的老农场主种下了这些苹果树。抬头仰望,雪白芬芳的花朵如同长长的帐篷一样。繁茂的树枝形成一个漂亮的拱门,被黄昏余晖染成了红色,举目远眺,地平线上那如画一般的天空中,晚霞如同教堂走廊尽头的玫瑰色窗户一样富有诗意。
这个女孩被眼前美丽的景色惊呆了。她一言不发,倚靠在马车的后面,瘦削的小手合在胸前,抬头出神仰望着头顶上那一片雪白美妙的景色。当马车驶离了“林荫道”,顺着长长的斜坡向新布里奇而去时,她依然纹丝不动,也不说话,她依旧神情痴迷地凝望着西天的晚霞,不知道辉煌的天空在她的脑海里引发了多少美丽的幻想。
他们路过新布里奇,那是一座充满生机的小村庄,小狗“汪汪”地叫着,男孩子们也兴奋地喊着,人们好奇地透过窗户看着他们,马车又向前走了五千米,这个女孩子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很显然,就像她能滔滔不绝一样,她也可以保持缄默。
“我猜你肯定又累又饿了吧?”马修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她如此长久地沉默,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原因,“很快我们就要到了——还有两千米。”
女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出神的遐思中回到现实,用迷离恍惚的眼神看着马修,就像她的灵魂被星辰所吸引,飘浮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一样。
“噢,卡斯伯特先生,”她轻声问道,“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地方——那个一片洁白的世界——叫什么名字?”
“啊,你一定是说林荫道了,”马修沉思了几秒钟,又补充道,“那是个漂亮的地方。”
“漂亮?仅仅用‘漂亮’可没法恰当地形容它,‘美丽’这个词也不够准确。它们远远不足以形容它。噢,是‘奇妙’——它太奇妙了。这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个比想象的事情更美丽的地方。我想象不出还有这么美的地方,它让我终于得到了心灵上的满足。”女孩将手放到胸前,“我这里感到一种奇怪的心痛,但却是一种幸福的心痛。你感受过这样的心痛吗,卡斯伯特先生?”
“哦,没有,我不记得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有过很多次心痛——每当我见到极为美丽的东西时。不过,那么美妙的地方他们不应该叫作林荫道,这个名字没什么意义。人们应该称它为——让我想想——‘洁白的喜悦之路’。这是个好听的富有想象力的名字吧?每当我对一个地方或一个人的名字不满意时,我就给他们起个新名字,然后一直这样称呼他们。孤儿院里有个女生名字叫荷普基帕·詹金斯,但我总把她想象成叫罗莎莉·戴维尔。其他人也许把那个地方叫林荫道,但是我会永远称它为洁白的喜悦之路。”
马车翻过小山丘,下面是一个池塘,曲折、狭长,如同一条河。一座小桥横跨在池塘中央,琥珀色的沙丘环绕四周,将它与远处藏蓝色的海湾隔开。从小桥到沙丘附近的水面上,各种五彩缤纷的颜色交替变幻着,闪烁着绚丽的光芒——橘黄色、玫瑰色、淡绿色,以及一些难以捉摸、无法形容的颜色如梦幻般地变化着。
在小桥的上游,池水延伸进那片枞树和红枫的小树林,黑色的婆娑身影笼罩着幽暗清澈的池水。野李子树不时从岸边斜伸出来,如同一位白衣少女正踮着脚欣赏自己水中的倩影。池塘源头的那片沼泽地里传出阵阵清脆、悦耳的青蛙合唱。远处小山坡上的白色苹果园旁,露出一幢灰色的小屋,天色虽然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屋子的窗户上已经有一丝灯光闪动。
“那是巴里的池塘。”马修说。
“噢,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会叫它——让我想想——‘闪光之湖’。是的,这才是最恰当的名字。我知道它恰当,是因为我感到了震颤。每当我找到最恰当的名字时,总会感到一阵震颤。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过这种震颤吗?”
马修仔细地想了想。“嗯,有的。一看到从黄瓜地里挖出那些丑恶的白色蛆虫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震颤。我讨厌它们的样子。”
“噢,我想那不是同样意义的震颤。你说呢?白色的蛆虫和‘闪光之湖’之间看上去没什么相似的地方,为什么人们管它叫‘巴里的池塘’呢?”
“我想,应该是因为巴里先生就住在那边的房子里。他住的地方叫果园山坡。如果不是它后面的那片灌木丛遮挡,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到绿山墙了。现在我们得过桥,绕个弯,大约还有一千米路。”
“巴里先生有没有小女儿?嗯,不太小的——年龄和我差不多。”
“他有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儿,名叫戴安娜。”
“哦!”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么动听可爱的名字啊!”
“嗯,这个我说不好。可我觉得这名字里有些可怕的异教徒色彩。我倒更加喜欢简、玛丽或是其他一些普通的名字。戴安娜出生的时候,正好有位学校老师寄宿在她家,她的父母请老师给这孩子起名,于是他就给她起了个戴安娜的名字。”
他们又上了一座山丘,拐了一个弯,马修说:“现在我们快到家了,那边就是绿山墙——”
“噢,不要告诉我,”她喘息着打断马修的话,一边抓住马修扬起的胳膊,一边闭上眼睛,不让自己看到马修手指的方向,“让我猜猜,我肯定能猜对。”
说着那女孩张开眼睛,环视着四周。这时他们登上了山顶,太阳已经落山了,但在柔和的落日暮色之中,美丽的景色依然清晰可见。西边,金盏花般的天空之下,黑色的教堂尖顶高高地耸立着。山下是一条小溪,远方是一座平缓延伸着的山坡,斜坡上散布着一座座温暖舒适的农庄。孩子的目光充满热切与渴望,一一扫过那些农舍。最后,停在了最左边一座远离大路的农庄上。那房子的四周被树林所掩映,在树影婆娑的暮色中,隐隐约约地泛着白光。房屋上方无瑕的西南天际中,闪烁着一颗大大的、水晶般透亮的星星,犹如一盏充满希望、指示道路的明灯。
“就是那座,是吗?”女孩指着那房子问道。
马修高兴地甩了下缰绳。“嗯,你猜对了!我猜是斯潘塞太太已经跟你说过了,所以你才猜到的。”
“不,她没有——她真的没有。她说的那些可能适合其他大多数的地方。在此之前,我根本不清楚它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可当我一看到那座房子,我就有了家的感觉。哦,我仿佛是在做梦一样。你知道吗,我胳膊上一定是青一块、紫一块了,因为我今天掐了自己好几次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有一种可怕的、心烦意乱的感觉,生怕它只是一场梦。然后,我就掐自己,看是否是真的——直到后来我突然想起来,即便这只是一场梦,我也最好让它接着做下去,所以我就不再掐自己了。可是这一切的确是真的,我们就要到家了。”
女孩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又陷入了沉思中。马修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暗自庆幸将是由玛丽拉来告诉面前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她期望已久的家是根本不属于她的。马车驶过林德家前面的山谷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不过还没有黑到林德太太无法看见他们,坐在有利位置的窗前,林德太太看着马车爬上了山丘,拐进了通往绿山墙农舍的小路。
当他们终于来到家门口时,一想到即将真相大白的时候,马修感到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畏缩。对于这个差错所招致的麻烦,他想的不是玛丽拉或是自己,而是这个孩子的失望。一想到那欣喜若狂的光芒就要从她眼中消失,他就感到非常的不安,就好像他在参与一场谋杀——和他不得不杀死一只小羊羔、小牛犊或者其他无辜的小动物时的感觉很相似。
马车驶进院子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周围白杨树上的叶子发出了轻柔的沙沙声。
马修刚打开门,玛丽拉便步履轻盈地迎了上来。可当她的目光落到这个穿着呆板、难看的裙子,梳着红色的长辫子,目光热切的奇怪的瘦小身影上时,她惊愕地愣在了那里。
“马修·卡斯伯特,这是谁?”她脱口而出,“那个男孩呢?”“没有男孩,”马修胆怯地回答,“只有她。”他朝着女孩子点了点头,这时才想起来还一直没问过她的名字。“没有男孩?但是肯定是有个男孩的!”玛丽拉坚持着,“不是托人带信,请斯潘塞太太带个男孩来的吗?”“哦,她没有。她带来了她。我问过了车站站长。我只能把她带回来。不管发生了什么差错,也不能把她丢在车站不管。”“哦,这件事真是干得太漂亮了!”玛丽拉脱口而出。
在他们谈话的同时,那个孩子一直保持沉默,目光在马修和玛丽拉之间移来移去,所有兴奋的表情从脸上逐渐消失。突然,她似乎完全明白了两人说的话。她随手扔掉她那个珍贵的手提包,向前跨了一步,小手紧攥着。
“你们不想要我!”她大声叫着,“你们不想要我,因为我不是个男孩!我早就该明白的。没有人想要我。我早就该明白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我早就该知道没有人真正想要我。噢,我该怎么办啊?我就要哭出来了!”
她果真号啕大哭起来。她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张开双臂扑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臂弯里,放声大哭起来。玛丽拉和马修隔着壁炉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玛丽拉硬着头皮犹豫地开了口:
“行了,行了,没必要哭成这样。”
“有,有必要!”女孩猛地抬起头,露出满是泪水的脸颊,双唇颤抖,“你也会哭的。如果你也是个孤儿,来到一个满以为会成为你的家的地方,却发现他们不想要你,就因为你不是男孩。哦,这是我遇到的最悲惨的事情!”
“好啦,别再哭了。今晚我们不会让你走的。在我们把整个事情弄清楚之前,你会一直待在这儿。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了片刻。“你可以叫我科迪莉娅吗?”她热切地说。
“叫你科迪莉娅?这是你的名字吗?”
“嗯——不,不完全算是我的名字,但是我喜欢人们叫我科迪莉娅。那是一个多么优雅的名字啊。”
“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科迪莉娅不是你的名字,那你的名字是什么?”
“安妮·雪莉,”这个名字的主人低着头,不情愿地说,“可是,哦,请你就叫我科迪莉娅吧。反正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叫什么也没关系,好吗?安妮是毫无浪漫色彩的名字。”
“什么浪漫不浪漫的!”玛丽拉毫不客气地说,“安妮是一个非常好的、朴实的名字。你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名字感到羞耻!”
“哦,我并不是因为它感到羞耻,”安妮解释道,“我只是更喜欢科迪莉娅这个名字。我总是相信我的名字是科迪莉娅——至少最近几年我总是这么想。小时候,我常常想象自己名叫杰拉蒂娜,可我现在更喜欢科迪莉娅这个名字。不过,如果你们一定要叫我安妮,那么请叫我拼写中带‘e’的安妮。”
“这么做有什么区别吗?”玛丽拉提起茶壶,又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噢,差别可大了。这样看起来要好多了。当你听到别人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难道不是先在心里看到它,就好像它是被刻出来一样?我的脑子里就是这样,A—N—N看上去太糟了,但是A—N—N—E看起来就高雅多了。如果你们叫我拼写中带‘e’的‘安妮’,那我就尽量让步,不再想着‘科迪莉娅了。’”
“好吧,那么,带‘e’的安妮,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吗?我们捎信给斯潘塞太太,让她给我们带回个男孩子的。孤儿院里是不是没有男孩了?”
“噢,不,有很多。但是斯潘塞太太说得很清楚,你们想要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女孩。女舍监说她觉得我很合适。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昨夜我兴奋得整晚都睡不着。”她转向马修,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为什么在车站不告诉我你们不想要我,把我留在那里?如果我没有看见洁白的‘喜悦之路’和‘闪光之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呢?”玛丽拉盯着马修问道。
“她——她是指我们在路上说的一些事情。”马修急忙说道,“我去把马拴到马棚里,玛丽拉,我回来的时候请把晚饭准备好。”
“除了你,斯潘塞太太有没有从孤儿院带走其他的人?”马修出去后,玛丽拉又接着问。“她给自己带走了莉莉·琼斯。莉莉今年才五岁,长得非常漂亮。她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如果我也长得非常漂亮,而且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你会留下我吗?”
“不会。我们想要找个男孩能帮马修干农活。女孩子对我们来说没什么用。摘下你的帽子,我来把它和你的包一起放到客厅的桌上去。”
安妮听话地摘下帽子。这时,马修回来了,于是他们坐在餐桌前开始吃晚餐。可安妮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她慢慢地咬了几小口黄油面包,勉强地尝了尝玻璃盘子中的苹果酱。实际上,她几乎什么都没吃。
“你什么也没吃。”玛丽拉严厉地说,眼睛盯着她,似乎这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安妮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我正处在绝望的深渊之中。当你处在绝望的深渊里时,你能吃得下吗?”
“我从来没有处于绝望的深渊中,所以我没什么可说的。”玛丽拉回答。
“你从没有过?那么,你有没有尝试着想象过自己陷入绝望的深渊中呢?”
“不,没试过。”
“那么,我相信你无法理解它是一种什么滋味了。那是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当你想吃什么的时候,喉咙好像堵着什么,让你咽不下任何东西,就算那是一块巧克力。两年前,我曾吃过一块巧克力,太好吃了。从那以后,我经常梦见自己得到了好多巧克力,可每次都是刚要吃到嘴里的时候就醒了。真的希望你别因为我吃不下饭而生气。桌子上的每样东西都很好吃,可我就是吃不下。”
“我猜她太累了,”马修插话说,从马棚回来后他一直默不作声,“最好让她上床休息,玛丽拉。”
玛丽拉一直在考虑安排安妮睡在哪里。她本来指望来一个男孩,所以在厨房里为其准备了一张睡椅。尽管那里收拾得很整洁干净,但是她总觉得让女孩睡那里不合适。可是让这么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睡客房里显得太奢侈,那么只剩下楼上一间东山墙的房间了。玛丽拉点燃一支蜡烛,让无精打采的安妮跟着她,带她去看房间。经过客厅桌子时,安妮取下了自己的帽子和手提包。客厅异常整洁,而她现在进入的那间山墙房,看起来更加整洁。
“好了,快换上睡衣上床吧。一会儿我回来吹蜡烛。我可不放心让你吹灭它,说不准你会把这里点着的。”
玛丽拉走出去,安妮愁眉苦脸地打量着这个房间。墙壁刷得雪白,光秃秃的一点装饰也没有,十分扎眼,她觉得它们也一定在为自己的样子而痛苦。地板上空荡荡的,除了中间铺着一块圆形的草编的蹭鞋垫,安妮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垫子。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高高的老式木床,有四根漆黑的床脚。房间另一个角落里摆着那张三只角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块厚厚的红天鹅绒针垫,密实得可以插进任何针的针头。它的上方,挂了一面20×15厘米的小镜子。窗户在桌子和床之间,上面挂着素白色细软毛料制成的窗帘,对面是脸盆架。整间屋子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刻板,让安妮感到不寒而栗。她哽咽着匆匆脱掉外衣,换上她那件短小的睡衣,一下子钻进被子里,脸朝下深深埋进枕头里,又拽起被子蒙住脑袋。当玛丽拉回来熄蜡烛的时候,地上到处扔着安妮的小衣服,只有床上的一片狼藉,表明除了玛丽拉本人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
玛丽拉拾起安妮的衣裳,一件一件摆放在一把整洁的黄色椅子上,然后拿起蜡烛走到床边。
“晚安。”她语气有些生硬,但并不冷淡。安妮突然从被子底下露出苍白的小脸,瞪大眼睛,责备道:“你明明知道这是我度过的最糟的夜晚,还说什么晚安呢?”
然后,她又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玛丽拉慢慢地下了楼,走进厨房,开始清洗晚餐用过的盘子。马修正在抽烟——这说明他内心烦躁不安。他很少抽烟,因为玛丽拉认为抽烟是一种陋习,所以坚决反对。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特定的季节,他会感觉非要抽两口不可。玛丽拉意识到一个大男人总需要发泄一下他的情绪,所以对他的这种做法也就装作没看见了。
“唉,这真是太离谱了,”她怒气冲冲地说,“这就是自己不亲自去,而是托人带信惹下的麻烦。理查德·斯潘塞的亲戚也不知道怎么把信带错了。明天我们两人肯定有一个人要去见斯潘塞夫人,这个女孩必须得送回孤儿院去。”
“嗯,那好吧,看来也只能如此了。”马修勉强地说。
“只能如此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可是,玛丽拉,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家伙,她既然那么想留下来,现在把她送回去,似乎有些可怜。”
“马修·卡斯伯特,你不是想说你认为我们应该把她留下吧?”
此刻即便马修说自己想要拿大顶(一种头手倒立运动的俗称),玛丽拉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
“嗯,不,我猜不是——不完全是,”马修结结巴巴地说,他为了表明自己的意思而局促不安,陷入了困境,“我想——我们不大可能收留她。”
“当然不能,她对我们会有什么用处?”
“我们,也许我们会对她有些用处。”马修突然出乎意料地说了这么一句。
“马修·卡斯伯特,我已经看出来了,你被那个孩子迷惑住了,你想要收养她。”
“嗯,她真的是个非常有趣的小家伙。”马修固执地说,“你应该听听她从车站到家一路上说的那些话。”
“哦,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不是讨人喜欢的特点,我不喜欢这么多话的孩子。我不想要个女孩,就算要收养个孤女,她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类型。这孩子身上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不行,得赶紧把她打发走。”
“我可以雇一个法国男孩帮我干活,”马修说,“她给你做伴。”
“我不想找这么个孩子做伴,”玛丽拉简短地说,“我是不会留下她的。”
“嗯,就按你说的做吧,玛丽拉。”马修站起来,放下了烟斗,“我去睡了。”
安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向窗外望去,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入,有一些洁白的、羽毛般的物体正在蔚蓝色的天空中飘荡着。
一时间,安妮忽然记不起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首先感到一阵快乐,紧接着可怕的回忆复苏了:这里是绿山墙农舍,他们不想要她,因为她不是男孩子!
不过,清晨还是到来了,而且窗外还有一棵盛开着花儿的樱桃树。她一跃跳下床去,跨过地板,推开窗户——窗户嘎嘎吱吱地响,好不容易被推开,似乎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事实也确实如此。窗户随即就紧紧地卡住了,根本不需要东西来撑住它。
安妮跪在地上,尽情欣赏着六月的清晨,她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噢,这里多么的美!这不就是个可爱的地方吗?即便她不能真的留在这里,她也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一直在这里生活,这地方有足够想象的空间。
她跪在那儿,眼前的美景令她浑然忘我,直到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才猛然惊醒。这个小梦想家丝毫没有注意到玛丽拉走进了屋子。
“你该把衣服穿好了。”玛丽拉呆板地说。
说真的,玛丽拉真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个孩子说话,而这种不知所措的不安感让她说话的语气变得有几分生硬,其实她并不是故意这样对她说话的。
安妮从窗前站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哦,这里简直美极了!”她挥了挥手臂,对着窗外美好的世界招手。
“你最好赶快穿上衣服下楼去,抛开你的想象吧。”玛丽拉好不容易瞅着了空子,插上了一句,“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去洗脸、梳头。窗户就这样开着吧,把被子叠好放回床角。尽量麻利点。”
显然安妮要是想做好什么事,还是很伶俐的。不到十分钟她就衣着整齐地下楼了,头发梳起来扎成辫子,脸也已经洗过了,一种轻松的满足感洋溢在她的身上。她以为自己已经按照玛丽拉的要求完成了所有的事情。然而,事实上她忘了把被子叠好。
“今天早晨我感觉特别饿。”她一下子坐到了玛丽拉为她摆好的椅子上,“这个世界看上去不像昨晚那么凄惨荒凉了。真高兴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其实,我也挺喜欢下雨的早晨。所有的清晨都很有趣,你们不这么认为吗?你不知道一天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有很多想象的空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今天早晨没有下雨,因为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人更容易从苦恼的事情中振奋起来。我感觉自己要遭遇很多苦恼的事情。在书上读到那些不幸的故事时,我就想象自己勇敢地承受了痛苦的生活,那倒真的是挺不错的,可当这些不幸真的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好受了,是吧?”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求你把嘴巴闭上行不行?”玛丽拉说,“对于一个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来说,你的话太多了。”
安妮立刻顺从地闭上了嘴巴,没有再开口。她的沉默反倒让玛丽拉感到有些不安了,仿佛这是一种有悖常理、不正常的状态。马修也一言不发——不过,这倒很正常,因此,这顿早餐非常沉闷。
安妮吃着吃着就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她机械地吃着东西,大眼睛茫然地、怔怔地凝视着窗外的天空。这样子让玛丽拉更加不安,她感到了异样,虽然这孩子的身体还坐在餐桌旁边,但她的心插着想象的翅膀,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谁会把这样一个孩子留在身边呢?
但是马修却想要留下她,令人无法理解,简直莫名其妙!玛丽拉看得出来,马修想要留下她的愿望和昨天一样强烈,而且不会有任何的改变。这就是马修的性格——如果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念头,就会默默地坚持到底,固执得令人惊异。往往这样沉默的固执比说出来更加有效。
吃完早餐,安妮从幻想的梦境中醒过来,主动要求洗碗。
“你能洗好吗?”玛丽拉怀疑地问。
“完全能洗好。我最擅长的事情是照料孩子,在这方面我积累了很多经验。遗憾的是,这里没什么孩子需要我来照顾。”
“现在有你一个就已经构成问题了,我可没有照顾更多孩子的想法。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呢,马修真是个荒唐透顶的男人!”
“我认为他很可爱,”安妮用责备的语气说,“他很富有同情心,不嫌弃我说多少话——他好像挺喜欢听我说。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他和我挺投缘的。”
“你们俩都很古怪,如果这就是你说的投缘的话。”玛丽拉不屑地说,“是的,你可以洗碟子了。用热水好好清洗,一定要把它们擦干。今天上午我有很多事要处理,下午我得去白沙滩见斯潘塞太太。你也一起去,我们要商量一下怎么安置你的问题。洗完盘子后,上楼把你的床铺收拾好!”
玛丽拉在旁边观察安妮洗碗的过程,发现安妮洗餐具很熟练。不过,后来她铺床就不那么令人满意了,因为她从来没学过铺平羽绒垫套的床。不过,她最后还是做完了,而且铺得还算平整。然后,玛丽拉为了把她支开,好单独同马修说几句话,便告诉她可以在屋外玩,午饭前回来就行。
安妮顿时脸上发亮,满脸笑容地飞奔到门口。可是在门槛那儿,她突然又停了下来,转过身回到了屋子里,坐到餐桌旁边,眼睛里的光芒与兴奋的神采瞬间就消失了,好像火被人用灭火器扑灭一样。
“怎么啦?”玛丽拉问道。
“我不敢出去,”安妮的口气如同一位放弃人间享乐的英勇的殉道者,“如果我不能留在绿山墙,我再喜欢它也没有用处。而且如果我到了外面,与那些树木、花草还有小溪交上了朋友,我会情不自禁地爱上它们。现在要离开这里已经很痛苦了,我不想让自己更加难受。我很想出去——它们似乎都在召唤我:‘安妮,安妮,到我们这里来。安妮,安妮,我们需要你做伴。’但是,我最好还是不出去。如果最后终究是要分离,最好还是不要爱上它们,而且强忍着不爱上它们又那么难,是不是?当初我知道将会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高兴。我觉得自己可以尽情地去喜爱这里的一切,而且没有什么可以妨碍我。可是,现在那个短暂的梦已经结束了。我只好认命了,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不再出去,因为我担心自己又不甘于认命了。请告诉我,窗台上的那棵老鹳草科植物叫什么?”
“那是带苹果香的老鹳草。”
“噢,我的意思不是说这种名字,我是指你自己给它起的名字。难道你没给它起过名儿吗?那么我可以给它起个名字吗?我想叫它——让我想想——‘邦妮’怎么样。我在这儿的时候可以叫它‘邦妮’吗?噢,就让我这样叫它吧!”
“啊,我是不会介意的。但是给老鹳草起个名字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噢,我喜欢给各种东西起名字,哪怕它只是棵老鹳草。这样它们听起来就更像人。如果只叫它老鹳草而不给它起个自己的名字,它也许会感到伤心的。相信你也不会喜欢整天只是被人叫作女人,而不叫你的名字的。是的,我要叫它‘邦妮’。今天早晨我已经给卧室外的樱桃树起了个名字,叫它‘白雪王后’,因为它像雪一样洁白。当然,它不会一直都开花,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它总是在盛开,是不是?”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或者听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玛丽拉嘀咕着,逃命似的跑下地窖去取土豆去了,“真像马修说的,她是个有趣的孩子,我已经感觉到自己也在猜想她接下来究竟会说些什么话。她也会迷惑住我的。她已经迷惑住了马修。他刚才出去的表情,说明了他还在坚持昨晚说过或暗示过的话。我希望他能像别的男人一样,把心中的话都说出来。然后我才能反驳他、说服他,让他明白道理。可拿这个只会用表情表达意见的男人,我该怎么办呢?”
当玛丽拉从地窖中出来的时候,看见安妮正双手托着腮,双眼凝望着天空,又沉浸到了梦幻世界中去了。玛丽拉没有去管她,只是早早地把午餐摆上了桌子。
“我想,今天下午我可以用一下马和马车了吧,马修?”玛丽拉问。
马修点了点头,不安地看着安妮。玛丽拉赶紧遮住了他的视线,严肃地说道:“我要赶车去趟白沙滩把这事儿解决。我会带着安妮一起去,斯潘塞太太也许会安排好,把她立刻送回新斯科舍省去。我会把你的下午茶先准备好,还会尽快回来挤牛奶。”
马修仍旧沉默不语,这让玛丽拉觉得自己在白费口舌。再没有什么比一个不愿跟你搭话的男人更令人恼火的了——除非那是个不愿意搭话的女人。
马修帮忙给栗色母马套上车,接着玛丽拉和安妮便出发了。马修为她们打开院门,当她们缓缓驶出的时候,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今天早上,克里克的小杰瑞·波特来过这里,我告诉他我可能会雇用他干一夏天的活儿。”
玛丽拉没有搭腔,但她狠狠地用鞭子抽了一下那匹不幸的栗色母马。肥硕的母马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它立即愤怒地扬起蹄子,大步沿着小路向前飞驰。玛丽拉在飞奔的马车上回头望去,发现那个令人恼火的马修正倚在门上,惆怅地目送她们远去。
“你知道吗,”安妮坦率地对玛丽拉说,“我已经决定要充分地享受这次旅行了。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你下决心要过得愉快,那你几乎肯定能做到。当然,你必须要下定决心。在我们这趟旅行里,我不会想到回孤儿院的事,我只想着这次旅行。哦,快看那儿,那儿有一朵盛开的野玫瑰!真是太可爱了,你不觉得它做一朵玫瑰是很快乐的吗?如果玫瑰可以开口说话该有多好啊,我敢说它们一定会告诉我们很多非常动听的故事。粉红色简直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颜色,我很喜欢粉红色,但是我没法穿粉红色的衣服。红头发的人不能穿粉红色的衣服,甚至连想象也不行。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小的时候头发是红色,长大以后变成了其他颜色?”
“没有,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玛丽拉冷冷地说,“而且我认为,你的头发将来也不会变色。”
安妮叹了口气。
“唉,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的生命就是葬满希望的墓地。’这是我从一本书里读到的一句话,每当我遇到失望的事情的时候,我就背诵几遍来安慰自己。”
“我看不出来这话对我能有什么安慰。”玛丽拉说。
“哎呀,因为它听上去是那么的美妙、那么的浪漫,就好像我是书里的女主角。你知道,我特别喜欢浪漫的事情,而一块葬满了希望的墓地,简直想象不出更浪漫的东西了,我真高兴我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块墓地。今天我们会路过‘闪光之湖’吗?”
“如果你所指的‘闪光之湖’是巴里家的池塘,我们不从那里走,我们走海滨大道。”
“海滨大道,听上去很美,”安妮满怀憧憬地说,“它是不是像它听上去那样美?你一说出‘海滨大道’的时候,我的脑海中立刻就看见了它,非常快!白沙滩也是一个很美的名字,但是我不像喜欢埃文利那么喜欢它。埃文利是一个可爱的名字。它听上去像音乐一样悦耳。这儿到白沙滩有多远?”
“八千米远。既然你这么爱说话,或许你也可以和我说说你的身世。”
“噢,我的身世真的不值得说。”安妮热切地说,“要是你让我说说我想象中的自己,我们都会觉得有趣得多。”
“不,我可不想听你的想象。就说事实,不要任何掩饰。从最早开始,你在哪里出生,多大了?”
“到今年三月我就十一岁了,”安妮轻轻地叹了口气,顺从地回到没有任何掩饰的身世中,“我出生在新斯科舍省的波林布鲁克。我父亲叫沃尔特·雪莉,是波林布鲁克的高中老师。我母亲叫伯莎·雪莉。沃尔特和伯莎这两个名字都很可爱,不是吗?我非常高兴我的父母拥有这么好的名字。假如有一个叫——呃,杰德蒂亚的父亲,真是太丢脸了,是吧?”
“我认为一个人的名字并不重要,只要他品行端正就好。”玛丽拉觉得自己有责任教给这个孩子一些有益的思想观念。
“嗯,我不知道。”安妮若有所思,“我曾读过一本小说,书里说玫瑰换成其他任何的名字都会散发着同样的芳香,但是我可不相信。我不相信如果玫瑰被叫作蓟草或者臭松,还会同样很美。我猜我父亲即便叫杰德蒂亚,也一样是个好人,可这肯定会给他带来烦恼。嗯,我母亲也是那所高中的老师,但是她和父亲结婚后就辞职了,因为照顾丈夫的责任也很重大。托马斯太太说他们俩很有孩子气,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穷。他们住在波林布鲁克一间狭小的黄房子里。我从来没见过那间房子,但在想象中见过无数次。我相信客厅的窗台上爬满了金银花,院子前种着紫丁香,栅栏门里长着野百合。对了,所有的窗户都挂着薄棉纱窗帘。薄棉纱窗帘能带来一种特别的情调。”
“我就出生在那栋房子里。托马斯太太说,我是她所见过的最难看的婴儿,又瘦又小,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神气。不过,我母亲认为我非常漂亮。我确信,一位母亲的判断力比起一个可怜的临时女佣要更高明些,你觉得呢?无论怎样,我很高兴她对我满意,如果她对我失望,会让我感到很伤心的——因为生下我不久她就去世了: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她得了热病死去了,我好希望她能活得更久一些,能够让我记得我叫过她‘妈妈’。我想叫一声‘妈妈’的感觉一定很幸福,你说呢?我父亲在四天之后也因为热病死了。我就这样成了孤儿,邻居们都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对我才好,托马斯太太就是这么说的。你看,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人想要我,好像这就是我的命。我的父母都来自很远的地方,谁都知道他们没什么健在的亲戚了。最后还是托马斯太太说她愿意收养我,尽管她非常穷,还有一个酒鬼丈夫。我是她一手拉扯大的。为什么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就应当比其他孩子好呢?因为每当我淘气的时候,托马斯太太就会责备我说,她亲手把我拉扯大,为什么我还能变成这样一个坏女孩。”
“托马斯先生和托马斯太太从波林布鲁克搬到了马利斯威尔,我和他们住在一起直到八岁。我帮他们照料孩子——他们中有四个比我小,跟你说老实话,照料他们可真不容易。后来,托马斯先生被火车轧死了,他的母亲提出愿意让托马斯太太和她的孩子去她那里住,但是她不愿意收留我。托马斯太太说她也没有办法,不知该拿我怎么办。后来,住在河上游的哈蒙德太太看中了我能照看孩子的能力,过来说她愿意收留我。所以我就跟着她去了上游,和他们住在树桩围起来的一块空地上。那个地方非常荒凉冷清。要不是有想象力,我根本无法在那里住下去。哈蒙德先生开了一个小锯木厂,哈蒙德太太生下了八个孩子,其中有三对双胞胎。总的来说,我还是挺喜欢小孩的,可连续生三对双胞胎就太多了。当最后一对出生的时候,我就非常坚决地告诉哈蒙德太太:‘因为要抱着他们走来走去,我都快要累死了。’”
“在和哈蒙德太太一起住了两年之后,哈蒙德先生去世了,哈蒙德太太就把一家子人拆散了。她把她的孩子分别送到亲戚家,自己去了美国。而没有人愿意收留我,我不得不去霍普顿的孤儿院。孤儿院的人也不想要我,那里已经快要挤爆了。可他们还是被迫收留了我,我在那里待了四个月,直到斯潘塞太太接我出来。”
讲完之后,安妮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次是如释重负地叹息。显然,她不喜欢和别人说起自己在这个没人要她的世界里的这些经历。
“你上过学吗?”玛丽拉问道,一边将马车引向海滨大道。
“没怎么上过。在托马斯太太家住的最后一年上过几天学。后来去了上游以后,那里离学校实在太远,冬天没法步行去学校,而夏天他们又放假了,所以我只能春秋两季去上学。不过,在孤儿院里我当然是要上学的了。我在孤儿院里读了好些书,而且还背下了许多首诗——《霍恩灵顿之战》《莱茵河上的狂欢》《湖畔仙女》里的很多片段,还有詹姆斯·汤姆逊《四季》中的大部分。你喜欢那些让人荡气回肠的诗吗?五年级的课本里有一首诗——《波兰的衰落》,非常震撼人心。当然,我还没有上过五年级——我只上到四年级,不过那些大一些的女孩常常把她们的课本借给我看。”
“那些女人——托马斯太太和哈蒙德太太——对你好吗?”玛丽拉问道,同时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
“呃——”安妮变得支支吾吾起来,她敏感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副尴尬困窘的表情。“哦,她们的心地是很好的——我知道她们也想尽量对我温柔和气些。如果人们原本心意很好,就算她们不总是那样,你也不会太在意的。她们有太多要操心的事情了,你知道,有一个酗酒的丈夫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且接连生下三对双胞胎也一定非常糟糕,你说呢?但是我很确信,她们是想要好好对待我的。”
“她的话太多了,”玛丽拉想,“不过,通过教育也许可以让她改掉这毛病,而且她的话中也没有粗俗的成分。她说话挺文雅,看来她的父母应该也是有教养的人。”
海滨大道草木葱郁,僻静无人,道路右侧低矮的枞树林,长年累月地和来自海湾的海风搏斗着。左侧是一排陡峭的红砂岩的断崖,有的地方道路几乎挨着悬崖了,如果不是稳健的栗色母马,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车上的人还真会有些担心呢。悬崖底部,是一堆堆被浪花冲刷得光滑的礁石,以及一些小沙坑,其间的鹅卵石如同镶嵌在沙滩上的珠宝;远处波光粼粼的蓝色大海上,海鸥展翅翱翔,它们的翅膀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