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带着哈利开始了逃亡,庄园里的人都在暗中帮助伊丽莎,尽量拖延她被发现的时间,可是愤怒的海利还是追上了她,在千钧一发之际,伊丽莎抱着孩子不顾一切地跃过河边的湍流,跳上漂浮的冰块。毫不停留地从一块又一块的浮冰上跳过去,奇迹般地到达对岸。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伊丽莎到了一个保护奴隶的村庄,暂时住下。
“伊丽莎今天是怎么了?”谢尔比太太疑惑地说。今早她已经拉了好几次铃了,但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谢尔比先生站在镜子前刮着胡子。不久,一个黑人男孩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安迪,”女主人喊道,“去看一下伊丽莎到底怎么了?我可怜的孩子!”
安迪很快就回来了:“太太,不好了!丽茜房间里的东西被扔得遍地都是。看来她是逃跑了。”
“什么?”谢尔比先生喊道,“难道是她已经起了疑心,连夜逃走了?”
“谢天谢地,我想正是这样。”谢尔比太太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哦,爱密丽,你太单纯了!一旦她真逃走的话,我可就完了。海利会认为是我默许她这样干的,这会大大损害我的声誉。”谢尔比先生嘀咕着匆匆离开了房间。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个庄园都因为伊丽莎的出逃而乱成了一团。喊叫声、狗吠声、开门关门的声音此起彼伏。而那些小顽童们则一点儿也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到处乱跑乱窜。唯一沉默的人只有克洛大婶,她一如既往地准备着早餐,对于周围的忙乱场面,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似的。
当海利骑着马终于出现时,那群小顽童立刻争先恐后,同时也是幸灾乐祸地向他报告这个坏消息。
“我说谢尔比,这太不像话了!”海利冲进客厅,怒气冲冲地说,“那女人肯定带着孩子逃走了。”
“先生,请先坐下。虽然很遗憾,但我不得不说,恐怕伊丽莎偷听了我们的谈话,所以连夜逃走了。”
“这可不是公平交易啊!”海利说。
“先生,”谢尔比猛地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怀疑我的信用吗?”
显然,海利也被谢尔比的怒气吓了一跳,他低声解释道:“我原想公平交易,没想到却上了大当,难免一时有些气愤……”
“海利先生,”谢尔比先生说,“我正是体谅你的失望,否则,以你现在这样无礼地冲进我的客厅的行为,我是绝不能容忍的。我更不能容忍别人怀疑我做人的诚信。但不管怎样,我还是会给你提供帮助,帮你追回自己的财产。”
这时,谢尔比太太也起身说,她有一个约会,不能在家里吃早饭了,请海利先生先喝杯咖啡再想办法,然后便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至于庄园中的老老少少,则停止了所有的工作和消遣,话题全都集中到了汤姆未来的命运和伊丽莎的出走上,到处都可以听到人们在议论纷纷。
“黑山姆”(因为他比其他黑人还要黑一些)仔细考虑着这件事的影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提了提裤子,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汤姆要下台了,他的空缺自然要有人来接替。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汤姆每天骑着马到处闲逛,靴子擦得锃亮,嘿,真是威风极啦!我山姆为什么就不行呢?”
“嘿,山姆,老爷找你!”安迪的话打断了山姆的自语,“老爷说让你把比尔和杰利这两匹马套好,然后咱俩和海利老爷去追伊丽莎。”
“太好了,看来我就要时来运转了!”山姆说,“看我山姆出马吧,老爷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我说,山姆,你可要想清楚啊。要知道太太并不想把伊丽莎抓回来,你千万别做什么蠢事。”
“嗯?”山姆睁大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今早我去送刮胡子水时,太太亲口说的。当我告诉她丽茜逃走时,她立刻站起来说了句‘谢天谢地’!你知道,老爷一向都听夫人的,所以,我说,你最好还是站在太太这边。”
伊丽莎怀中紧紧抱着她的孩子,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抢走,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汤姆叔叔的小屋。
她不知疲倦地走啊,走啊,走过一座座农庄,走过一片片小树林,走过一处又一处熟悉的景物,但她丝毫不敢停留。当红艳艳的太阳又一次爬上山坡时,她已经走了好几英里,远离了平日熟悉的景物,踏在了宽阔的大路上。
这条路,她曾陪太太来过几次,所以很熟悉。接下来,她打算先逃过俄亥俄河,过河之后,一切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日落前,他们走进了俄亥俄河旁边的T村,此时,伊丽莎已是浑身发软,两脚酸痛,但她仍然不敢松懈。俄亥俄河就像约旦河一样,把自己和迦南乐土分隔开来。
因为正是初春,河面上水位暴涨,水声轰鸣,大块大块的浮冰在河水中漂流撞击着。有一处狭窄的河道中甚至堆满了冰块,一块压着一块,形成了一座巨大的冰筏。这冰筏铺满了河面,并一直延伸到河的对岸。
看这情形,渡船是不可能照常出行了。伊丽莎站在河边沉思了一会儿,转身走向一间饭店,想去问一些情况。
饭店的老板娘正在准备晚餐,听到伊丽莎温柔而哀伤的声音,她抬起头来问道:“有什么事吗?”
“请问,现在有渡船到B村去吗?”
“没有,”老板娘说,“渡船已经停开了。”
或许是伊丽莎那沮丧焦急的神色打动了她,她又问道:“你是想过河吗?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吗?你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我的孩子病得很重,”伊丽莎说,“我昨天晚上才听到信儿,今天老远赶来,就是想赶上渡船。”
“哎哟,这可真是不巧。”老板娘油然而生一种母性的同情心。
“我说,索尔!”她高声喊道,“今晚是不是有人想把那几桶货运过河去?”
一个围着围裙、两手很脏的男人出现在门口:“嗯,他说他想试试看。”
“现在还有一段时间,我想你最好坐下来等他。”老板娘热心地说,“而且你的孩子看起来很累,噢,带他到这屋来吧。”说着,她打开了一间卧室的门,里面有一张很舒服的床。因为辛苦地赶路,抱上床没多久,孩子就沉沉地睡着了。
现在让我们暂时回过头来,看看后面的追兵情况又怎么样了呢?
虽然谢尔比太太向海利保证很快就开饭,吃完饭就让他们出发,而且至少有五六个仆人向克洛大婶传达了这个命令,但克洛大婶却只是摇晃着头,还是如她往日干活时那般悠闲。
因为某种奇特的原因,仆人们也都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他们认为耽误一点儿时间,太太是不会责怪的。因此,整个庄园上上下下,只有海利一个人急得坐立不安。
“我告诉你们,”克洛大婶高举着一把叉子,站在锅边说,“他已经伤害了太多太多人的心。就像乔治少爷给我们读的《启示录》中的句子:圣坛下,有阴魂在叫冤,求上帝替他们报仇雪恨。总有一天,上帝会听到他们的呼喊,一定会的。”
“这种人将被火烧死,肯定没错!”安迪说。
“我真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么一天。”小杰克说。
“孩子们!”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大家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汤姆,他一直站在门口。“孩子们!‘永远’是个可怕的词,即使想想它也是罪恶的,你们不要那样说一个人。”
“我们只是针对那些奴隶贩子,”安迪说,“他们实在是太可恶了。”
“这种人实在是天理难容!”克洛大婶说,“他们连母亲怀里吃奶的娃娃都要夺去卖掉,他们不顾孩子的哭哭啼啼,硬是弄得人家骨肉分离,他们活生生拆散人家夫妻,毁掉人家家庭……”说着说着,克洛大婶忍不住抹起泪来,“做了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可你看他们还是照样吃喝玩乐,心里没有半点愧疚!如果不让他们下地狱,那还要魔鬼干什么?”
“圣书上说,要为欺凌你们的人祈祷。”汤姆说。
“替他们祈祷?天哪,我可办不到!”克洛大婶说。
“克洛,人的欲望很强,但是上帝的恩惠更多。你要知道,干这种事的人,他们的灵魂处在多么可怕的境地啊。我确信我宁愿被卖掉一万次,也不愿让那个可怜的人承担这些后果。”
安迪和杰克若有所思地吹了声口哨。
“我知道老爷不愿意亲眼看着我被卖掉,”汤姆说,“但现在他没能按计划出门去,老实说,我很高兴。我是看着老爷长大的。无论如何,我得再见他一面才能安心地离开。不过我真担心以后庄园没人好好照料。大家心眼虽然不坏,但做起事来却有点粗心,老爷又不能件件事都操心。”
正说着,铃响了,客厅里有人在找汤姆。
“汤姆,”谢尔比先生说,“现在,我和海利先生约定好,他来要人时,你一定会在这里,否则我就要付给他一千块钱。他今天有别的事要忙,所以暂时给你一天的自由,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汤姆?”
“老爷,”汤姆直直地站在那儿,“老夫人第一次把您交给我的时候,我才八岁,你还不到一岁。夫人说:‘汤姆,这是小主人,好好照看他。’老爷,我只问一句,这么多年来,我有没有一次违背过您的意思?”
这话不禁让谢尔比先生感动得热泪盈眶:“亲爱的汤姆,上帝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我……”
“我以上帝的名义向你保证,汤姆,”谢尔比太太郑重地说:“只要攒够钱,我立刻把你赎回来。”她转过头又对海利说,“先生,请你千万记住他的买主是谁,并且通知我一声。”
“当然可以,太太,你知道,我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谢尔比太太对海利的厚颜无耻感到万分愤怒,但同时她也知道,一旦这个卑鄙的家伙抓到伊丽莎和她的孩子,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因此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拿出交际手腕,努力和他周旋,使尽全力来拖住时间。
两点钟左右,他们才终于出发。
一路上,山姆和安迪故意状况百出,还“不小心”走了相反的路,耽搁了很多时间,惹得海利破口大骂不止。最后,当他们终于到达T村时,哈利已经在小饭店的房间里睡了一个多小时了。
但可怜的伊丽莎却丝毫不敢闭上眼睛,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窗外的动静。
机灵的山姆一眼就瞥见了伊丽莎,而海利和安迪就跟在他身后。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姆故意让风刮掉头上的帽子,尖利地高叫了一声。这声叫喊惊动了伊丽莎,她连忙缩下头。三个人骑着马一阵风似的从窗前一掠而过,转到前门去了。而在这九死一生的刹那,伊丽莎却好像突然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她一把抱起孩子,打开房间的后门,朝着河边飞奔过去。
下坡时,海利一眼瞥见了她的背影。他立即翻身下马,朝伊丽莎追来。那一瞬间,伊丽莎脑中一片空白,一种本能支配着她,她几乎脚不沾地地一口气飞跑到河边。然而海利依然在后面穷追不舍,伊丽莎不再多想,她狂喊一声,那叫喊浸透了穷途末路的绝望和求生的挣扎,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漂浮的冰筏上。那是疯狂的一跳,是只有被逼上绝路才有的铤而走险的拼死之举!随着她的一跳,海利、山姆、安迪都情不自禁地高举双手惊呼起来。
她的脚一落下,河面上浮动着的冰块立即摇晃起来,“吱吱”作响,但她片刻也不停留,一面尖叫着,一面拼尽全力,从一块浮冰跳上另一块浮冰。滑倒了,鞋子掉了,袜子划破了,每走一步都留下斑斑血迹,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最后,仿佛在梦中一般,她隐约看到了河岸,然后有一个男人把她扶上了岸。
“上帝啊,你这个女人可真有胆量!”那个男人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说道。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伊丽莎认出了他:“噢,西姆斯先生,救救我,求您救救我,把我藏起来吧!”
“你不是谢尔比家的伊丽莎吗?”
“我的孩子——这个小男孩,他被卖掉了!那就是他的新主人,”她指着河对岸说,“西姆斯先生,您也有孩子啊!”
“是啊,是啊!”他友善地帮她爬上陡峭的堤岸,“不管怎么样,我喜欢勇敢的人。”
“上帝保佑你!”伊丽莎真诚地说。
“我没有地方让你藏身,我只能指引你到那儿去,”他指着远处一间白色的大房子说,“到那儿去吧!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哦,先生,您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吧?”
“姑娘,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当然不会。”那人说,“你既然已经得到了自由,就好好享受它吧。”
再一次的道谢之后,伊丽莎抱紧她的孩子,迈着坚定的步子匆匆向白房子走去。
海利站在对岸,看着这个惊险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我想她一定是被魔鬼附体了。”
“上帝保佑你,老爷。”山姆一直努力掩饰,但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她那样子真是太逗了,连蹦带跳,脚下的冰吱吱直响。你听:扑通!咔嚓!哗啦!一下子又蹦起来!我的老天爷啊,她可真了不起。”他手舞足蹈地说着,逗得安迪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让你们笑!”海利恼羞成怒,举起皮鞭朝他们打来。
两人闪开鞭子,大笑着跑到堤岸上,敏捷地跨上马。
“再见啦,老爷!”山姆一本正经地说,很快便消失在远处,晚风中隐约传来他们的欢笑声和喊声。
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河面上缓缓升起一片灰蒙蒙的雾霭,水流汹涌湍急,大块的浮冰不断地碰撞冲击。海利对着这道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垂头丧气地向小饭店走去。
“我为什么非得追捕那个小东西呢?”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椅上,海利自言自语道。狭窄破旧的小饭店让他心里郁闷,不禁感叹起人生的变幻莫测来。
突然,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从窗口往外看:“老天!我真是幸运!那不是汤姆·洛克吗?”
吧台旁,站着一个身体强壮、肌肉结实的男人,他看起来毛茸茸的,脸上一副凶恶的神情。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他叫马科斯,个子不高,但是眼睛很锐利,总让人有种随时会被窥探研究的感觉。
“嗨,你好吗,洛克,我们能在这儿碰见可真是巧啊。”海利走上前去,热情地说,“为我们今天的巧遇一起喝一杯吧!老板娘,”他向店主人喊道,“给我们来点糖和雪茄,再来杯好酒。”
两杯酒下肚,海利便忍不住抱怨起了自己的不幸遭遇。
“真是窝囊废!”汤姆·洛克面带鄙视地说道,“我的那些黑奴从来不敢这样地放肆。要是我买了一个带孩子的黑娘儿们,我就会直接走到她眼前,举起拳头对她说,‘听着,从现在起,你的孩子就属于我了,跟你没什么关系了。以后我一定会把他卖掉。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打扁你的脑袋!别给我耍什么心眼儿!’这样一来,她们就会对我言听计从。如果谁敢对此提出异议,哼!”洛克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代表了那个不言而喻的后果。
“我说,汤姆,即使你不是魔鬼本人,也肯定是魔鬼的孪生兄弟。”海利说道,“我承认,我做这种生意是为了赚钱。但我也是个信教的人,我也想有朝一日能拯救一下自己的灵魂。所以我说,做事情还是要谨慎一点。”
“得了吧,你的灵魂?就是魔鬼用头发丝那么细的筛子筛,也不见得能找得到啊!”
“得啦,先生们,这可不像谈生意了。”这时,一旁的马科斯开口说道,“让我们步入正题吧。海利先生,你是想让我们去抓那女人,是吗?”
“那女人不关我的事,我要抓的是那个小孩。”
“我说海利先生,那女人长相怎样?”
“她皮肤很白,长得非常迷人,而且很有教养。”
“诱人的开场白。”马科斯那犀利的眼睛活跃起来,“听着,洛克,生意来了。海利,我们帮你把人抓回来,孩子归你,那女人得交给我们带到奥尔良去赚一笔,你看怎么样?”
于是,接下来,三位老爷便开始商量起具体的细节来,当然,免不了一番利益的讨价还价。
而与此同时,山姆和安迪正兴高采烈地骑着马往回赶,准备把刚才那神奇的一幕详细地讲给老爷和太太听。
伊丽莎拖着沉重的脚步匆匆往前走去。当她终于站到那所漂亮的白房子的门口,看到屋里那熊熊的火光,感受到那暖暖的热气时,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昏倒了过去。
“刚进门时还好好的,”家中唯一的黑仆人蒂娜老大娘对大家解释道——他们都因为听到响动而赶到了厨房,包括老爷和太太,“我刚想问她是从哪儿来的,她就昏倒了。真是可怜哪!”
周围的人都用一种诧异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被放在两张椅子上的伊丽莎。她衣衫破烂,身体僵冷,一只脚光着,袜子也被划破了,脚上仍在流血。她的脸上,分明地印着备受欺压的记号,但那悲惨、凄凉的神情使她那惊心动魄的美看来格外楚楚动人。
说话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惊慌地喊道:“噢,哈利,我的哈利呢?”
听到妈妈的声音,小哈利连忙举起了两只小手,跑了过去。
“可怜的人,别害怕。”女主人伯德太太安慰道,“这儿没有人能伤害你们,你们很安全。”
伯德太太是一个胆小、羞涩、富有同情心的身材娇小的妇人。她有一双正直而敏感的浅蓝色眼睛,说起话来特别地温柔悦耳。她对丈夫体贴柔顺,对儿女总是有求必应,只有一种情况会激怒她,那就是伤害孤苦伶仃的弱者,哪怕是一只小动物。对这类事件她的反应往往会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激烈。
她的丈夫伯德先生,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但由于参议员的身份,他有时会言行不一。比如肯塔基州刚刚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帮助在逃的黑人,对此,伯德先生常用他那犀利、雄辩的口才把那些反对的人驳得哑口无言。但那也只限于口头上。事实上,他对“在逃黑奴”的理解不过限于报纸上画出来的,一个用棍子挑着包袱的大个子而已。他从没想过逃亡者可能是一个落难的母亲或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如今,当他亲眼看到一个孤弱的妇人那惊慌失措、苦苦哀求的眼神时,他平日的那些言论早抛之脑后了。
而在伯德太太的努力下,伊丽莎也慢慢镇静下来。不一会儿,她便沉沉地睡着了,胳膊依旧紧紧抱着她的宝贝孩子。
伯德夫妇回到他们的起居室后不多久,敲门声再度响起,蒂娜伸进头来说那个女人醒了,想见见夫人。
“你想见我,是吗?”伯德夫人快步走进厨房,柔声问道,“希望你现在感觉舒服一些了!”
伊丽莎坐在炉火旁的椅子上,正呆呆地注视着火焰,她看起来神色平静而忧伤。
“不要怕,你尽可以相信我们。”伯德先生说,“不过,你是从哪儿来的?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我原来住在肯塔基。后面一直有人在追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所以就从冰上跳过来了。”
“从冰上过来的?!”伊丽莎的回答惊起一片异口同声的感叹。
“是的,是上帝在保佑着我!”她的眼中泛着泪光,“我也以为自己一定过不来了,但上帝没有舍弃我!”
“你是奴隶?”伯德先生皱着眉头问,“为什么逃出来了?”
伊丽莎仔细打量了伯德夫人一眼,她注意到伯德夫人正在服丧。“太太,”她突然问,“您有没有失去过孩子?”
听到这句意外的问话,伯德先生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了窗子前,伯德夫人则禁不住哭了出来。原来就在一个月前,伯德家埋葬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是的,我们确实刚失去一个孩子。不过,你为什么这样问呢?”稍微平静下来之后,伯德太太问道。
“那您一定会理解我的,太太。我接连失去了两个孩子,现在只有这一个了,他是我的全部。但是,有人却残忍地想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夫人,一想到这点我就忍不住全身发抖,他们要把这个从没离开过妈妈的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卖到南方去!上帝呀!于是我连夜带着他逃跑了。他们一直在后面追赶我,最后我实在无路可逃了,就一下子跳到了冰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只能说全靠博爱而仁慈的上帝保佑!”
伊丽莎以平静的声调讲述了她的事情,尽管如此,周围的人们还是被她的遭遇深深地打动了。伯德夫人用手帕遮挡着脸;她的两个小男孩则一下子扑到妈妈的怀里,大声哭了起来;蒂娜大娘老泪纵横,不时用衣袖使劲揉着眼睛。还有议员先生,他一直背对着大家,凝神望向窗外,间或咳嗽一声或擦一擦眼镜。
“你没有丈夫吗?”他带着鼻音问道。
“我有丈夫,但他的主人很苛刻,也不许他来看我,他甚至还想要把我丈夫卖到南方去。”
“可怜的女人,那你打算逃到哪里去呢?”伯德太太问道。
“我想去加拿大,那儿,离这里远不远啊?”她望着伯德夫人的脸,目光单纯且充满了信赖。
“可怜的姑娘,你想象不到有多远呢!”伯德夫人说,“不过,我们会替你想办法的。只要相信上帝,他就会保佑你的。现在,你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吧。”
这时,夜已经深了。
伯德夫妇再次回到起居室,但谁也没有要睡觉的打算。
伯德先生在屋里烦躁地踱来踱去,最后,他走到妻子面前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亲爱的,她今天晚上必须得离开这儿!你想,明天早晨,一旦那帮人追到这里,那可就全完了,事情一定会暴露的。依我看,今天晚上必须走。”
“可这么晚,你让他们到哪儿去?”
“这确实不好办。”伯德先生边说边心事重重地穿着靴子,“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办吧!”他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又穿好了另一只靴子。
“你还记得梵·特鲁普吗?那个解散了自己所有奴隶的肯塔基人。他在离这儿几英里外的森林里买了块地,我想把那对母子送到他那儿去。不过,那段路实在太隐秘了,而且很不好走,必须得由我亲自带路才行。”
“在这种情况下,约翰,你的心比你的头脑好多了。”伯德夫人把柔嫩的小手放在丈夫手心,微笑着说,“这也正是我爱上你的原因啊!”她的眼睛里充满温情和赞许,使她此刻看起来越发美丽了。
伯德先生暗暗庆幸自己的正确决定。他转身向门口走去,但走到门口时又犹豫了片刻:“玛丽,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抽屉里不是还有可怜的小亨利的衣服吗?”说完,他就迅速转过身,带上门走了出去。
伯德夫人打开隔壁卧室的门,取出钥匙插进一只抽屉的锁眼,接着又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她的两个儿子紧跟在后面,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妈妈。
终于,伯德夫人深吸一口气,慢慢打开了抽屉,里面存放的都是她强忍悲痛收集的有纪念意义的物品。比如,各式各样的小外套、一排排小袜子、脚趾处有些磨破的鞋子(用纸细心地包着),还有玩具马车、陀螺、一个皮球,等等。看到这些东西,可怜的伯德太太又忍不住伤感地流下了泪。忽然,她抬起头,坚定地从里面拣了几件朴素、耐用的衣服,用一个小包扎好。
“妈妈,你要把这些东西送给别人吗?”一个孩子拉了拉她的胳膊说。
“宝贝,”她温柔而恳切地说,“如果亲爱的小亨利在天堂里看到我们这样做的话,我相信他也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的。我绝不会把这些衣服随随便便送给一个普通人——一个幸福的人,但现在我是把它们送给一个比我还悲伤、苦命的妈妈,我知道亨利是愿意我这样做的。让我们为他们祈祷吧。”
我们不得不说,这个身材矮小的善良妇人,却有着一颗世上最伟大、最仁慈的心,她用自己的泪水去灌溉别人的梦想,给那些孤苦无助的人以最无私的帮助,她的心上,长满了鲜花和香草。
收拾停当之后,伯德夫人又打开自己的衣柜,取出了两件耐穿的长裙。伊丽莎的身材要比她略高点儿,因此,她必须把裙子的边拆开一些,这样伊丽莎穿起来才更合身。她就这样忙碌着,直到屋角的钟敲了十二下。此时,门口隐约传来了车轮低沉的声音。
“玛丽,”伯德先生大步走进卧室,“你快去把他们叫醒,我们马上就出发。”伯德夫人连忙把她刚才整理好的东西锁进一只小皮箱,然后就赶去厨房。很快,大家都聚集到了门口。伊丽莎看着伯德夫人的脸,眼中满是感动和诚挚的谢意。她很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用手指了指天,然后马车出发了。
道路偏僻又荒芜,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马车都是摇晃着向前行进。突然之间,他们一起被狠狠地抛向前去,还没等坐好,猛然又被挤到车窗户旁边去了。这一路颠簸连连,非常辛苦。最后,沾满了泥浆的马车终于来到了一座农舍前,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所有人,包括那匹马,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好在农舍主人,也就是魁梧正直的梵·特鲁普,在听了伊丽莎的遭遇以后,非常爽快地答应收留这对可怜的母子。“如果有人追到这儿来,”他自信地挥着结实的肌肉,对伯德先生说,“那我就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别忘了,我还有七个身强力壮的儿子哪,让那帮坏蛋尽管来就是了!”
伯德先生再三向特鲁普表示感谢之后,又谢绝了他的挽留,匆匆赶回家去了。
看见伊丽莎站在一旁脸色憔悴、摇摇欲坠,特鲁普大伯同情地哼了一声,打开一间卧室,领着她走了进去。“可怜的姑娘!”他指着墙上三支漂亮的来复枪说,“认识我的人们都知道,要想从我的屋子里把人带走,那他肯定是活得不耐烦了。现在你只管放下心来好好地休息吧,一切有我呢。”说完,他便带上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