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莎拉是另一种性情的孩子，那么此后她在明钦小姐的高级女童学校待的这几年一定对她没什么好影响。在学校里，她享受的不是一个小姑娘的待遇，而更像贵客的待遇。倘若她是一个自以为是、作威作福的孩子，那么她可能就会因为过度的宠爱和奉承而变得让人无法容忍。倘若她是一个懒惰的孩子，那么她的学业就会毫无长进。私底下，明钦小姐并不喜欢莎拉，但精通世故的她绝不会说出或做出任何事，让这位难得一遇的学生想离开她的学校。她非常明白，只要莎拉写信告诉她爸爸在这里受委屈了，不开心，克鲁上尉就会立刻带她走。明钦小姐的看法是，如果小孩不断受到表扬而且可以为所欲为的话，那么她肯定就会喜欢她待的地方。 1 因此，莎拉学习时领悟得快会受到表扬，懂礼貌会受到表扬，对其他同学和善会受到表扬，从她鼓鼓的小钱包里掏六便士施舍给乞丐也会受到表扬。她做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好像是一种美德而获得夸奖。要不是她的好品性和聪明的小脑瓜，莎拉早就变成自我意识膨胀的小姑娘了。可是，那聪明的小脑瓜理智地告诉莎拉不少关于她自己和周围环境的实际情况，她也时常和厄曼加德聊这些事。

“会碰到什么事情都是偶然的，”她常说，“很多好事都让我碰上了。我只是碰巧喜欢上课读书，碰巧记得住学过的东西。我只是碰巧有个帅气、慈爱、聪明的好爸爸，碰巧无论我喜欢什么他都能给我。说不定我的脾气本来一点儿都不好，可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大家又都喜欢我，我的脾气怎么可能不好呢？我不清楚怎么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好孩子还是一个坏孩子。没准儿我挺烦人的，因为没有什么考验我的机会，所以没人知道。” 2

“拉维尼娅也没遇到什么考验呀，”厄曼加德淡淡地说，“可她真是太讨厌了。”

莎拉若有所思地用手蹭蹭鼻尖，一边细细琢磨着。

“嗯，”然后她说，“可能……可能是因为拉维尼娅正在长身体吧！”莎拉曾听阿米莉亚小姐说拉维尼娅发育得太快了，担心那会影响她的健康和性情，所以她才得出这样宽容、厚道的结论。

而拉维尼娅却对莎拉满怀恨意，她实在太嫉妒莎拉了。在这个新同学到来之前，她觉得自己是学校的头儿。因为如果有人敢不追随她的话，她就会跟那个人过不去。她在低年龄的小女孩面前 飞扬跋扈 （ hù ）（骄横放肆），在同龄伙伴面前气势凌人。拉维尼娅长得不错，以前高级女童学校的学生们两两排队外出时，她穿得最漂亮，直到莎拉出现。莎拉穿着天鹅绒大衣、套着貂皮手筒、顶着轻垂的鸵鸟毛，被明钦小姐领着走在队伍最前面。本来这些就已经够让拉维尼娅心里酸溜溜的了，然而渐渐地，莎拉竟然还变成了孩子头儿。这不是因为莎拉爱欺负人不好应付，恰恰相反——因为莎拉十分善良，能和大家友好相处。 3

“莎拉·克鲁还是有一个优点的，”杰西实话实说惹恼了她的“姐们儿”，“她一点儿也不摆‘架子’。虽然她完全有资格，你知道的，拉维尼娅。要是我有那么多好东西，受到那么多关注——我相信自己肯定忍不住——会摆上那么一点儿架子的。家长一来，明钦小姐就带着她四处炫耀，太恶心人了。” 4

“亲爱的莎拉，请到会客厅来，向马斯格雷夫太太介绍一下印度的情况。”拉维尼娅 惟妙惟肖 （形容叙述、描写生动逼真）地模仿着明钦小姐的腔调，“亲爱的莎拉，和皮特金夫人用法语聊聊，你的口音简直完美无瑕！——她的法语压根儿就不是在这儿学的。会说法语有什么好显摆的。她自己都承认没学过，还不就是因为老听她爸爸说，才拣了几句。至于她爸爸，在印度当个军官有什么了不起！”

“嗯，”杰西慢吞吞地说，“他杀过老虎。打来的那张老虎皮就铺在莎拉的房间里，怪不得她那么喜欢躺在上面摸老虎头，还把它当猫似的对着它说话。”

“她老是干傻事儿，”拉维尼娅骂道，“我妈妈说她那样假装干什么的做法傻透了，长大后一定是个怪人。”

莎拉确确实实没有“架子”，她友善、大方地分享着自己的特权和物品。小班的女孩老是被十一二岁的大姑娘们瞧不起，而且整天被呼来喝去的，但却从来没被大姑娘们最嫉妒的莎拉弄哭过。她就像个小妈妈，有人摔倒磕破膝盖，她会跑过去把她们扶起来，安慰她们，从口袋里翻出棒棒糖之类的东西哄她们开心。她从来不会因为小孩子挡路而胡乱推人，或者欺负她们年纪小，打击那些幼小的心灵。 5

“四岁怎么了？”莎拉冲着拉维尼娅严厉地说，因为她撞见拉维尼娅打了洛蒂一记耳光——这可是赖不掉的事实，而且骂她是个“死小鬼”。“可她明年就五岁了，后年六岁，而且……她再过十六年，”莎拉继续说，“她就二十岁了。”

“天哪，”拉维尼娅说，“我可不敢算这么远！”当然十六加四等于二十——而二十岁，这个年纪即便是最大胆的女孩也没胆量去想象。

所以小丫头们都崇拜莎拉。大家都知道她在自己房间里办了好几次茶会，招待那些被歧视的孩子。她们可以和埃米莉一起玩儿，还用上了埃米莉的专用小茶具——小茶杯里盛着甜滋滋的淡茶——杯子上画有蓝色的小花儿。以前谁也没见过这种布娃娃用的茶具。自从那天下午，莎拉就成了整个幼儿班小女孩们心中的女神、眼里的女王。 6

洛蒂·利简直太崇拜莎拉了。假如莎拉不是这般满怀“母亲的慈爱”的话，她一定会被洛蒂烦死的。洛蒂的父亲很年轻，缺乏耐心，他实在想不出该拿女儿怎么办，所以只好把她送到这里。因为洛蒂的妈妈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所以，父亲为了补偿洛蒂，在洛蒂降生后的四年里，爸爸把她当成心爱的布娃娃、宠坏的小猴子、小哈巴狗一样抚养，她因此而渐渐变成了一个闹得吓人的小家伙。无论想要什么，还是不想要什么，她都会号啕大哭，而且老是想要不该要的，不要最适合她的，在房子某处常能听到她刺耳的尖嗓音狂飙成号哭声。 7

洛蒂不知怎么地一直坚持认为，一个小女孩如果没有妈妈，就理应获得怜悯和宠爱。也许是在妈妈死后，她还很小的时候，听一些大人谈起过。所以洛蒂就养成了充分利用这个绝招的习惯。

莎拉对她的照顾开始于一个早晨。莎拉路过客厅时，听到明钦小姐和阿米莉亚小姐正想方设法平息一个小孩愤怒的哭喊。显然，这个小孩压根儿不愿安静下来。她如此精力充沛地拒绝安抚，逼得明钦小姐几乎大吼起来——态度严厉而凶狠——为了压倒她的嗓门。 8

“你哭什么呢？”明钦小姐近乎大喊着说。

“哦——哦——哦！”洛蒂哭叫着，“我没有妈——妈啊——！”

“哦，洛蒂！”阿米莉亚小姐尖叫着，“停一停，亲爱的！别哭了！求你别哭了！”

“哦！哦！哦！哦！哦！”洛蒂发狂似的号着，“没——有——妈——妈——啊！”

“真是欠揍，”明钦小姐厉声说，“你该挨顿鞭子，淘气的孩子！”

可洛蒂号得更凶了。阿米莉亚小姐也急哭了，明钦小姐的声音已经大得像打雷似的，她突然气呼呼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了房间，丢下阿米莉亚小姐收拾残局。

莎拉在大厅等了一会儿，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进去，因为她最近和洛蒂交上了朋友，没准儿能让她安静下来。明钦小姐出来时正好撞见莎拉，显得有点儿恼火。她明白刚才自己在屋里的喊声绝对是既不庄重也不温柔的。

“啊，莎拉！”她说着便尽力挤出一个合适的笑容。

“我站在这儿，”莎拉解释说，“是因为我听到洛蒂——我想，说不定——说不定，我能让她安静下来。我能试一试吗，明钦小姐？”

“你可真行呀，到底是个聪明的孩子啊！”明钦小姐讽刺道，接着突兀地闭住嘴。看到莎拉被她的粗鲁弄得有点失望，于是她赶紧换了个态度：“不过，你做什么都行。”她又改换语气，极力假装温和地说：“我想你一定可以制服她，进去吧。”然后她丢下莎拉便走了。 9

莎拉走进房间时，洛蒂正躺在地板上尖叫、大喊，胖乎乎的小腿使劲地踢来踢去。惊慌失措的阿米莉亚小姐弯着腰，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急得脸都红了，而且还冒出了一头汗。洛蒂在家里的育婴室时就发现，为了让又踢又喊的她安静下来，她要什么大人就会给什么。胖胖的阿米莉亚小姐也够可怜的，这样那样地挨个试了一遍，用尽了招数也不行。 10

“可怜的宝贝儿呀，”她一会儿说，“我知道你没有妈妈，可怜——”接着又换了个调子，“如果你再哭，洛蒂，我就打你了。可怜的小天使！好啦——你这个坏孩子，别不听话，我揍你啦！我真揍啦！”

莎拉静静地走过来，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她心里隐隐约约认为最好还是不要讲这些前后不一致的话，因为这显然没有用而且也太过激动了。

“阿米莉亚小姐，”她小声说，“明钦小姐说我可以试着让她安静下来，可以吗？”

阿米莉亚小姐转过头绝望地看着她。“哦，你行吗？”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莎拉的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不过我会尽力的。” 11

阿米莉亚小姐好不容易爬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洛蒂的小胖腿还在使劲儿踢着。

“您可以悄悄离开吗？”莎拉说，“我会陪着她的。”

“哦，莎拉！”阿米莉亚小姐带着哭腔说，“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麻烦的孩子，我想我们是应付不了她的。”

不过她还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能借此离开，她顿时松了口气。

莎拉在打滚号哭的洛蒂身边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然后她干脆坐在洛蒂旁边等着。房间里除了洛蒂愤怒的尖叫声，一点儿别的声音都没有。对洛蒂小姐来说，这种情况还是头一遭，她早就习惯了每次哭喊的时候别人轮番地制止、恳求、命令、哄劝她。此时，她躺在地上又踢又喊，却发现身边只有一个人，还好像压根儿不在意，这让洛蒂分了神。 12 她睁开紧闭的泪眼，想看看旁边究竟是谁。原来是那个拥有埃米莉和所有好玩意儿的女孩。莎拉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正在想心事。洛蒂停了几秒钟弄明白这一点后，觉得自己必须接着哭，不过，这时房间里静悄悄的，而莎拉表情平静又安详，这反倒让洛蒂的号哭声气势少了一半。

“我——没——有——妈——妈！”她嚷着，不过声音没那么响亮了。

莎拉更加平静地看着她，但眼神中多了一份理解和关爱。 13

“我也没有。”她说。

真是太意外、太让人吃惊了。洛蒂放平腿，身子扭了一下，躺在地上瞪大眼睛。倘若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么阻止孩子哭闹的办法就是让她想点别的什么。当然，洛蒂不喜欢动不动就生气的明钦小姐，也不喜欢只知道溺爱的阿米莉亚小姐，但显然她挺喜欢莎拉的，虽然和她不算很熟。洛蒂还是不想放弃悲伤，不过她的注意力已经被分散了，于是她又扭了扭身子，抽噎了一声，说：“她去哪儿了？”

莎拉停了一会儿。因为以前有人告诉过她，她的妈妈在天堂。关于这件事她想了很多，而她的想法也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她去了天堂，”她说，“但是我相信她有时候也会回来看我——尽管我看不见她。而你妈妈也会这样。说不定她们俩现在正看着咱们呢，兴许就在这间屋子里。” 14

洛蒂忽地坐起来，看看周围。她是个漂亮的小家伙，满头卷发，挂着泪珠的圆眼睛活像挂着露珠的勿忘我花。如果她的妈妈看到她半小时之前的样子，估计不会相信那种小孩儿会和天使有什么关系。

莎拉继续说着。也许有些人可能觉得她是在讲童话故事，可这一切听起来又如此真实，让洛蒂情不自禁地听下去。有人告诉莎拉她的妈妈长着一对翅膀，戴着头冠，还给她看过所谓天使的图片，是一些穿着漂亮白长袍的女人。但现在莎拉讲的仿佛是真人真事，那些人生活在美好的家园里。

“一片片的田野上开满了鲜花，”她说，像往常那样，只要一开始，就陶醉其中，仿佛身在梦中，“一片片的百合花——微风吹过，花香飘散在空气中——因为微风一直不停地吹，人们都陶醉在这花香中。小孩们在开满百合花的田野中奔跑，他们摘下一捧一捧百合花，一边笑一边编花环。那里的街道亮光闪闪的，就算走得再远，人们也不觉得累。他们可以随意飘来飘去。城墙是用珍珠和金子砌成的，不过很低矮，人们可以靠在墙上看着下面的大地，微笑地送去祝福。” 15

本来只要莎拉一讲故事，洛蒂就绝对不会哭了，而是出神地听着，何况这个故事比别的都好听多了。她慢慢靠近莎拉，把每个字都记在心里，直到故事结束——结尾来得太快了。故事刚讲完，洛蒂特别不高兴，小嘴又噘起来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我想到那儿去，”她喊着，“我——在学校里没有妈妈。”

莎拉一听到这个危险的信号，立刻从自己的美梦中醒来，抓起洛蒂胖嘟嘟的小手，把她拉过来，微笑着哄她。

“我来做你的妈妈吧。”她说，“咱们玩儿过家家，你就当我的女儿。埃米莉就是你的妹妹。”

洛蒂的脸上又露出了酒窝。 16

“它愿意吗？”她问。

“愿意，”莎拉一边跳起来，一边回答说，“咱们去告诉它。然后我再帮你洗洗脸、梳梳头。”

洛蒂开心地同意了，从房间里出来，和莎拉一路小跑着上楼去，仿佛压根儿不记得这整整一个小时的哭闹“悲剧”，起因就是吃午饭前她不愿意洗脸梳头，而惹来明钦小姐发号施令。

从此以后，莎拉就成了洛蒂的“小妈妈”。

◎小练习

1.洛蒂是如何哭闹的？明钦小姐和阿米莉亚小姐是如何对待她的？

2.莎拉是如何对待洛蒂哭闹的行为的呢？ RImfBBnvcqkk7ovO21UK8IyAObmbtI3zzTW7vF68mOLtlXOoq0RT8ud+x2ONudhG

当然，莎拉最大的魅力既不是因为她拥有高档品，也不是因为她“模范生”的身份，而是因为她擅长讲故事，而且无论什么故事都能被她讲得特别动听。她拥有的这个魅力为她赢得了很多追随者，这也最让拉维尼娅之类的女孩嫉妒，却又不由自主地为之着迷。

如果你的学校里也有这么一位讲故事高手，你就会明白这其中的奥秘了——他走到哪儿都会有人追随，有人诚恳地央求着讲个故事听，大家总是急切地聚成一团，即使挤在他们的朋友圈外边还是盼着能凑近些听清楚点儿。莎拉不仅会讲故事，而且还痴迷于此。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无论莎拉是站着还是坐着，只要她一开始给其他孩子讲那些精彩的故事，她的绿眼睛就睁得大大的，闪闪发光，脸蛋儿红彤彤的，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干什么。 1 她投入地表演，声音抑扬顿挫，为了让情节更加起伏跌宕，她还摇晃着苗条的小身段，双手也起劲儿地做出各种手势。她忘记了自己只不过是给小伙伴们讲故事，仿佛讲述的那些历险故事里的国王啊、王后啊、美女啊，所有的人她都亲眼见过，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有时候故事结束时，她自己也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放在依然起伏的瘦小的胸脯上，半露微笑，似乎是在笑她自己。

“我讲故事时，”她会说，“感觉那些都是真的，好像比你们——比教室都更真实。我觉得自己好像就是故事里的那些人——从一个变成另一个，太奇妙了。”

一转眼，莎拉已经在明钦小姐的学校待了两年了。一个冬日的下午，大雾迷蒙，她走下马车，舒舒服服地裹着最暖和的天鹅绒衣裙和裘皮外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穿着有多么华丽漂亮。穿过人行道时，她看见地下室台阶上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家伙，伸长着脖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企图透过栏杆偷看她几眼。 邋 （ lā ） 遢 （ ta ）（不整洁；不利落）的小脸上急切又有些怯怯的表情，吸引着莎拉。莎拉微笑地看着她，因为她平常也总是这样微笑着对待别人。

可是这显然吓到了那个有着小脏脸和大眼睛的孩子，她担心别人发现自己盯着有身份的小姐看。她忽然闪出莎拉的视线，就像匣子里藏着的跳偶一样，一下不见了。她匆匆逃回厨房。消失得如此迅速，要不是那凄楚可怜的小模样，莎拉恐怕会忍不住笑出来。那天晚上，教室的角落里，莎拉正坐在一群听众中间讲故事，那个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进来，提着一个大煤筐，煤筐沉得她都快拎不动了，小家伙跪在壁炉前的毯子上添煤块、扫炉灰。 2

比起透过地下室栏杆偷窥时，她的身上干净了不少，可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显然，她不敢正眼看那些孩子，也不敢表现出自己在听她们讲话。她小心谨慎地用手加上煤块儿，生怕发出任何响动，轻轻地扫了扫火架上的炉灰。不过，没两分钟，莎拉就看出她特别感兴趣，想听故事，因为她干活儿时慢腾腾的，就是为了时不时地听上一两句，因此莎拉故意提高声音，讲得更清楚了。 3

“美人鱼们在碧绿清澈的海水中轻轻地游着，身后拖着一张用深海珍珠织成的渔网，”她说，“公主坐在白礁石上看着她们。”

这个故事很精彩，讲的是人鱼王子爱上了一位公主，后来公主和他一起生活在海底闪闪发光的山洞里的情节。

小女仆在壁炉前擦了又擦、扫了又扫。干完一遍，干两遍；两遍之后，再干第三遍。就在她重复第三遍时，莎拉有趣的故事越发吸引她了，仿佛对她施了咒语，让她忘记自己根本没有权利听，也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开始她还跪在壁炉旁的毯子上，后来又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扫煤的刷子呆呆地挂在手指上。莎拉引人入胜的故事把她带进了蜿蜒曲折的海底洞穴里，岩洞闪着柔和清爽的蓝光，铺着纯纯的金沙，奇形怪状的海花、海草向她招手，远处回荡着淡淡的歌声与音乐声。 4

炉灰刷子从因干活儿而粗糙的小手上掉了下来，拉维尼娅·赫伯特回头发现了她。

“那个丫头在偷听。”她说。

一看被发现了，小家伙立刻抓起刷子，匆忙站起身，抓起煤筐，夺路而逃，简直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莎拉显然有点生气，但还是说：

“我知道她在听，她怎么就不能听呢？”

拉维尼娅优雅却又高傲地扬起头。

“哼，”她说，“我不知道你妈妈会不会让你给小仆人讲故事，但我妈妈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我妈妈！”莎拉说，表情有点儿古怪，“我相信她一点儿也不会介意，她知道故事是属于每一个人的。” 5

“我记得，”拉维尼娅想了一会儿立刻回击道，“你妈妈早就死了。她怎么能知道呢？”

“那你怎么知道她什么都不懂呢？”莎拉严厉地说。有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透着些威严。

“莎拉的妈妈什么都懂，”洛蒂插了一句，“我在这里的妈妈是莎拉——她也什么都懂。街道亮闪闪的，田野里到处都开着百合花，谁都可以摘。我睡觉时莎拉告诉我的。”

“你这个坏家伙，”拉维尼娅转过头对莎拉说，“竟敢瞎编天堂的故事。”

“《启示录》里还有很多更好听的故事呢，”莎拉回敬道，“好好看看吧！你凭什么说我在瞎编呢？不过，我告诉你，”——这点儿脾气可不像是从天堂里学来的——“要是你对别人还这么凶巴巴的，你就永远都不知道故事是不是瞎编的。走吧，洛蒂。”接着莎拉大步走出房间，她希望能在什么地方再看见那个小女仆，可惜走到大厅，却看不见她的半点踪影。

“那个送炭女孩是谁呀？”那天晚上她问玛丽埃塔。

玛丽埃塔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

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家伙，是新来的帮厨女佣——虽然是帮厨的，可她什么活儿都得干，擦皮鞋、扫壁炉、搬煤块儿——楼上楼下四处跑、刷地板、抹玻璃，谁都能使唤她。她都十四岁了，可是长得太慢，看起来还不到十二岁。说实话，玛丽埃塔挺同情她的。她胆子特别小，碰到谁和她说句话，那可怜兮兮的眼珠儿都会吓得好像快掉出来似的。 6

“她叫什么名字呀？”莎拉坐在桌旁，下巴托在手上问，她一直入神地听着玛丽埃塔的描述。

她叫贝基。玛丽埃塔听楼下的人都这么喊她，“贝基，过来！”“贝基，过去！”一天到晚，不出五分钟就会被叫一次。 7

玛丽埃塔离开后，莎拉依然坐在那里看着炉火，心里想着贝基。莎拉想象着贝基是故事里被虐待的女主角。莎拉觉得她似乎从来都没吃过饱饭，眼睛里写满了饥饿。莎拉希望能再见到她。可惜，虽然有几次莎拉瞧见她搬着东西上下楼，但她好像都特别忙，生怕被人撞见似的，以至于莎拉都没机会和她说话。

但是几周后，一个雾蒙蒙的下午，莎拉回到自己的客厅，却看见让人心酸的画面。明亮的炉火前，在她心爱的小安乐椅上，贝基——鼻子和围裙上蹭着炭灰，可怜的小帽子半挂在头上，旁边地上放着一个空煤筐——她坐在上面睡得正香。习惯了繁重工作的幼小身体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她被派来为晚上睡觉的学生收拾卧室。卧室太多，她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一整天。 8 她特意把莎拉的房间留到最后。因为那里和其他的房间大不一样。普通孩子的房间里只能放些生活必需品。在这个帮厨小女佣眼中，莎拉舒适的客厅就像一间豪华的闺房，尽管事实上那只是一间舒适明亮的小屋。里面有壁画，有书，有从印度带来的小玩意儿，有沙发，有柔软的矮椅子，埃米莉坐在属于它的专用椅子上，带着一股女神临世的气派，壁炉总是锃亮锃亮的，里面总是跳动着火苗。贝基会一直留到下午干完活儿之后再过来，因为一进来她就可以放松放松，并挤出几分钟坐在柔软的沙发上，看看周围的漂亮摆设，想着那个小姐的好运气，竟然能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想着她在寒冷的冬天戴着漂亮的帽子、穿着漂亮的大衣出门，而自己只能透过地下室的栏杆偷偷看上她一眼。

这天下午，她坐下以后，小短腿上的酸疼缓解了一些，这感觉实在太舒服了，似乎全身每个细胞都放松下来。温暖的炉火一闪一闪的，咒语般笼罩着她。贝基看着烧红的炭块儿，疲惫的笑容慢慢爬上她脏兮兮的小脸，不知不觉间就开始打起瞌睡，头向下一点一点耷拉，眼皮也渐渐合拢，很快就睡着了。莎拉进来时，贝基才待了不过10分钟，然而她却睡得很沉，仿佛就像睡美人那样已经昏睡百年。然而，可怜的贝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睡美人，她只是一个样子丑陋、发育不良、疲惫不堪的小女佣。

而莎拉和她简直有着天壤之别，莎拉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精灵。 9

莎拉刚上完舞蹈课回来。学校每周都会有一次舞蹈课，但凡是舞蹈老师出现的下午，都是女童学校的大日子，学生们总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因为莎拉的舞跳得很好，所以她常常被叫到前面领舞，玛丽埃塔则奉命必须把她打扮得越漂亮越好。

今天她穿的裙子是玫瑰色的，玛丽埃塔买来几朵真的小花，编成小花环戴在莎拉的黑发上。她新学了一种轻快的舞步，在教室里不停地飘来转去，仿佛一只玫瑰色的大蝴蝶，快乐的舞蹈为她的脸庞添上了一抹灿烂的幸福光彩。 10

莎拉踏着蝴蝶舞步飘进屋时——贝基正坐在那儿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帽子都快掉下来了。

“哦，”莎拉看到她时，轻呼一声，“可怜的小家伙！”

看见那个邋遢的小东西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莎拉一点儿也不生气。正相反，莎拉很高兴能找到她。等这个受虐待的女主角醒来后，莎拉就能和她聊聊了。于是莎拉轻轻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她。贝基正打着小呼噜。

“希望她能自己醒来，”莎拉说，“我真不想叫醒她。可如果被明钦小姐发现了，她肯定要生气。不过还是再等几分钟吧。” 11

她坐在桌沿儿上，摇着玫瑰色的小细腿，寻思着该怎样做才好。阿米莉亚小姐随时都可能进来，要是她来了，贝基肯定得挨骂。

“可她太累了，”她想，“实在太累了呀！”

就在那时，一小块儿燃烧的煤结束了她的困扰——煤块爆裂开，滚落在挡板上。贝基被吓得睁开眼睛，倒抽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睡着。她只想坐一小会儿，感受一下美好的火光——此时此刻，贝基瞪大了双眼，盯着这位优等生，她就坐在旁边，像一位玫瑰仙子，关切地打量着自己。

贝基一跃而起，抓住帽子。她觉得帽子正挂在耳朵上，于是慌乱地想赶紧戴好。哦，她闯祸了，要倒大霉了！竟敢在这位小姐的椅子上睡觉，真是太冒失了！她会被扣掉工钱赶出学校的。她抽噎起来，差点儿喘不上气来。 12

“哦，小姐！哦，小姐！”她结结巴巴地说，“请您原谅，小姐！哦，求您了，小姐！”

莎拉跳下桌子，走近贝基。

“别害怕，”她仿佛在和自己的同伴讲话一样，“没关系。”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小姐，”贝基为自己开脱，“都怪炉子太暖和——我太累了。我太……太放肆了！” 13

莎拉友好地笑了笑，手放在她的肩头。

“没关系的，你太累了！”她说，“你看看，现在还没完全醒过来呢。”

贝基就那么盯着她看，觉得她太可亲了！其实，她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谁的声音这么温柔、这么友好。她听惯了别人的呼来喝去、怒斥责骂，甚至还挨过不少耳光。而这位小姐——身披下午跳舞时的玫瑰色光芒——正看着她，似乎她压根儿没犯什么错——仿佛她有权利觉得累——甚至睡上一觉都行！柔软纤巧的小手放在她肩膀上，那种感觉特别温暖。 14

“您不……不生气吗，小姐？”她结结巴巴地说，“您不向女主人告发我吗？”

“不会，”莎拉大声回答，“我当然不会。”

可那张被炭灰弄脏的脸上依然写满了痛苦和恐惧，莎拉突然觉得自己难过得快受不了了——一个奇特的想法在她脑海中闪现。她轻轻地抚摸着贝基的脸。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呢？”她说，“咱俩都是一样的呀——我也是小姑娘，和你一样。我不是你，你不是我，那只是个意外！”

贝基一点儿也听不懂。她还领悟不了这是多奇异的想法，“意外”对她来说就是一场灾祸，比如有人被撞倒，或者从梯子上摔下来，被送进医院。

“意外？”她恭敬而又惶惑地问，“是吗？” 15

“是啊！”莎拉答道。她若有所思地看了贝基一会儿，因为她意识到贝基并不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换了种语气。

“你干完活儿了吗？”她问，“敢多待几分钟吗？”

贝基吃惊得快背过气去了。

“在这儿？我？”

莎拉跑到门口，打开门，看了看外面，听了听动静。

“周围没有人，”她解释说，“如果卧室都收拾完了，也许你能待一会儿。我想——要不——来吃块儿蛋糕吧。”

接下来的十分钟对贝基来说简直像幻觉一样。莎拉打开柜橱，给了贝基一大块蛋糕，高兴地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几口吃光。莎拉和她聊天儿，问了些问题，又笑起来，贝基的恐惧才平静下去，而且还鼓足勇气问了一两句，觉得自己实在够大胆的。 16

“那是不是……”她大着胆子问道，羡慕地盯着那条玫瑰色的裙子，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耳语，“那是不是您最好的裙子？”

“这是我舞裙里的一条。”莎拉说，“我很喜欢它，你呢？”

一时间，贝基几乎羡慕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又十分敬畏地说：“我以前见过一位公主。我在科文特加登外面，看着那些时髦的人进剧场。大家都在使劲儿瞅一个人，都说：‘那位是公主。’她是位年轻的小姐，一身都是粉粉的——衬裙、斗篷、戴的花全都是粉色的。我刚才看见您坐在桌子上，就想起她。小姐，您的样子和她像极啦。” 17

“我也常想，”莎拉若有所思地说，“做公主也不错！那会是什么感觉呢？我想我可以假装自己是位公主。”

贝基崇拜地盯着她，和刚才一样一点儿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一味崇拜地盯着她。

很快，莎拉就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扭过头又问了一句。

“贝基，”她说，“你那天是在听我讲故事吗？”

“是的，小姐。”贝基点头承认，说着又有点儿紧张起来，“我知道我不该听，可故事太棒了，我……我忍不住。”

“你来听故事，我很高兴，”莎拉说，“故事就是要讲给想听故事的人听的，那才是最好的。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贝基又高兴得喘不上气了。

“我能听吗？”她大声问，“好像我也成了个学生似的，小姐！那个王子——白色的人鱼宝宝，一边儿游泳，一边儿说说笑笑——头发上戴着星星，是吗？”

莎拉点点头。

“恐怕你现在没时间了，”她说，“不过，只要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来我的房间干活儿，我就尽量在这儿等你，每天给你讲一点儿，一直到讲完为止。这可是个又长又好听的故事——我老是爱加点儿新东西。”

“那，”贝基虔诚地说，“我不在乎煤筐有多沉——也不在乎厨子怎么对我，只要……只要我可以听有趣的故事。” 18

“可以呀，”莎拉说，“我会把故事一字不漏地全讲给你听。”

下楼时，贝基已不再是那个拎着沉甸甸的煤筐跌跌撞撞爬楼的贝基了。她的口袋里又多了一块儿蛋糕，她吃饱了、暖和了，不只是因为有蛋糕和炉火，还因为有善良的莎拉温暖着她，抚平了她的创伤。 19

贝基走了以后，莎拉坐在桌角，脚搭在椅子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

“假如我是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她喃喃道，“我就可以给老百姓发赏钱了。可就算我只是假装出来的公主，我也能想出些东西送给大家，就像刚才一样。”她高兴得好像拿到赏钱一样：“那我就来想想为别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吧！” 20

◎小练习

1.莎拉讲故事时是什么样的？

2.莎拉看到贝基睡在自己心爱的小安乐椅上是如何对待她的？ edODn4STvn5DIAofh03Y7y44OI85qqdI11I7VbxLbO/B3B3Py2aLeskuczE1gEJP